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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 12:25:18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刘鹏旋
我常常梦见花园桥下的那个家。两间老房子,既是我家度过那段风霜岁月的长篇叙事,也可以缩写为攀爬在母亲脸上的那几道深深的皱褶。每次梦中去抚摸那些尘封的往事,就像被翻搅了五脏六腑,常常会在怅然中流着泪醒来。
搬家
家从南坝桥搬到花园桥下,那是一九六四年的冬天。
房东上门催要房子越来越紧了。是他家小儿子等房子结婚,情理之中且理直气壮。那天他家老母亲竟以哭闹相逼,昏厥在我家堂前。母亲顿时揪心得无地自容,那模样,我至今难以释怀。那些天,母亲每晚拉上我去北街的张奶奶家。她家儿子是烈士,墓在公园的松林里,人们每年清明节都要去为他扫墓致哀。也许是烈属的缘故,张老爹在物资站当着主任。母亲每次去都会拢到大石桥水果摊上买几只苹果,或几只柿子,或一两斤老菱带上。进门便说,给孙子解解馋的。见母亲来了,张奶奶乐呵着喊孙子的名字,张老爹便会从里屋出来与母亲说话。母亲进门时是笑着的,说着嗓子里就有了哭音,眼泪霍地就下来了。那天我们在张奶奶家等到很晚,张老爹一进门对母亲说:“开会说好了,花园桥下卖煤的两间屋给你家住,破天荒了,**就去办个手续。”母亲一激动,笑了,笑得泪如泉涌:老爹,你是大恩人,这下有救了……
这是我家的第六次搬迁。父母结婚时,租了罗家巷北头曹家的二层小楼,开了夫妻瓷器店。那年遭遇金元券风波瓷器店倒闭,家搬到了十桥路御史府前的临街老屋,父亲在**摆起修理钢笔拉链电筒的小摊养家。父亲进供销社那年,十桥路拆迁修路,家迁至布巷老虎灶对门的街坊小屋,一年后就住进对面成家大院的旧式厢屋。这年我刚上幼儿园,有了最初的家的记忆:一间破屋,一盏油灯,一只黑乎乎的亨飨锅,一张全家共眠的板床。父亲常住宿在供销社仓库,那板床除略沾床沿的母亲外,头尾相插睡了兄弟四个。最初记住家的艰难,是那回家里没有了柴草,母亲心里一急,折断两根竹筷燃旺了奄奄一息的炉火。这件事就像是用刀刻在我心灵深处。幼儿园还没上完,家就搬去大码头石灰行隔壁的老房子。也许只有一两年,又遭拆迁,家搬到了南坝桥之北,租了夏家的两间老店屋。在这之前的搬家,我还不能体会寄人篱下又遭遇驱赶的那种况味:房东眼里,你家赖着不走;别人看来,你家无处安生;父母心里,如受胯下之辱。
与以往搬家一样,母亲依然选择在夜里。母亲出嫁时,外婆家陪了满堂的嫁妆,不菲的金银,母亲临上轿还含泪撒娇,让外婆再陪上五十大洋方肯上轿。十年光阴,家里竟卖得一贫如洗。母亲告诉我,住罗家巷卖掉那雕花大床是在深夜,关闭瓷器店搬出罗家巷是在暮夜。母亲说:夜里才不露穷相,心里会看见亮光。记得是借了父亲单位的那辆钢架拖车,一家人七手八脚,简简陋陋的家当几个来回就搬完了。全是母亲定的规矩:锅子马桶最先进宅,搁床先搁父母的那张;不可说搬完了,要说搬好了;安置妥当一家人吃糕粽团圆,次日第一顿午饭家里开了荤,叫做新锅新灶,肥肉跳跳。
