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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7-7 11:03:29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蝴蝶在飞 (服装厂打工纪实之二) 钱兆南 第八道 路灯亮起,忙了一天的女工们叽叽喳喳的麻雀声连成一片。稻田里白天灼热的气息在收拢,露水儿踮着脚尖悄无声息从天上溜下地。在白炽灯下睁了一天的眼睛里灼热的泪浸泡已久,涩涩的。走出车间的大门,双眼一下子接到外面的凉气,嚯嚯的睁得老大,惊喜呀呀的跑上心,嘴巴不想说出来,怕惊跑了这份凉意。秋天的大地就要卸下黄色的衣裳换上冬装,野花抓住最后的机会次第开放,炊烟飘荡千年经久不息,鸟的翅膀被黑暗没收,鸡鸭汇集在棚里,人把自己圈进房子里。蟋蟀声引着脚步往家走。灯光黯淡,月光印在肩膀上,凉风卷着舌头,收尽人声与呼吸。我和她们一起胡乱地互相扑打身上的布灰,走向小镇的超市给孩子们购买明天的早饭。
来蓝莲花服装半个月,一天十二小时坐到顶晚,手脚腰腿硬得像木头。困,口干,累,噪音,用习惯了家用缝纫机,从来没有接触过电动缝纫机,加上天亮前就要送孩子进校门,午夜才能休息,少睡眠,注意力难以集中,针脚跑偏而不断返工。
很担心一个长期坐惯办公室的人,从现在起成为被管理者,抛却别的不说,在紧张的流水线上究竟能支持多久?看到车间同事们的气势,如同一个人看见一条河,兴冲冲卷起裤腿就下水,满河的水探不到深浅,越走越远而回不了头,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去过河,不问河水是否将自己吞没。她们长年累月如此,是如何臣服于这千篇一律的机械动作。她们,家都有良田数亩,圈里母猪领着一群幼崽,数十头壮猪分成几圈养着,蚕房里一屋子的蚕张着几千个嘴巴等着吃从田里背回来的桑叶;她们,大多有两个孩子,大的几乎是女孩,上高中,都很听话,成绩优秀。小的是超生的男孩子,淘气得很,在爷爷奶奶身边成长,才上小学或初中;她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厂里是女工,出了厂门是母亲,到家是农妇。她们家的壮劳力男主人,十有八九去了很远的地方挣整块的银子,为母子的家添砖加瓦。她们与老人和孩子一起守在村子里,农忙时下田,农闲时到服装厂挣零碎的银子,在没有壮劳力的村子里个个都是汉子,白天当爹,晚上在灯下编织孩子们的毛衣、绣十字绣。她们趴在田里做事久了,皮肤的颜色与土的颜色融为一体,呈土褐色。我夹在她们中间有点怪异,尽管入乡随俗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可是在城里呆得太久逐渐精致的痕迹依然暴露无遗。多年的异地生活,我把故乡的方言弄丢了一半,和她们说话时,我在记忆中努力打捞曾经的母语,尽力说出和她们一样的口音,可是冷不丁中舌头遭遇江南口音的抢劫,表情很尴尬,我看到了她们脸上流露诧异。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在自己舌头上系了个结巴,不再开口说话,和她们一起成了机器的一个零件或工序号。
