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15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4]偶尔看看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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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7-1 10:40:21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酒多话多,宏观微观,不知夜半几许。
从我家那古旧小楼听去,恐怕除了记者老鲁富贵不断头的宏门大嗓,整个小镇包括刚落成的电视转播塔仿佛全沉没到梦幻般的湖水中。静,连往日老龙河里“啪啪啪啪”的汽油驳子也哑了嗓子。难怪饱受城市喧嚣的朋友们来者都要对我的清福妒羡不已了。
老鲁跟我是在七九年省文学会议上结识的,数度文字往返成了知交。因而,每次下来采访都先跟我通个电话,拢上一拢。这回却破例,我家晚饭刚上桌,乖乖,天上掉下个鲁哥哥,板门大的个子竖在门口。据他讲,跟副主编到了县城,抓篇重头稿子。下晚无聊,招待所开饭尚早,灵机一动,不若到我这小镇一行,反正公共汽车三四十分钟就到。我说,咋不请副主编顺便顺便?他说那佬儿乏味。
“来来!”老鲁截断我的话头,捞双筷子,反客为主,指划起来。嫌葡萄酒不够味,小伢儿尿似的,淡,我老婆到对门借了两瓶双沟。又说桌上少了野味,有亏待客之道,从上衣口袋里拈出两张拾块头,我老婆说滚你的球,调屁股上街捧了一大包野兔麻雀儿回来。干干干,这土匪坯,吼声如雷,险乎将杯子撞破了。
瓶中乾坤大,杯中日月长,云里雾里,昏天黑地。我女儿讨厌大人闹酒,皱着眉头,勉强灌了一碗稀饭,做妥作业,自顾早去睡觉。我老婆斜倚着沙发打毛线,听老鲁吹得兴浓,不时附和着笑几声,然后张大嘴巴,强咽下呵欠。“来!”老鲁杯举过顶。我端着空杯,学他的样,声音格外脆忽。这也是他教我的法门,说一次拼倒了五名对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到这句,我正暗自窃笑,忽然,象被金庸笔下的侠客点中了穴位,他举过头的杯子停在空中,顺势仰起的脖子照样仰着。“嘀嗒,嘀嗒”,老式的三五牌座钟一板正经,我悄悄放下杯子,茫然四顾。窗外,“叮铃铃铃”,串串爆响,大约下中班的工人骑车驰过。移时,从马路尽头,四面八方,自行车、摩托嚷嚷一片,涨大潮似的,小镇仿佛浮出了湖面,露出了电视转播塔尖顶,然后又一点一点黑沉下去,深不可测。
“几点啦?”老鲁回过神来,“啯笃”一口干掉。我说早睐。“早个屁!”老鲁红着眼,杯子一戳,人已压缩弹簧般一蹦而起。出门,竟微微打了下晃。见状,我抢一步拽住他,不敢说他醉,细语劝道:“这早晚了,老鲁,咱兄弟挤一张床算了,叫我老婆跟女儿睡去!”
“去啾!”老鲁乜斜着眼,似笑非笑,“酒扛劲,嫂夫人不骂我一辈子才怪。走,走吧!”他猛推我一把,狠声嘎气,“我,找旅馆,明早还得赶回县城,当真把副主编晾在那儿?小,小事糊涂,大事可,可得清,清楚哇你……,”这家伙,大学毕业后去西藏泡了六年,醉熊成这样,还丝毫不肯通融。
旅馆,拐过街角便是。虽也缩在小巷子里,却学大宾馆派头,一色水磨云母石台阶,立柱,阶沿伸出,几乎擦着对面墙壁。大约电压不足的缘故,乳白色的顶灯睡眼朦胧。玻璃门关了,两个指头推推,纹丝不动。
我喊:“开门!”无人接声。
“开——门!”高八度,依然声息全无。拳头擂擂,既死且硬又冷的玻璃门响都不响。
老鲁不耐,蹬地一脚,倒蛮灵光,旁侧小屋内电灯格丁亮了。片刻,玻璃门虚开,探出个枣核般的老头子来。尚未看清楚谁,回叫花子般:“敲魂哩,没床。这刻儿了,嘁!”
我侧进身子,紧抓住把手,求道:“是位记者朋友……”
“记者?”恍如戏中的静场,惺忪的睡眼慢慢放大,“乖乖,登报的!”顿然大悟,“咋不早说呢,有有,有啊!”
迎国宾般,玻璃门左右大开,上楼啦,当心。转弯啦,当心。见老鲁晃晃悠悠,还帮我叉着他腋窝。到得楼上,无独有偶,值夜班的女服务员也是欲睬不睬,自顾捧本琼瑶,不知何解,蛮动人的瓜子脸两侧,钓线似地垂着大耳环子。
“是位记者!”老同志热情介绍。
“喔哟,登报的!”毕竟年轻,反应迅捷,话音刚落,便象服了过量的兴奋剂,耳环子化成拨浪鼓鼓锤了,“咋不早说呢,有有,有啊!”