花园桥下的那个家,两间五架梁老屋,窝着一家六口。父亲毕竟是仓库老保管,将简陋的一个家布置得井井有条:横向一前一后两片芦席隔墙,侧向置一扇房门,隔开卧室、厅堂、厨房三个区域,一只大灶、一张方桌、三张搁床是家当的主体,加上大大小小的台凳杂箱、缸坛杂罐,不大的一个空间济济一堂,局促得家人走动总是相互谦让着捧屁股转弯。吃糕粽团圆时,母亲对我们说:“窄发,则发。亨飨锅改了大灶,两张床分开了三张,不就是你们一个个衣裳嫌小了,不要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吆。”这年我十四岁,恰好是当年父亲孤身从宜兴老家来黄桥谋生的年龄,开始明白母亲讲的一些道理:搬了家,母亲如同跨过了一道槛,说家里的床变多了,儿子的衣裳变短了,让她看到了一个家的未来。
第二天一早,母亲照常**去摆烟摊。出家门的那一刻,母亲顺手拨一拨额前的刘海,抖一抖精神,一脚投进了凛凛的寒风。
做馒头
在父母身边的日子,那过年的滋味,让你回味一辈子。
孩提时候总是盼着过年。在举国一穷二白的那个年代,馒头、红烧肉、新衣裳对一个孩子的诱惑,如同久旱盼雨,隆冬盼春。进了腊月心就切切盼望着。晨起,头桩事去掀那挂在墙上的日历,入夜,钻进被窝就掰着指头算计时日……一直会盼到三十夜,喜欢坐锅**烧火,眼睛盯着锅里的红烧肉垂涎三尺,心里说一声:过年了。
家住花园桥下过第一个年,这才滋出了年味。说来简单,盼过年是盼得心切,忙过年才忙出滋味。这年冬天,母亲烟摊的生意出人意料地旺着,却又让她犯起了胃病,每天还是振作精神早出晚归去摆烟摊,回到家就往胃子里灌中药。喝那头号大碗齐口一碗的苦药,一点不皱眉头,喝完自言自语说一句:菩萨保佑,一冬天的生意最要紧的。不知是苦药管用,还是祷告灵验,一进腊月母亲的胃病便好起来了。那晚吃过腊八粥,母亲说:“订了在双圈门烧饼店做馒头,腊月半调酵,十六做,**起家里忙过年了。”遂拿出一块蓝卡叽布料,朝着我和凯哥一亮相:“你们,新衣裳的布先买啦。”我俩的目光一对视抿嘴一笑,各自心里明了:母亲让你做事做得心悦诚服。春哥在县城读书,德弟还小,父亲只管单位的事,舍我俩其谁?其实我俩都已到了走出孩提的年龄,是应该帮抱病操劳的母亲担当点家事了。
忙过年与平日做家务不同,心里勃然来了情绪,俨然是迎接幸福的降临。在我的记忆中,家里的馒头馅儿多少年不变的干咸菜、萝卜丝、豆沙糖。凯哥刀工见长,切咸菜的活儿当然是他。那年头,家里的咸菜要腌上两三担(一担百斤)的,一冬天桌上的菜肴它是主角。做馒头馅的咸菜是晒干了的,干咸菜香呢,但切起来费力费时。别看凯哥的脾性粗犷急躁,切起咸菜来却细心柔韧。那咸菜在田里鲜活着时,一支支雪白的长梗像女模特的纤纤长腿,腌过晒干后像维吾尔族姑娘的细细长辫。凯哥偏要将每支长梗撕开几支,然后梳理成束,齐整整的往刀板上一按,那刀刃贴着手指起落,不紧不慢的节奏,切成米粒大小且粒粒如样。连续几日,凯哥傍晚去河下磨刀,晚饭刚完那刀起刀落的“笃笃”声一直会响到午夜。大功告成那刻,母亲一句“二犟头做事就是漂亮”给了褒奖。
