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着他们的姓名 黄国建
曲弯的狭窄小路忽高忽低,路的两侧大小无形的田畴上麦子正在拔节,穿着一双新布鞋的张永进赶急着忙地从花园庄一路向东。在秀才港摆渡时艄公问他:“恁个伢儿上哪去?” “去戈家堡”。 张永进跳船上岸时问:“大大,到那还有多远?” 艄公撑着篙一脸疑惑的盯着他,“你想当兵?小心被抓!” “不是,我去姑姑家有事”。 从泰兴曲霞的花园庄到如皋江安的戈家堡有五十多里路。 十四岁的张永进新婚还不到两个月,昨天中午就跟父母吵了一架,原因是父母准备与他小夫妻俩分家。前些时还在要糖吃的两个小鬼,哪曾想到父母这么快的就“狠心” 把他俩“踢” 出去。小新人在一起可以不懂得做“怪”, 但在分家问题上,和东西分得多还是少、好还是坏,他们不呆。 哭红了眼晴的小新娘对没了主意的小新郎说:分就分,你去苏家庄把两个舅舅、到如皋把姑姑都喊家来劈作。 到戈家堡时,天色已暗。在进村的河坝上张永进突然被一个身穿灰色衣服端着长枪的小个子士兵拦住了去路,“站住,不许动”! 一番盘查,张永进战战兢兢地被另一个士兵带到了他姑姑家。大气儿不敢喘一声的他,只见有的士兵在扫地,有的在担水,还有两个士兵蹲在地上趴在大凳上在练字。 “张大妈,张大妈,这个张永进说是你的侄子,找你来了”。 “啊,个是佤永进乖乖”?正在为士兵做夜饭的张大妈,往灶洞里添了一把草应声走出来,“永进”,“永进”。 “姑姑”。张永进叫姑姑时有点受了委屈的哭腔,眼泪线串似的直往下掉。 吃了晚饭后,姑姑告诉他,住在家里的这些兵,是新四军苏中三分区的指战员。 1940年10月新四军黄桥战役胜利后,1941年1月25日在盐城重建军部,陈毅任军长,刘少奇任政治委员;粟裕任新四军第一师师长兼苏中军区司令。 为坚定执行党中央、毛主席关于抗日战争的战略方针,苏中军区工作重心由城镇转向农村,实行“独立自主的游击战”,全区划分为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四个分区和兴东泰特区。 第三分区地委书记兼政委叶飞,司令陈玉生,辖泰兴、泰州、如西、靖江四县。 1943年是苏中新四军抗日斗争最复杂、最尖锐、最艰苦的时期,也是黎明前的黑暗的时期。日军鉴于以往在苏中抗日根据地的“扫荡”、“清剿”成效不大,决定重点对“坚持武装斗争,坚持原地斗争”的第四分区及与之毗邻的第三分区所属乡村实施更为残酷、彻底的“军事清乡”和“政治清乡”、“经济清乡”。此时,第三分区行署及司令部机关驻扎在离戈家堡不远的黄家垈。 在黄家垈,第三分区办起了枪械修理厂,榴弹厂,被服厂,出版发行了《江潮报》。新四军在与日伪进行反“清乡”军事斗争的同时,部队开展了扫盲识字与军政训练活动。 姑姑故意让张永进在戈家堡多呆了几天。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打日本鬼子?”一个新四军的干部第三天下午微笑着问正无所事事的小新郎。 “报告,我叫张永进。我非常愿意当兵,就是不知道我的新娘子肯不肯”? “嗨,才多大啊,倒有了新娘子?” “十四” ,未及他说完,一旁走过的姑姑停下脚步,说:“去吧,永进。你父母和你媳妇那边回头我去花园庄说。既新四军看上你,到部队上就好好干!勇敢打鬼子!” 7月1日夜,第三分区配合第四分区对绵延175公里的竹篱笆封锁线进行了有组织有计划的大破击,主力部队,地方武装,民兵和群众,几万人同时参战,他们锯电杆,割电线,挖公路,拔木桩,烧篱笆,一举摧毁了日军苦心经营的竹篱笆封锁线。 随部从如西急行军到丁堰参加夜战,张永进笫一次体会到了战争的紧张、恐惧、危险、疲劳、残酷、兴奋,和机智、勇敢、果断、体能、意志、信念的重要性。 撤离战场回到驻地,张永进得到了连长的口头嘉奖。长他一岁的同班战友、横垛人王文德被报授三等功。 在战斗中锻炼,在战火中成长,不到一年的时间张永进已从一个小伢儿,迅速成长为思想积极向上、军事技术过硬、身强体壮的新四军战士。