我再憋不住,扑哧一笑,却倏然感到害臊。我看老鲁,还好,死去八百年似的,脑袋软软地耷在我肩头上。否则,又该当奇闻到处喳呼了。有回,陪他到我镇最好的一家浴室洗澡,一位老乡边烫脚边顺口将浓痰吐到浴池里。我倒无所谓,见惯不怪。他象撞见了毒蛇,湿淋淋出了池门,到外面拧开自来水冲了足足五六分钟。不久在省开会,他竟当人百众说我们小镇的浴室是天字第一号大痰盂,羞得我这个专夸俺家乡好的乡土作者简直要跟他决斗。
我对大耳环说:“最好开个单间。”
“自然自然!”,她飞过笑眼,“有有,有啊!”
拎水瓶,拿钥匙,屁股扭得欢,高跟笃得响,啌音从足底迸射,撞击到过道墙上,夜阑人静,声势格外吓人,两侧房间里隐隐传来叽咕。
迎头,201,开门,拽亮电灯,扶老鲁进去。
可是,平生第一遭,假若不是亲目所睹,我几乎不敢相信——床上有人,视线扫遍每一个角落,确实是个单间,没有第二张床。
那人显然是位老者,尽管侧身朝里,但满头花发乱蓬蓬地散在枕巾上,鼾声起伏,匀甜有节,天气并不暖,他却将一条胳膊搭在棉被上面,手掌虚攥着,青筋爆爆,可以想见他平素凛然难征的威仪和一旦醒来的盛怒。我刷地调过脸,死死地盯着服务员,两眼锥尖似的。难道为了记者就要叫其它旅客让出?假若不让岂非一场冲突?我这人最大的长处总是在关键时刻克制自己的情绪,我忽然想到,许是人家房间开错了,便想扶老鲁退出。耳环子却漠然一笑,跨前一步,在那人肩头轻轻拍了两下。也怪,方才开门拉灯他毫不为动,就这两下竟立时醒了。似有某种默契。那老人侧过头眯缝着眼,在我们脸上逐个停了一下,没有反问,亦无指责,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几近幼儿园听话的乖宝宝。稍顷,掀开被子、穿衣、趿鞋,叠印着老人斑的脸上木无表情。然后,站起,披上外衣……一切仿佛涌动的岩浆凝固了,我的心简直停止了跳动,在我面前的哪是随人摆布的木偶,直接就是披着大氅的身经百战的将军。眼看他就要转身出去,我忽然喃喃地手足无措起来。
“不必介意,”他终于开口了,“请你那位朋友早点休息吧!”说着,还在我肩头按了一按,老朋友老熟人似的,见老鲁耷拉着头,倚在我身上,没有丝毫的犹豫,又和那位女服务员帮我扶老鲁上床,脱衣脱鞋,盖好被子,褶好被角。默默做完这一切,又默默地佝着背,迈着八字脚,踽踽地走了。借着走廊拐角有气无力的灯光,眼见他斜披着外衣在走廊尽头下楼,一个人卜地从脑子里蹦了出来,这不是镇饮服公司郑经理么?
饮服公司经理——肥缺。官不大,摊子却不小:旅馆、饭店、浴室、照相馆、钟表修理,还有杂七杂八的染坊和西服干洗店,等等。因而关于他的传闻也多,小镇人说话,吃酒舞大刀,生活的一切应有尽有。只消动动嘴、抬抬手,自有人跑腿、筹办、竭诚巴结。恐怕是扛过步枪,吃过小米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关系,打他七七年接任,一反往常,自家洗澡买筹、理发付款。生怕在单位吃早茶烧饼包子店特意加工。天天到家喝两碗粯子粥……都对,都正确、都原则,苦了自家算是活该,苦了外人人家就要骂“×格式”了。他偏不识时务,横规定:浴室不准家属无筹洗澡;竖条例:上级来人四菜一汤,本公司谁陪谁掏腰包,用他的话说,政治局开会周总理还规定一人交一毛茶叶费呢。可他不懂得,大家都尊敬周总理但并不肯象周总理那么清苦。亏他资格老,级别高。上头下面不少人只好背后骂儿子,当面还得叫老子……可今夜小小服务员竟叫堂堂大经理让出房间?
我问大耳环:“这早晚他到哪儿睡去?”
“管他呢!”大概自觉这句话欠当,忙补充句:“还不是跟门口的老头子挤挤。”感动,而又茫然。毕竟是深夜了,夜凉如水。到家后,披件羊毛衫伫立小楼窗前,兽脊般的屋顶栉此鳞彼,蜻蜓翅膀似的电视天线经络纬网,遥不可测的悠久历史和触手可及的生动现实,老门房与女服务员说变就变的嘴脸以及郑经理愈远愈清的背景,仿佛触发了我的灵感,害得我一夜翻来复去。
第二天清早,马路边烧饼店的筒炉刚刚生火,熹微薄雾中红光隐隐,我便去看老鲁。爬上二楼,大概睡了一夜的关系,那女服务员态度好了许多,见我主动说,鲁记者上车站赶头班车了。抬腕看表,距上班尚早,我不由问起昨夜那件事。
“他呀!”大披发一甩,耳环子晃荡晃荡,“不叫他让叫谁?常住流动旅客嘛!”