相比之下,母亲叫我做的纯粹力气活儿。刨萝卜丝如同在搓衣板上洗衣,一式一样的简单。满满一大提篮大红袍萝卜,下河洗去泥土,让你惊艳:圆鼓鼓的身子,活鲜鲜的玫瑰艳红,上佩绿缨头,下垂细长尾,像一只只喜庆的灯笼,连削去头尾都让你有点于心不忍。我在**依墙搁起大盆,将一方铜刨斜搁盆中,抓起萝卜在齐排排的刨眼上来回推刨,泻下白嫩嫩的条丝,弥散着微甜的清香。竟然经不住诱惑,不时地抓几根送到嘴里嚼嚼,咽下满嘴的香甜脆嫩。不过,时而回出来的味儿有点不讨人喜欢。刚开始上手刨时,有点雄心勃勃,一手抓一只大红袍双管齐下,渐渐地便觉手臂乏力,遂改为双手合一,还是刨得大汗淋漓,满头热气像出笼的馒头。萝卜丝刨了一大盆,抓把盐搅和拌匀腌上个把时辰,去河下淘洗干净,随之上岸压榨。架两张长凳面面相合拴住一端,萝卜丝用蒲包裹包夹于其间,人坐于另一端使劲往下压,后来索性站上去颠晃沉压,有点像跷跷板那样的好玩。照母亲说的,萝卜丝用手一捏,不湿手就算好了。到家时母亲已收摊回来,满以为也会褒奖一句,听来的却是“一锅的红小豆煮烂了,可以洗了。”洗豆沙倒是简单,大盆里盛水,放一只四方竹篮,舀进烂糊糊的小豆用手捏洗,滤下豆沙,留住皮壳。豆沙水灌进布袋,双手挤绞脱水,水哗哗地从布袋里流出。本想一鼓作气、一蹴而就,便咬着牙屏住气使着劲儿。水渐止了,布袋依然软绵绵湿浸浸的。看着发愣,母亲一旁笑了“心太大了,装一半足矣”。这一点拨果然事半功倍,很快就完事了。于是默默地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做事用脑子吆。
拌馒头馅儿是大事情,当然是母亲亲自上锅。那天下午,凯哥刚切完肉丁、姜米、大蒜,母亲就早早地收摊到了家,立马叫我燃起灶火,说了句口彩:先熬豆沙糖吧,甜甜蜜蜜,红红火火的。遂去里屋拿出那只五彩粉碟,一掀开盖,甜香就悠然而出。是中秋节前母亲让我去花园桥外李家大院采的金桂,用白糖已腌了一季,糖溶化得晶莹剔透,桂花浸泡在冰清玉洁之中,艳得耀眼。倒入锅中,与豆沙、白糖、姜汁、脂油一搅和,芬芳扑鼻,甜香醉人。家里满屋子热气腾腾的,那豆沙糖的香,萝卜丝的香,干咸菜的香飘了一个晚上。
做馒头了。母亲特意带了几包飞马牌香烟。调酵时塞给师傅一包。母亲说,这就是拜托了:酵水不会掺水,揣酵会比人家多揣几拳,多一拳多一只馒头的;酵面上案台时撂上两包。母亲说,这样师傅们手上就有数了:酵面会摘得不大不小,馅儿会包得不多不少,到最后酵面馅儿各自正好;馒头上笼时烧火的师傅给一包。母亲说,这很要紧的:笼上了锅,火要硬,气要顶,火候不能欠又不能过,欠了馒头塌顶,过了馒头破面。做馒头那场景够热闹的,一家人跟着忙得热火朝天,还记得馒头顶上那一点红英是春哥点的。
馒头做到家的当晚,母亲领着我和凯哥走进赵意兴饭店对面的那条小巷,去曹裁缝家为我俩量裁过年的衣裳。凯哥朝我使了个鬼脸,悄悄地与我私语“早该来做的。你不懂,这是母亲的方法——分两次,调动积极性。”母亲在前几步远呢,一定是隐隐听见了,笑道:今年生意好,你俩三十夜的押岁钱水涨船高。凯哥伸了伸舌头,笑眯了眼,活灵活现就像他那绰号——野猫儿。
年味儿
做了馒头,忙过年的事才算起了个头。母亲一句“不问有钱没钱,洗洗干净过年”,让我和凯哥忙得不亦乐乎。我俩一合计,先忙大扫除:房顶全面掸尘,梁柱纵横擦洗,橱柜遍体清洗,桌凳搬出冲洗,坛罐下河泡洗。家里洗了个翻天覆地,白天还是一片狼藉,傍晚已是一派清爽。晚饭过后,母亲笑着说“菩萨没得话说,让穷人洗洗干净过年,刚才广播里报了——”凯哥立马接茬“明后天都是好天,动手洗铺盖。”事还没做,先让他抢了头功。次日我俩起了大早,拆下被褥,卸了蚊帐。凯哥在**搁起大盆,挽起袖大把大把地搓洗,我去河边抡起浣杖一件一件地汰洗,路边一排排地挂起如旌旗招展。时而听见有路人称道:刘家两个“大脚婆娘”,还比女儿家顶用呢。听得有点腼腆又有点乐呵。傍晚时刻,凯哥攀上忙下地挂起蚊帐,我则欠着身子缝着被子。依照母亲说的:摊平再摆正,招边一样宽,针脚三四寸,中间行两道,叠起方正正。