1944年1月他和王文德都被编入到三分区主力部队,接受更为严格的军事冬训,2月他俩随部开往第一分区所属车桥附近。 “我九岁上学,十一岁缀学,十三岁蹲工,十四岁参加新四军时也是细伢儿”,黑塌子脸、皮搭眼、有点呵背腰的“老兵”王文德坐在地上,手拿一根铜管旱烟枪,“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后,继续对坐在他身旁的“新兵”张永进、唐富生、鞠召林等讲起了他的一个战场经历: “那是被火线任命为通讯员的事:团部命令我立即向隐蔽前方待命的连队送作战任务情报。我迅速脱下灰色军装,上身顺手着了件兰褂子,下身穿了条绞腰裤便匆匆上了路。“哒哒哒”, 在穿过敌人火力封锁区时,突然一梭子重机枪的子弹向我扫射过来,卧倒,滚爬,猛地起身,迅速奔跑,没跑两步一个踉跄,迎面倒在了地上时,光屁股朝了天。原来,就在刚才的一梭子子弹中,有一发子弹不偏不倚,恰巧把我绞腰裤的布腰绳带从侧边给打断了,我毫不犹豫起身抓住裤腰向前狂奔,可能是这一幕逗乐了敌人,其后枪声停了。我光荣完成任务”。 王文德把烟斗轻轻一敲,烟屎掉在了地上,手指摩挲着烟管,半歪着脑袋半是狡黠地看着张永进说“我这旱烟枪是一个战利品,本已交公,之后是首长特批让我留下的”,“好了,不讲了,部队马上要出发了”。 车桥战役是粟裕酝酿已久、精心策划,向日本侵略者发起的局部反攻战斗风暴。战役由新四军一师副师长叶飞负责指挥。第三分区陈玉生司令在受领战斗任务后,迅速将部队部署到芦家滩一线,作警戒阵地、阻援击敌准备。 大战在即,参战指战员摩拳擦掌,群情振奋,各战斗单元、小组提前两天迅速进入预设战位埋地雷,挖战壕、巧隐蔽,等待伏击战机。 “新兵”唐富生趁隙对王文德说:“老王,再给我们讲个战斗故事吧”,“好”。 “你们几个恐怕不曾与日本鬼子近过身,那些狗日的扎实哩。在一次战斗中,我们捉了个日本鬼子,咯个怂矮矮的个子,胖塌塌的,羊子眼睛,羊子喉咙,鼻子底下呗一撮毛,乌黑乌黑的,脚像个牛脚似的,底板两半个。咯个怂力气大得日鬼哩,开始我们三个人怎吖都弄不住他,没得办法我们就把他的手和脚捆在一起,弄根木杠子像抬猪子似的把他抬啊走。东台西北边有一个叫花园的地方,当时驻了好多日伪军。我们的指挥员晓得这个日本鬼子在那边是个炮手后,就把他捆绑啊带在攻打花园的阵地上去。攻坚到了关键的时侯,连长手上拿了把大刀架在这个日本鬼子的脖子后面,命令他调整射击诸元,炮轰碉楼。头一发炮弹未中,他头转过来看了一下连长,连长信任地点了点头,鬼子重新操炮,不曾有价还,半个小时不到就把四个炮楼都打塌了,有本事”。 车桥战役在3月5日凌晨一时五十分打响。旅长陶勇率三旅二纵从南北两个方向直插车桥镇两翼,部队越过外壕,架云梯,爬围墙,仅20分钟即攻破10余座碉堡,占领全部街道,分割包围各日、伪部队。攻城部队激烈战斗至中午,全歼伪军大队。下午三时半采取重新布置炮火,实行近迫作业攻击日军工事和碉堡内作困兽斗的敌人。 这时在芦家滩的阻援战场上,一旅一团和第三分区部队、泰县独立团组成的第一纵队,在淮安方向增援过来的日寇援军进入伏击阵地后,果断开火迫使敌人走进地雷阵,当即炸死60多人,随后战士们勇敢地跃出战壕,奋力冲向敌人,敌我双方步枪、机枪、掷弹筒、手榴弹的火力攻防激烈,战斗状态一度胶着,一纵队指战员凭着坚定的革命信念和机动灵活的军事战术,连续歼灭和打退了四批增援敌人,王文德和张永进、唐富生、鞠召林等战士子弹打完了,就与敌人拚刺刀。长于夜战,敢于近战,善于连续作战的我新四军部队,在6日凌晨三点多在取得重大胜利、战役意图基本实现后,各部依令迅速撤出战斗。 此战,唐富生光荣牺牲,鞠召林负重伤,张永进负轻伤,王文德再次受到嘉奖。 战后,第三分区部队回防。 1944年12月底、1945年1月初,粟裕根据党中央指示率苏中军区七千多将士先期渡江南下,在浙江长兴成立苏浙军区统一指挥江南和浙东部队,开展抗日斗争。叶飞、王必成、陶勇所部依序进时间分别被编为第四、第一、第三纵队。 4月,叶飞率第二批部队渡江南下。王文德和张永进、鞠召林、姚南甫等随部南征。 主力部队南进后,苏中军区全面开展扩军运动。 