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同志及其诸舅（周文汉口述 王皓、王亮昭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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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秋，南京
　　一日下午，我随二哥文海来到医院高干病房，探望阔别六十余年的明儿哥哥——周泽同志。
　　一进病房，就见周泽同志在病房上，我走前去喊了声明儿哥哥，接着自我介绍我是双林。周泽颔首微笑，欠了欠身，招呼我们坐下，关照护理人员招待我们。护理人员先是打来热毛巾，让我们揩汗，接着送来削好的苹果。
　　我和周泽都是孤儿。周泽三岁丧母，六岁丧父；我是两岁（实则不足十个月）丧父，三岁（实则十八个月）丧母。按年龄，周泽属猪我属猴，他长我九岁，我喊他明儿哥哥；按辈分，我比他长一级。
　　父母双亡后，经舅舅劈斫，大哥文江由靖江城里的大姨妈（舅舅的大妹）领去抚养，二哥文海由靖江城里的二姨妈（舅舅的二妹）领去抚养，我由石家堡的表姐（舅舅的女儿）领去抚养，每年十二石黄豆。表姐夫姓朱，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后，就没有再生。我去时，他们的独生女兰儿（明洁）已十来岁。
　　表姐夫有个姐姐，嫁到黄桥育婴堂巷周家。姐姐、姐夫双亡后，丢下孤儿明儿，大号周泽。
　　俗语说得好，外甥不离舅舅家门，又说舅舅家有头牛，外甥有个头。舅舅家有得，便将外甥接来抚养。明儿和兰儿一般大小，正好两个人有个伴。到了上学年龄，由舅舅资助，明儿回黄桥读书。一放寒暑假，明儿还是奔石家堡舅舅家，直到开学才走。
　　明儿哥哥一来，我可高兴啦！有人教我唱歌谣，有人给我说故事，有人 陪我做游戏，特别是寒暑假里，有人带我出去放鹞子，放飏灯，疯得可快活啦。
　　好景不长，我七岁那年，表姐不幸病故。我被接回南周庄老家。其实家里由一族中老姐（吃斋把素的道人、老处女）操持家务，活计由女佣狗子妈妈料理。我进了庄上的改良私塾读“人手足刀尺……”。明儿哥哥也在他两位舅舅的影响下，投笔从戎，参加了新四军。从此我和明儿哥哥劳燕分飞，各奔东西。
　　一晃六十余年过去了，我已步入古稀之年。我去南京看望离休在家的二哥时，二哥要我去看望生病住院的明儿哥哥——周泽同志，我回他不去。六十多年了，有什么看的？他官儿大，我一个普通的退休教师，没有共同语言；再说我无求于他……不去。二哥批评我说，难道都要求于人，才去看人家？官大不官大，他现在也离休了。他一直惦记着你，想跟你聊聊，无奈工作忙，实在抽不出功夫；现在生病住院，有空了，想起你，是看得起你，不要不识抬举。经过几次开导，我才答应下来。
　　周泽同志此时虽卧床不起，但思路清晰，谈锋甚健。
　　我回忆了解放战争期间，到如皋贲家巷去看望我二哥，正赶上那里开大会，庆祝石庄解放的往事。那天是元旦，我二哥说，明儿哥哥也来了，我说去找他。我二哥说，人家现在是如皋县委书记，正忙哩，不要去打扰人家。我二哥文海是1944年腊月二十五，公历应该是1945年1月，在建国中学上到初中二年级去参加新四军的。我去贲家巷看他时，他是苏中一分区司令部电台报务员，他们的部队是解放石庄的主力之一。
　　周泽说，为新四军黄桥战役的事，有一次到黄桥，本想找我会会面，叙叙旧的，无奈家中有事，活动未参加，便匆匆赶往回南京，非常遗憾。他说这次下决心无论如何要你来，多方托人转告文海，才如愿以偿。
　　晤谈中我提及想找他为乡里办点事，终因勇气不足而作罢，他说可能我官儿大了些……是的，周泽同志是1984年12月从事中共江苏省委副书记的岗位退居二线，担任省顾问委员会副主任，1996年二月经中共批准离休的。
　　我们的交谈轻松、愉悦温馨，充满亲情、友情，周泽很开心，很满足。医生、护士不时来催促我们告辞。周泽回他们解释道，这二位都是我的亲戚，这一位（指我）还是我的发小，分别六十多年了，我多方拜托人带信，这次好不容易才请到，我今天精神也好，就让我们多谈一会儿吧，以后不知何时才能相遇？
　　我们三人谈得最多的还是周泽的三位舅舅。
　　周泽说，他是在大舅、二舅的影响下，1938年11月刚满15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小学毕业后参加工作，走上革命道路的。
　　周泽的大舅，也就是我的表姐夫崇x，字子先，住石家堡庄上，前后两进带一厢，共七间住房，兄弟三人，二舅崇德（？），三舅崇才。家里养有一头耕牛，除了鸡呀，鸭呀，狗呀，猫呀，还养鸽子玩。大舅白白净净四方脸，嘴里镶有金牙，胖胖墩墩将军肚，不大蹲在家里，不是今天张家请去评理，就是李家央去调解，即便在家里也是水袜香鞋，衣冠楚楚，不像个种田的；周泽的大舅母，也就是我的表姐，季家市街上王家银匠店的，高高挑挑的个子，长瓜子脸，也是白白净净的，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强人。舅舅舅母可谓门当户对。大舅二舅具体做什么事，不清楚，只知三舅崇才，小名石宝儿，在家做索粉卖，捉两个活生钱。当时一般农民憧憬的小康生活是十亩三间，住在庄中间，用这个衡量标准，朱家算是有得的。