过了廿四夜,年味儿日渐浓烈起来。炒花生是我的拿手活儿。出了锅的花生母亲竟没看出是炒过的,随手拿起一颗,剥开乳白的壳,碾去殷红的衣,嫩黄的仁扔到嘴里,嚼出满口的香。那眉宇间透出的一丝笑意,立马在我心里升腾为自傲的情绪。恰巧,卖肉的三舅送来一小方篮的干蹄筋,又让我好戏连台:那干硬枯瘪又透明的蹄筋,下到锅里一经温油泡、烫油焐、滚油炸,膨胀成白嫩嫩油光光胀鼓鼓的满一提篮。这是三舅教给我的绝活,三年前就有人家请我去炸婚宴上的蹄筋了,脚下垫着小凳上的锅台。想想心里暗暗自喜:还是有一技之长的好,围着暖暖的锅台沾着香气,凯哥则是去冰冻的河边清洗肚肺大肠,冻得鼻涕淋淋。
忙过年心情痛快莫过于大年三十,一家人全在家里,满屋子的热热闹闹。母亲执掌锅台,忙着一年之中最为丰盛的晚餐。那勺中投下的油盐糖醋,一定是溶进了父母一年的酸甜苦辣,锅中的鱼肉才那样地香气弥漫。凯哥跟在母亲身边,既是白案又当火头军,锅上锅下地忙乎。如今他烧菜的那般手艺,恰恰得益于在母亲身边的耳濡目染。我则随时听候母亲的使唤:**跑腿的事,下河淘洗的事,接接拿拿的事,杂事总揽。父亲什么事也插不上手,便拆下母亲的那只水烟筒,拿铁耙子掏尽烟垢,用碱水清水渐次冲洗,剪一块旧布擦拭得照见人影。母亲悄悄泡上一杯炒青绿茶。那悄然间父母的对视一笑,让我在似懂非懂之间感觉到了彼此的心照不宣。春哥忙于用正草隶篆书就四幅条屏,全是咏春的唐诗,再用纱头沾色滚的花边,裱糊于堂前的芦席墙上,撑足了一个寒酸之家的门面。午饭过后,母亲对春哥说:今年开始,你爹写对联的事交给你了。其实母亲这是投其所好。春哥在裁纸倒墨的片刻之间已是成竹在胸,随之一挥而就:满河春潮,一路阳光。窗外是河,**是路,这是家住花园桥下的一道实景,春哥笔下这一诗化,恰恰是父母期盼看到的家的风景。母亲笑了,笑眼里盈满泪光。
吃过年夜饭就是过年了。母亲在我的枕边早已叠好了新衣新裤新袜,上面一只压岁钱的小红包,让我兴奋得夜不能寐,清晰地听着父母守岁时的谈话,远远近近鞭炮声不绝于耳,在朦朦胧胧的睡意里盼着早点天亮。
花园桥下的那个家,在母亲充满期盼的泪光中,一晃度过了十五个春节。一样的是我和凯哥主打忙过年,而父母却是收获着不一样的喜乐,数落着不一样的忧愁。
那年秋天春哥下放插队,腊月里去当的兵。三十夜那对联是父亲写的,倒是记不清内容了,也说不上是何种字体,拙拙的笔锋里透着刚劲。母亲看着,忧伤的眼神里盈着泪光,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是喜欢春儿写的“满河春潮,一路阳光”,他这一去但愿能有一路阳光。一家人都在母亲的情绪里过了一个没有欢声笑语的年。
那年春哥结婚是在腊月。小凤嫂子一进刘家门就和我们一起忙过年,其实馒头一样做的,年货一样置的,一切与以往没有多少差别,那浓烈的年味儿却让小凤嫂子至今念念不忘:在花园桥下家里过年那才叫过年呢!