三分区青年踊跃报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赵先德、王劲保、吴银山、陈桥、朱江林、王健帮、张健胜、陈桥一、张北安、张大林、刘君德、孙伯林、蔡炳生等四千多人光荣加入分区主力部队。 补充兵员进编后,分区部队随即开展了政治思想整训,军事技能练兵,参加实战锻炼。 从平原水网地区转战浙皖山区的王文德、张永进、鞠召林、姚南甫、张健胜等,此时他们已不在一个连队,但也都在天目山山区进行山区作战的军事技能适应性大练兵。在临安、郎广山区行军时,他们身上通常背负着一杆枪,一把十字镐,一把铁锹,一个四斤的被服,三公斤米,五六个手榴弹,装满子弹的子弹袋等。 苏浙军区的战略任务本是打击日寇收复失地,但首先遇到的对手却是国民党顽军。从1945年2月12日至6月23日,粟裕因时因地因敌而精心谋划制定作战方案及时应变,成功指挥了天目山三次反顽战斗,皆大捷。 在第三次天目山反顽战斗时,王文德已被提拔为爆炸组组长。战斗打响后,他和他的十个战友携爆破装具按令遂行战斗任务。战斗进入攻坚克难的紧张时刻,他们一次一次地向着目标冲击,又一个一个在敌人的火力打击下倒下,投放炸药装置十六个。此战,他荣立二等功。 姚南甫在第二次天目山反顽战斗时磕掉了一颗牙,左手被一颗子弹击穿而致残。张永进表现突出在火线入了党。 天目山战役的胜利,不仅打击了国民党部队的嚣张气焰,缴获了大批美式武器装备增强了部队的战斗力,更重要的是锻炼了部队,即在全军率先从分散游击战争向大兵团运动作战的战略转变。 8月9日,毛主席发表《对日寇的最后一战》,号召中国人民的一切抗日力量,举行全国性规模的反攻。 三分区积极响应号召拟定了“中间突破,四面出击”的战斗部署。13日夜,陈玉生将分区部队、泰县独立团、泰兴独立团和地方武装把黄桥围了个水泄不通,战斗在14日凌晨打响,经过四天四夜的连续作战,拔除了日伪军据点,歼灭和俘虏了大批敌人,缴获了大量武器,黄桥光复。 1945年8月15日日本帝国主义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 14日至17日,苏中军区进行了主力部队建制整编,十七个团组成三个旅,陈玉生任第一旅旅长。 这天,赵先德、王劲保所在连队的炊事班煮了一大锅子红烧肉。难得闻到肉香味的村上老百姓说,看样子部队又要有战斗行动了。 是的,第二天一早新一旅在陈玉生旅长带领下即奔赴兴化,参加苏中军区一系列光复战斗行动,9月1日兴化光复,12日泰兴光复,21日如皋光复。 在光复战斗中,孙伯林、蔡炳生在战斗中牺牲,朱江林成了神枪手被提拔为班长。王劲保在光复泰兴县城时被捡了一条命。 在完成兴化光复行动后,陈玉生携新一旅、泰兴独立团、各区队和民兵在11日前完成了对泰兴城外的据点清除,在城内伪首蔡鑫元拒绝投降后,于当天深夜发起总攻,至12日晨,战斗结束。王劲保在攻城战斗中与伪军短兵相接不幸中弹倒地,激烈的夜战,伪军死伤无数,受伤严重、无力动弹的他被压在横七竖八的伪军尸身下,12日上午清理战场时才被发现,这时已是气息微弱,“快,上担架”!王劲保被及时送到了后方医院。 根据形势的新发展,9月19日中央指示苏浙军区部队撤出江南,向北发展。从9月下旬至11月中旬,苏浙军区有条不紊的渡江北撤了6.5万人。 不幸的是第四纵队一部渡江北撤时,轮船沉没,纵队政委韦一平等800多名官兵遇难,鞠召林也在这条船上。 10月上旬粟裕过江后径往黄桥,苏中区党政军民在这里召开了隆重的欢迎大会,粟裕检阅部队并作重要讲话,稍事停留后率部继续北上开往东台。王文德、张永进、姚南甫、赵先德、吴银山、陈桥、朱江林、张北安、王健帮等有幸参加了此次欢迎活动。张健胜被调到粟裕身边,任警卫员。 从1945年8月到1946年6月,形势变化急剧,矛盾错综复杂,外战与内战交替,和谈与战争交织,整个中国处于由抗日民族战争过渡到国内革命战争的历史转折关头。 1945年11月华中野战军成立。12月粟裕实施高邮邵伯战役。 1946年3月,山东和华中野战军进行“百日大练兵”运动。 6月,为执行党中央关于土地改革的指示精神,华中全解放区进行土改,苏中解放区提出了“一手拿枪,一手拿算盘”,“白天打仗,夜晚分田”,“前方打仗,后方分田”等口号,到7月底基本完成分田工作。