来了许多天,我还不熟悉她们的名字,只知道与我同时进厂的另两个名字中都有一个梅字。我们三个梅,只有我来自江南,另两个是本县北边的,和我一样都是来陪孩子读高中。我们还有一个同样的名字——第八道(最后一道工序名称)。除了工序名,我们还有不同的名字叫:领子,袖子,口袋,裤腰。从头道工序到第八道,第一道工序的工价无疑最可观,都是服装厂的熟手或者是老板的熟人和家人,新来的人做的事通常是磨手的第八道,工价最低,吃力不讨好。和别的母亲们一样,为了不坐在出租屋里闲着,服装厂是最好的去处,学会耐着性子一心扑在机头上,几乎忘记了所有,在轰鸣声中,一天的时光很长,也很短暂。无休止的流水线作业,没有尽头。
我和她们一样五点起床,前脚送孩子进校门,后脚转身进学校对面的厂门。第一件事把自带的米放在蒸饭盒里,送到厨房的烤箱里。忙完上午的活,十一点半准时撂下手里的活,到车间后面的食堂吃饭。去食堂的必经之路有间蹲坑厕所,厕所的屋顶,晴天见骄阳,每逢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合着臭味的水花四处飞溅,黑水在脚边跳舞,打湿了裤脚边。
厕所与厨房一墙之隔,两口六十八寸的大铁锅伏在土坯的灶台上, 银色的铝锅盖黑不溜秋不见亮,灶台一圈像沥青一样的油厚厚的敷了一层。我们还没下班的时候,两菜一汤已经用牛眼大的铁皮盆子端上了桌。厨房隔壁是就餐厅,六块胶合板架起六张餐桌,桌与桌之间的空档,两尺腰的瘦子勉强能站下,腰围超标点挤不进去,所以板凳就忽略不计,好在我们从早到晚屁股钉在板凳上,站着吃饭直直腰,松松腿算是给肢体放假。有时候餐厅人多得挤不下的时候,只能站在门外供一人行的窄巷中扒饭。没风的天尚好,若是刮阵风,厕所里熏眼呛鼻的恶臭氨气顺着窄窄的巷子,往正端着饭碗吃饭的人的鼻子里猛冲一通,肚子再饿,闻了这味道,只能将碗里的饭倒进泔水桶,便宜了食堂厨师家圈里的猪,女工们说厨师家的猪吃了这没油花的剩饭,也难长出膘来。
菜谱属于那种返璞归真的类型,大家说与庙里僧人用的斋饭有一拚。一菜一汤,通常是绿豆芽爆炒大椒丝,青菜豆腐汤,或土豆找(炒)肉丝,冬瓜海带汤。每张条桌上两只铁皮盆,稍大一号的盆盛小半盆汤,牛眼盆盛菜,规规矩矩放在条桌中央。先来吃的人眼盯着菜盆,后来吃的菜盆见底只能喝汤。桌子两边只够站六人,后来的只能站在外面等。我初来乍到,对食堂的情况一无所知,一只筷子也没带,也不能像新疆人那样手抓饭,不得已等同组的细丫头吃完了借她的筷子。等我进餐厅时,菜盆见底,汤成了洗锅水。舀点没有油花的汤泡饭,三分钟的时间解决了胃的饥荒。同事们对隔壁厕所的味道司空见惯,大口吞饭,小口喝汤,与坐进星级酒店进餐无两样,只恨自己闻到厕所的味道心里直发忤,还不能与同事们共进退,含在嘴里的饭怎么也咽不下,才落进嗓子眼的饭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呕出来,憋着气端了饭碗进车间去吃,否则到晚上七点半下班,胃要唱空城计。
去厕所旁边的露天水池洗碗,一池子的青苔藓厚厚一层,把筷子还给细丫头。十二点整,所有的机器集体失声,头顶上,两排吊扇扇动着翅膀“嗡嗡,嗡嗡”唱起午休的催眠曲,与厕所里飞舞的绿头苍蝇的发声方法一致,微风过处“呜啦,呜啦”地在偌大的车间里磨嘴皮子。
