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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14 09:38:49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我家有些年俗独树一帜，别具一格，如米囤子、摇钱树和屎搨嘴等。因是奶奶一手操持，姑且称做奶奶的年俗。
先说米囤子。
进入腊月下旬，逢到廿四夜送灶、交大寒或打春这类节气，奶奶都要关照值厨的新妇（儿媳），今天要起囤子，多煮点饭。
我家是大家庭，奶奶育有三儿四女，三个儿子娶了三房新妇，儿孙满堂。开一爿粮食行，（帐房）先生、伙计、小倌若干。吃饭的人多，奶奶便权力下放，把做饭的事交给三房新妇，一人一月轮值，让她们带领男佣女佣烧菜煮饭。因此，奶奶要起囤子，便需向新妇下达指令多煮饭。
等一家人吃完饭，奶奶便系上缠裙亲自上锅起囤子。奶奶平时系的是腰裙，那是用轻柔飘逸的丝织品做的，目的是遮住三寸金莲，不轻意示人。这缠裙是用染成青色的土布做的，是男佣女佣系的，目的是挡脏。
奶奶先让女佣用文火将锅中剩余的饭，慢慢烘成锅巴，然后小心翼翼地铲掉锅巴上多余的饭，女佣不停地用文火烘，直烘到锅巴变硬挣为止。那时家家户户支的是大灶，烧的是柴草，用的是铁锅，这些都是起囤子缺一不可的条件。看看锅巴渐渐硬挣起来，奶奶便拿铲子从锅沿开始，一点一点地试着将锅巴从铁锅上剥离下来。这是需要耐心和技巧的。如果在操作过程中一不小心碰掉了一点锅巴，则要用饭团将破损处补好，用铲子使劲地按，使饭团与锅巴充分黏合。锅腔内同时用文火对准新补的地方慢慢地烘，直烘到新补的饭团和周围锅巴一样硬挣。
待铁锅冷却后，奶奶再上锅，右手执铲，轻轻地从 右边往锅巴下面探，左手在左边拎起或托住，双手协同作战，将这锅巴从铁锅里起出来，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筛子里，把筛搬到敞厅内的香案上，再把从糕店里买来的、上面盖着大红戳子的一坨（两片叠合在一起）米糕放到铁锅似的锅巴的中央，至此，奶奶的米囤子算是大功告成。糕与高谐音，将糕放在囤子里，寓意米多囤子高。
落灯以后，这些米囤子便放到太阳底下晒干、捏碎，送到磨坊里加工成米焦屑。如果嫌囤子不多，份量不足，还可以将大米炒熟了，混合在一起加工。这些美味，精致的米焦屑只供家中最高统治者爷爷奶奶享用，一般人只有麦焦屑吃。
再说摇钱树。
送灶以后，奶奶便着男佣到主家坟园上去取一截柏枝。这截柏枝高二尺多，直径尺五左右，呈伞状，叶色鲜绿有生气。柏枝洗净，除去枯枝败叶后拿回家。男佣再拿一只斗，到前面店堂里，装满米，放到敞厅内的香案上，将柏枝插在米中。接下来奶奶便动手装点这摇钱树。
奶奶将长生果、银杏和麻丝一起染红，用麻丝将长生果、银杏穿起来，一个个挂到摇钱树上，远远望去就象红玛瑙、红珊瑚、红宝石一样，在翠柏的映衬下，分外耀眼。这些都比较简单，复杂的是做元宝。
奶奶先将黄表纸裁成象如今土豪金百元大钞一样大小的纸片，依长的方向对折成120°左右；再将锡箔裁成长宽跟拇指差不多大小的纸条，也是依长的方向对折成120°左右。将五枚锡箔纸条的四角分别蘸上浆糊，依次均匀地横着贴到黄表纸片的对边上，如此，黄表纸片便象尖底小船似的，五枚锡箔纸条便成了船板和船舱。在小船当头用红麻丝一穿，朝摇钱树上一挂，这便是元宝。考究点，每只元宝中间的一枚锡箔纸条可以换成金箔。图轻省，可到纸扎匠店里买现成的，买的元宝比自家做的精致多了，它那些锡箔纸条是放在铁皮模子里，四角蘸上浆糊朝黄表纸上贴的，纸条上没有折痕，而是呈柔和、光滑的优美弧形。
这种金黄色的元宝，七八只（数量视柏枝大小而定）朝苍翠的柏枝上一挂，和红宝石似的银杏、长生果一配，红的、绿的、黄的，五彩斑斓，喜气洋溢，满堂生辉。