土改,増强了贫苦农民和子弟兵对共产党的信任和拥戴,为支持解放战争打下了最坚实的群众基础。 为坚决完成毛主席、中央军委“先在内线打几个胜仗,再转至外线,在政治上更为有利”的指示精神,7月10日24时,华中野战军在海安发出了《关于攻击泰兴、宣堡之敌的作战命令》。 面对敌我双方12万对3万的悬殊兵力,13日,粟裕、谭震林亲临一线靠前指挥,宣泰战斗打响,经三天激战,歼灭国民党整编第83师两个团另两个营共3000多人。参战部队发扬新四军“打得、跑得、饿得”和连续作战的作风,在粟裕对战机的捕捉运用和有谋有勇的灵活指挥下,在老根据地人民的有力支持和配合下,我军再胜如南,三捷海安,四袭李堡,五胜丁林,六保邵伯,至8月31日七战如黄路战斗结束,本次苏中战役七战七捷,共歼敌5.3万余人! 苏中战役是粟裕军事指挥生涯中的经典之作。苏中战役是解放战争初期我军在中原突围后的第一个战役,带有战略侦察任务,胜利来之不易。粟裕对战机的敏锐捕捉,对敌我双方各要素的知己知彼,对根据地、解放区人民的信任和支持,是取得胜利的关键所在。 苏中战役中的参战部队绝大部分都是苏中人民的子弟。战士们在“家门口”打敌人,无论是士气,还是“家乡父老”对子弟兵的支持,都是国民党部队无法企及的。 在8月26日的如黄路战斗中,粟裕集中兵力聚歼分界之敌,两小时结束战斗后立即向东转移至加力围歼国民党军。 张北安是第六师的分界籍战士,在攻打分界的战斗中他比其它战士更兴奋更勇敢。他不需要知道两个月前地方民主政府分给他家的田在什么位置,从他家门前穿插追敌时眼睛也无瑕向紧闭的大门内张望,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多杀敌为家乡争光,就是对中国解放事业的最大愿望与贡献。倒是他的母亲在门缝中一眼看到了她儿子大步向前冲锋的身影。 枪声停了,张北安的母亲拉着他妻子,迫不及待的跑向远处打了胜仗正往东急行的队伍。婆媳俩踮着脚,两双眼睛紧盯着一个个从身前走过的战士,“妈,我心跳得厉害,北安不会…有…”儿媳妇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婆婆瞪了她一眼后立即将目光回转到队伍中,嘟哝着说:“你瞎说什么呢!” “安儿,安儿,安儿”,“北安,北安,北安”,婆媳俩几乎同时看到了皮肤黝黑、个子长高了的张北安正背着枪、精神抖擞地走在队伍中。听到亲娘的声音,张北安冲出队伍跑到母亲面前,“妈,妈”,“春芳,春芳,春芳”,顿时,三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佤乖乖肉,可曾吃咯”?母亲边给儿子拭泪边把自己的泪收起关切地问。 “妈妈,我们来不及吃饭了,等到加力打了胜仗后再吃”。 张北安转眼对妻子说:“春芳,没事的!我们最长的时候,为追击国民党军,十一天不曾有得好点饭吃!” “春芳,没事的!我们最长的时候,为追击国民党军,十一天不曾有得好点饭吃”! 六十九年后的7月13日,躺在厢房小床上的张北安说完接着对妻子说:“86岁的个人了,又不是死不得。只是我不放心你,将来没得人照应”。 “晓得咯,个穷嘴,恁有得重咧,咯句话说咯百零八趟了。来,嘴张哈来,再喝上口汤恁继续睡。” 张北安春上住了一次院,这次感觉不舒服,为了省钱他坚决不肯住院,躺在床上已有十一天。 2015年8月26日下午,张北安悄无声息地走了。 2017年9月王文德走了。 2019年2月张永进也走了。 赵先德、王劲保、吴银山、陈桥、朱江林、王健帮、张健胜、陈桥一等,他们,都走了。
2024年7月24日
引文参考书目:《泰兴县志》(1993年版),《陈毅传》,《粟裕传》,《粟裕回忆录》,《叶飞传》,《草鞋司令》,《第三野战军》,《南通反“清乡”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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