我学着她们把放半成品的槽桶倒在缝纫机脚下,槽桶死重,短窄,实在拖不动,请人帮忙抬到脚边,只够半边身子,躺上去顾头顾不上脚,又拖张板凳垫脚,让僵硬了一上午的四肢勉强蜷曲在槽桶上。随手拖件半成品的衣裳盖住肚子,头勉强歪进放辅料的马头槽里,合上眼想睡会,电风扇嗡嗡的声音聒噪着,两眼疲惫不堪,心顽强地醒着。取出包里的一本《散文》杂志半躺着读,散文名家们的文章中描摹的风花雪月画中画离我在的车间相隔十万八千里远,半页还没看完,蝇头小字开始在眼前打架,本来就僵硬的身体开始麻木。昨夜陪孩子到零点,五点起床做早饭,下半夜的几小时不间断醒来看时间,车间里忙活一上午后,此时瞌睡如排山倒海压过来意欲把我掀翻。身体与意识慢慢被剥离,四肢绵软无力,躯体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中,苍蝇的“嗡嗡”声越来越远,在耳边如游丝一般,我的身体如深海里的一滴水,浮起,下陷,再浮起。我像路边的一片被瞌睡榨干汁液的树叶,在飓风来临时飘零,叶子似一张飘浮的席梦思,带着我去梦想中的欢乐谷。我还在胡思乱想着《散文》中我喜欢的一位作家的文章,他要是像我现在这个样子,会以怎样的视角去书写现实世界?杂志从没有意识的手中滑落,大脑意识被睡眠强行带走,以秒的速度在一瞬间跌进了睡眠这口深井中。此时的车间真静,失真。地球停止转动,在我们的午睡中万事万物静止不动。隐隐约约听到边上那位哺乳期的小母亲开始说梦话,她大约梦见家中的孩子是否应该喂奶了。
梦还没做完便听到机器启动,抬眼看手机时间才发现刚趴下才短短一刻钟时间,问睡在槽桶上的胖子睡着了没有,她说:也不是一头猪,倒下就有本事睡得着的,能合上眼定定魂就不错了。
下午继续包领头和收袖口边,熟稔了许多,心手配合默契,把第八道的工序做得有模有样子,心不由窃喜。看来过不了多久,我也可以独挡一面让第一道工序在手中风生水起,重拾当年做国服旗袍的快感。八道上的活一包接一包从面前进来,消失,第八道工序完美收关到完整熨烫,直至送到成品车间包装工的手中,何止是经过八人之手,对工序复杂的成衣而言,多达一百几十道工序流程。
女工们的作息表上没有双休日,只有每道工序数字间的变化。上小学的孩子休息日放在家中怕他们闯祸,被妈妈们连哄带骗带进服装厂。孩子七岁八岁狗都嫌,刚来车间时还有些新鲜劲,一天的功夫把他们最后的一点耐心磨光了,坐在板凳上开始火烫屁股。在车间疯够了,跑到外面的菜田里掐花惹草逮蚂蚱,就差把地翻个遍去玩,身上泥猴一样。疯够了跑进车间,半趴在妈妈做衣服的机头佯装写作业,心思也不在书上,这样的玩法肚子里吃的石头也架不住饿,不多会竞趴在机器台面角上睡熟了,口水淌在机台上,书本掉了一地,铅笔不知去向。当妈妈们还在第一道与第八道工序之间把心纠结成一团如找不着头的线时,孩子们无法体谅到妈妈们在第一道与第八道之间的烦恼,他们只知道肚子早就饿扁了,瞌睡起来的时候找不到床在哪里。
天黑下来了,外面的路灯开着一朵朵昏黄的花,车间的每个角落里响起孩子们哭着嚷着的声音,妈妈们没法做到心无旁骛,四大组长怕孩子们影响生产进度,自发在车间维护必要的秩序,把孩子们引到车间外面的空地上,每个人发一块大白兔奶糖,喧闹暂告一段落。
机头上的白炽灯从早上六点一直亮到晚上七点半,车间拉闸,只留下照明电让女工们换衣收拾,满身的布尘无论怎么掸还是毛毛拉拉的弄不干净,大家互相拽着头发丝里的线头,头发上一层白色的布灰,毛绒绒的一片。
一天结束,小学生的妈妈们带着孩子回家,外面的空气清新,夜凉如水,孩子被凉风一吹,瞌睡跑了大半,又像白天那样生龙活虎起来。月亮坐在街灯的上面,冷冷的清光,离人很远,照着夜行的女工们回家煮晚饭。高中生们还在学校上晚自习,十点半才能回家,高中生的妈妈们赶在超市还没关门时,约在一起去买明天的菜,给孩子们准备好宵夜。
来源:《黄钟》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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