不眠之夜
家搬离花园桥下,是在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搬家时,我在无意之中翻到了春哥当兵四年写给家里的一百多封书信,浏览了一遍,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信中反复出现过的一句话:“父母亲为儿子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我不知道哥当年对父母的那些不眠之夜能知多少?而今我已做了爷爷,经历了人生的风雨坎坷之后,方才悟出什么叫“不眠之夜”,还清晰地记得兄弟几个走出童年到长大成人的那段时光,是从父母的不眠之夜里走过来的。
那年“文革”席卷而来,所有的人都不知所然。那天凯哥去上夜自修很晚没有回家。午夜前母亲连去问了几个同学才知了一二:放学前,班主任老师跑到班上亢奋着说:“文化大**开始了,要**的跟我走。”就三个同学跟着走的,从致富桥外的民中去了直来桥下的黄中。凯哥后来告诉我,自己什么不懂,被老师一蛊惑有点热血沸腾,费了一夜的脑子,写了首打油诗:“邓拓吴晗廖沫沙,个个披着马列装,打着红旗反红旗,支支毒箭射向党。手持毛选心眼亮,男女老少讨黑帮,斩妖除魔驱豺狼,颗颗红心向着党。”母亲回到家时,满街的灯已熄了,拉上我走进一片漆黑,去找凯哥。走到大码头石灰行**,母亲踩着一条蛇,那蛇惊慌之中缠上母亲的腿。母亲惊天一叫,蛇被吓跑了,人也魂飞了。直到找回凯哥,母亲还是惊魂未定,喋喋不休地跟父亲说了一夜的话。母亲问父亲:石灰行就在外婆家前面,蛇缠了腿,会不会是外婆送的信,提醒我们让儿子处处小心着点?一连几天,母亲都没让凯哥去学校,脸上满是愁云。
那天我被叫醒时天才蒙蒙亮,一看那双眼睛便知母亲又是彻夜未眠。母亲压低着声音说:“昨晚听说泰中的学生在闹绝食斗争,无论如何去把春儿拽回来,无论如何……”母亲叮嘱再三才让我出了家门。一路上,我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母亲的“无论如何”,像背负着重任跑了近五个小时到了县城,在学校操场的人群中找到春哥。回来是用母亲临行前塞给我的一块钱买的车票,那是我头一回坐汽车,尝了一回凯旋而归的滋味。春哥到家即去花园桥外上厕所,一阵天旋地转晕倒在厕所**。我和父亲赶去将他搀扶回来时,春哥已是一脸的纸色。母亲悄然涕下“啧啧啧,我猜得不错,那蛇缠腿一定是外婆捎信给我的……”
最让母亲揪心的,是兄弟几个一起辍学在家。“三忠于”浪潮涌动的那时,春哥领着我和凯哥去为居委会写墙头红标语,画领袖人物的木刻画像,全是他画轮廓我俩填色。竟然,春哥被父亲单位请去画了“毛主席去安源”巨幅油画。母亲耳朵里灌了不少的恭维话时露出点浅浅的笑容,却说:“淡笑恰如哭,会这个有什用,不抵寒气。”那段日子,母亲白天**去摆烟摊,回到家就守着那只半导体收音机。听中央台的新闻,少不了发点感叹、作些点评,她坚信:老人家发动这场运动一定是胸有成竹,能收这个场的。忽然有一天,收音机播了“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母亲一下子愣了,脱口一句:“磨第一把刀就磨钝了,怎么得了……”直到春哥下乡插队那天,父母每晚相对坐着抽烟叹气,满屋子的愁云密布。春哥插队去了三里乡的芦沟头。没有人会信,父母每晚跑去乡下看望儿子,即使儿子已经睡了,看上一眼就回来。母亲说,看一眼儿子回来才睡得着觉。其实,父母每次回到家已是很晚,常常是抽烟叹气坐到天明。我曾一次次地掂量,这是一种深度至爱?抑或简单成一种放心不下?全然不是。父母是在重复着一种心灵的传递,希望春哥的心灵受到感应,孵化成一种人生的抱负。