奶奶面对自己的两件杰作，米囤子和摇钱树，心中充满对来年的憧憬，一手握钱，一手持粮，全家通年到头衣食无忧，布满皱纹的脸上便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可惜的是，西风东渐，圣诞树大行其道。而我国民间土生土长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摇钱树却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了无踪影。
最后说一说屎搨嘴。
先交代一下，“搨”已简化为“拓”，为区别“拓宽”、“开拓”的“拓”，本文仍用繁体。这是字形，字音也有考究，要用泰兴方言，读如“榻”“蹋”。意思是“涂抹”、“按”。
屎搨嘴，是说嘴上搨了屎的人，跟乌鸦嘴相类，说话不吉利，谓之杂话。对待说杂话的乌鸦嘴，是将屎搨到他嘴上，让其禁声，与封口令相类。若其发声则是满嘴喷粪，臭烘烘的，神鬼不听，再怎么不吉利的话也无从应验。
年脚下，新近头里，奶奶最忌讳人说杂话，听了杂话，她一年心里都不除疑，生怕家中出什的大事，应验了这些杂话。过了腊八就是年，奶奶早早就开出正面和负面两份清单，什的话作兴说，什的话不作兴说，什的事作兴做，什的事不作兴做，让全家人遵行。这些过年的清规戒律，大人好办，毕竟从小到大，过了若干个年，多少懂点规矩；难弄的是这些伢儿。
随着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奶奶的神经也越绷越紧。千叮咛万嘱咐，大娘（长房媳妇）、二娘、三娘，不管多忙总要把自家的伢儿管教好。这是奶奶的防范重点。于是做妈妈的一边忙年作，一边把奶奶开出的清单，一条一条地说给伢儿听。早也说晚也说，进行强化训练。例如：锅里的饭盛光了，壶里的茶倒净了，不作兴说没得了，要说“满了”；新近头里到人家拜年，人家抓糖果，热果子茶，把百岁钱，你要客气一下，但不作兴说“不要”，要说“存元宝”。等等。
这些萌娃，整天叽叽喳喳，花八哥似的，你对他们教育，他们听话得很，其实是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屁股一转屁塳塳（塳音澎，尘随风起），年三夜四的，新近头里的，说不定哪个熊孩子擦枪走火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杂话，做上人的你是好打还是好骂，真拿他们没办法。
奶奶自有办法，他有公开的和秘密的两套武器。可对这些高危人群的潜在威慑进行重点防范，对这些口无遮拦的熊孩子实施精准打击。
三十夜贴对子、贴喜笺，还要在大门的门楣上贴“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堂屋的柱子上贴报条，“报到X X（干支）年阖家平安诸事顺遂”，板壁上贴“童言妇语无忌”，后来提倡男女平等，只写“童言无忌”。这是公开的常规武器，旧社会家家户户都用过。奶奶的秘密武器就是“屎搨嘴”。
屎搨嘴，透过字面可以想见，人们对说杂话的乌鸦嘴的深恶痛绝、刻骨仇恨，竟欲置之“屎”地而后快。在固化了的隔代惯的伦理中，哪有做爷爷奶奶的忍心对自家的乖乖肉下此毒手。于是奶奶研究创造了屎搨嘴的替代品，这是奶奶的发明专利。
三十夜早上，女佣将奶奶房中的马桶倒了，涮干净后，奶奶便会亲自去将马桶盖，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放在太阳下晒。马桶收回房中，谁也不许上。奶奶将事先准备好的大枣一颗一颗放到马桶盖上轻轻地滚一滚，这就是奶奶研究的秘密武器屎搨嘴。再将大枣、寸金糖、鸡骨糖和京枣各二，用大红纸包成一包。每个孙子孙女两个红包，一包守岁钱，一包糖果，奶奶郑重其事将其发给三房新妇，照会他们把这些杲梓夜里放到伢儿枕头底下，叫伢儿大年初一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糖果吃掉，甜甜嘴，然后再恭喜人。
做了这些关目三，奶奶心里踏实了，期盼着来年从年头到年梢，大人伢儿阖家平安，大事小事诸事顺遂。
来源：黄桥历史文化研究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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