　　大舅知书达理，有正义感，有爱国心，他对九一八日寇侵占我东北，义愤填膺，对蒋介石不抵抗政策，牢骚满腹，他拥护共产党的抗日主张。他讲岳飞抗金的故事给我听，他要我效仿岳飞，抗日救国。
　　二哥说，我大哥文江被驻扎在如皋县卢家庄的伪军绑票，家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请朱子先去打通关节，放人。朱子先在当时敌我两面的上层社会都走得通，与双方的上层人士多有交往。
　　周泽说，所以我说他像个绅士。

　　我说，《泰兴县志》（1993版）上说朱子先是革命烈士，是泰兴联络站的地下工作者，1947年春（二月6日，农历正月十六）在（泰兴）野庙垛因公牺牲。周泽说，那时党处于地下状态，因是共产党员，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很正常。特别是搞情报工作的，只有上线下线、纵向单线联系的极少数人知道，绝对不能暴露身份。至于野庙垛大屠杀，那是国民党军和地方上（博爱乡）的还乡团（八中队）干的。我说这次惨案在如（皋）泰（兴）靖（江）三县影响很大，地方上的民间艺人用《烟花女告阴状调》编成“唱儿”，记述这次惨案发生的时间、地点及这次惨案的罪魁祸首，描述了这次事件的惨烈和人民群众无限的悲愤。虽然此事已过去55年了，但至今我还记得“唱儿”开头四句：“正月十六大早上，蒋匪四路来扫荡；四面包围珊瑚区，国营（乡）、长生（乡）再带博爱乡”。周泽说，我的大舅朱子先就是在这次大屠杀中牺牲的，他可称得上我党在泰兴隐蔽战线上的一位无名英雄，他的绅士风度，正好是他做低下工作绝妙的“保护色”。
　　我说有段时间，表姐两口子经常吵嘴。听大人说，是因表姐夫“跑小路”，想生个儿子，（老）龙河北有个“相好的”。平时从河南到河北，都要从西边焦师娘上桥上绕，这段时间天大旱，龙河见底好走人，来去方便多了，表姐夫去得勤了，表姐不依就吵嘴。周泽他只有寒暑假去，对此竟不知情。
　　周泽说他二舅崇德是中共党员，一次递送情报，渡河时头部伤口感染，不幸牺牲。我说他也应称作烈士，但是《泰兴县志》英名录里找不到他的名字。文海说，可能是地方政府漏报，也可能是另有其名。我说要想搞清楚也不难。一可以到野庙垛找崇德（？）的遗孤小兰儿或其后代查问，因崇德（？）牺牲后其遗孀是带着小学生改嫁到野庙垛的；二可以到扬州X中找承德（？）的侄少（崇才的儿子）查问。
　　周泽的三舅崇才，卖索粉的石宝儿。
　　我说，记得小时候，有一天，表姐的小叔子，老三石宝儿挑着担子到南周庄卖索粉，在我家吃了顿饭。此事我当时没介意，认为亲戚人家走动走动，吃顿把饭，是很平常的事。长大后，回想此事，觉得蹊跷。卖索粉，平时都在石家堡及其附近庄上，这次为何要跑这么远？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黄桥驻有敌军，这是从石家堡到南周庄必经的关卡，沿途还有许多碉堡和岗哨，为买点索粉，有必要冒这么大风险？文海说，想必崇才后来也参加革命，做地下工作，这是在为联络站递送重要情报。我说这事还不止一次。周泽说，解放后，崇才全家都到了扬州，有段时间替中共扬州地委书记开小车。跟他在扬州读书的儿子，学成后，还坐上了扬州X中的校长。我说，我还请崇才帮忙，为乡里办过事。
　　周泽说，我的三位舅舅都是革命的，只不过有的参加革命早，有的参加革命晚；三位舅舅都对中国革命做出了贡献，有两位还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经医护人员多次催促，为周泽同志的健康着想，我们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孰料此一别竟成永诀。没过几个月，便听到周泽同志病逝的噩耗。悲痛之余，我想幸亏听了二哥的话，去看了明儿哥哥一趟，不然我得抱憾终生。
　　事后文海也说，我和周泽虽然都在南京工作，平时各忙各的，少有交往。直到“文革”初期，周泽受冲击，靠边站，我们南京军区空军司令部“支左”时，两人才有所接触。我们这次晤谈，是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自从与明儿哥哥在石家堡分别后，其实我也不时想念他。经常向知情人打听他的情况，知情人也主动向我透露他的消息。
　　我知道明儿哥哥周泽与我表姐家的独生女兰儿（明洁）结婚。他们既是青梅竹马，又是革命伴侣。明洁后来也投身革命，参加“北撤”。周泽在革命战争中，负伤住院，与战区卫生队队长马奇相识相爱，遂与有孕在身的明洁离婚，不久明洁诞下了周泽的女儿。后经“革鞋司令”撮合，明洁与长征干部憬宏烈重组新家，老两口后从苏州大学双双离休。离休前，憬是马列主义教授，朱是学校政工干部。周泽的女儿跟妈妈姓，叫朱建华，在无锡，事业有成。陈玉生因参加抗日组织被捕入狱，是明洁的父亲朱子先保结出狱的，陈玉生关心明洁的婚事，是理所当然的。
　　忆往昔，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来源：黄桥历史文化研究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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