不久,春哥在《江苏工人报》发表了他的处女作《芦沟一月》。我看见了,母亲的脸上露了一回久违的笑。这年冬天,春哥被县文化馆调去搞春节文娱创作。时值征兵,接兵部队选招文化兵,是鞠馆长力举,春哥于插队的第七十二天穿上了军装,去了崇明岛。送别那天,母亲泪水盈盈为春哥整一整衣领:“好人当兵,好铁打钉,干出个人样回来!”送走春哥,母亲又开始了愁思绵绵,天天问父亲:儿子去的那个岛,是荒岛还是孤岛?海有多远岛有多大?海上的风就是台风吗?海水就是盐水吗……父亲答不上来了,就让父亲写成一封封的家书;心里想得憋不住了,春节一过就去了部队,从上海十六铺码头乘的轮船。母亲没见过海的世面,看着那水连天天连水汪洋一片,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一直哭到上岸。母亲回到家脸上刚有了点笑容,收音机里突然报道珍宝岛事件,不断有双方打死打伤的消息,又让她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稍稍平息,部队派人来了。明里是为春哥入党搞政审,实是来查证人民来信——春哥是否是“5·16”怀疑对象。直至春哥以士兵身份退伍,尘埃都未落定。退伍前部队首长告诉春哥:若是入了党,军区创作组,警备区政治处等着调你。春哥当兵那四年,没让母亲看到他的一路阳光,那些坎坷曲折,全都成了母亲不眠之夜里的绵绵愁思,刻进了母亲额上的那几道皱褶。
春哥当兵的第二年,我初中毕业,正好赶上“文革”后的第一批招工。是进国营厂。整个班级只有少数几个家在农村的同学别无选择地继续上了高中。那时候,千千万万的知识青年都成了农民,能进厂当工人,对所有的人都是件非常了不得的大事。那天班主任老师告诉母亲,我已被推荐,上面来人专门查了四舅因投机倒把被劳教的事,政审关可能难过。母亲早早地收摊到了家,一脸的凝重,又有点惊慌的样子,焦急地等到父亲回来,两人说了一夜的话。一大早,母亲乘头班车去了县里的招工办公室,一哭一诉地论起理来:请领导们评评,哥哥既然能去当兵保卫祖国,弟弟为何不能进厂当工人,难道“光荣人家”就是一张红纸……那一连**多天,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哭诉着。也许是因天寒地冷、忧愁怨愤又心累肚空,母亲犯起胃病,吐着满腹的苦水。直到招工办公室宣布停止办公的那天傍晚,母亲才愤然离开,上了末班汽车。刚下车,招工办公室每次倒水给母亲喝的那个陆阿姨,竟然出现在母亲面前,拉住母亲的手说:“鹏旋的通知书送来了,是最后一个名额。”她是追母亲一直追到车站,挤进车门车就开了,一直追到了黄桥。不知道那一刻母亲是怎样地激动,怎样地感激陆阿姨的。我看见通知书的第一眼,上面印着母亲的一汪泪痕,让我直到如今,人生的每一刻都不敢懈怠!那一晚,我头一回和父母共度了一个不眠之夜。夜里我问自己:在一个最能攒钱养家的旺季,母亲丢下烟摊,去为儿子的前途奔波哭诉,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度和定力?后来我从一位书法家作品的题跋中找到了答案,题曰:每临大事有静气,乃从容淡定之哲理也。
因为我进了国营企业,凯哥只能进了镇上的机械厂。不是母亲偏心,是我愧歉凯哥。德弟没有我们幸运,不久下放去了县里的果园场。
一九七九年,县里拓宽改造老龙河,花园桥下的那个家遭遇拆迁。这年,春哥创作了歌剧《月儿何时圆》,凯哥获得了全国“五小”发明奖,我被调到团县委当了秘书,德弟从果园场上调顶替了父亲的工作。这让父母在家的风景里看到了“满河春潮,一路阳光”。就在这年,如同飞鸟各自投林,我们离开了父母身边。我跟父母打趣说:谁让我们的名字里有个“鹏”字的,大鹏的意义就在于飞翔!
花园桥下的那个家,不是在我的梦里,而是在我的生命里。我宁愿每天做梦,天天流着泪醒来。
(题头 陈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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