常住流动旅客?对立统一,愕然之余又觉新鲜。恐怕翻遍辞海辞源也找不到注释,怎么经理成了常住旅客?也许鲁记者的朋友毕竟不是记者,赘问,服务员不理不睬了。径自掏出面小圆镜,前后照照,颇为自得地咕了句什么外文,然后挎起金属链小包,顺手将“琼瑶”朝抽斗里一塞,“笃笃笃笃”,直腿、挺胸,“拜拜”,给我个阔而扁的屁股,瞬间下了楼梯上了马路。
笃笃笃笃,常住流动,常住流动,笃笃笃笃。复杂,神秘,愈不可解愈诱人深思,愈深思愈不可解。陈景润能攻下1+2,却算不清自己的头发有多少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久而久之,淡,以至于无了。
并非蓄意制造戏剧化情节,但生活往往存在巧合等戏剧化因素。大约,两个多月,老鲁夜半十一点多钟,还是这家旅馆,还是郑经理,不走二式的情景重复出现了。
有两点不同。一是那回是深秋,这趟是隆冬,小旅馆根本没有“空调”,眼见郑经理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咝溜咝溜地爬起来,感动之外更添了些许凄楚,假若我是老鲁,宁可一夜不睡也不做这种混账事。二是我们老鲁不象上回醉得不省人事,没有郑经理帮着脱衣脱鞋,他好象习惯了无冕之王的优越地位,道声谢谢也是言不由衷居高临下,甚至,当着郑经理的面就叫服务员换了两条新洗的被子。对此,我只皱了皱眉头,我的心思完全通到了两次叫郑经理让房的疑团上,总觉这中间另有文章。说实在的,由于上回那件事,我多少留心了解了点旅馆的情形。
全镇国营个体三十六家,面包车接送,少收费多开票,包吃饭免费洗澡。明里暗里,各显神通,只差不曾打架,绝不存在人满无房状况。退一万步讲,纵若上次情况特殊,难道此次又非郑经理让房不可?待老鲁睡定,我忘了两月前的教训,还是问那位大耳环。这回换了:宝石心,非红非紫。当然,照样拨浪鼓般左右一甩:“你这人,真是!不叫他让叫谁?常住流动旅客嘛!”
是的,我这人真是,自讨没趣,活该!
此次,老鲁虽说路过,但时间从容,第二天下午才走。从旅馆接回来吃早饭,迫不及待,我便谈起两回让房间的始末及心中的疑问。见我正儿八经,他也支起下巴,听完,凝神片刻,忽拍案叫绝道:“妙,事情虽小,但象经理为旅客让出房间的事例倒不多见,尤其现在,个个喊顾客是上帝,真把顾客当上帝的有多少?妙!”
我摇头苦笑道:“大道理谁不会说,涉及具体问题,恐怕不那么简单。你想,旅馆并不紧张,为何两次硬把郑喊起?这么个滴水成冻的天。为何叫他常住旅客?”
老鲁顿觉话塞。不过,此公向以善辩著称,仅分把钟,便又头头是道:“诚如君言,门房服务员势利、狭隘,令人不快。但正因此,他们要为我安排头等房间,而经理的住房在这小旅馆恐怕是最好的;再者,其人平素驭下肯定很严,且处处以身作则,现在的服务员有几个唯领导之命是从的,你要带头么,就请你带带。无论从任何角度讲,老兄,两让住房总不是坏事吧……。”对照郑的为人,我觉得也有道理。但素来谨慎,便劝他再深入了解一下。他说小料子,犯不着大动干戈。我自然不便深赘。
枯坐无聊,我对老鲁说:“请你帮我看几篇稿子,我上单位请个假,顺便帮你到旅馆结帐。”其实,我老婆一早就跟我去打过招呼了,我实在放不下这个心。但人家哪有闲空听你絮叨呢,连会计还是从牌桌上喊下来的,开抽斗、掼发票薄、收钱,全是搡声搡气的。算啾,管他写个乌龟王八出来。
记者毕竟是记者,老鲁走后个把星期,嗤嗤嚓嚓,说是郑经理上报了。
我平时不大看报,但事关本镇,又是郑经理,正拟到斜对门派出所去借,忽见一位老人手舞份报纸筒找上门来。面熟,却叫不出姓字。他倒不象那位服务员,开口便称我某作家,且清楚我跟鲁记者的关系。我照理谦让了一番,开场白罢,接过我泡的茅峰,便将纸筒朝我手上一杵。
我接过翻开,二版底下,俗称报屁股地位,二百多字,豆腐干。标题倒醒目——《老经理两让旅客》,尾部署名仅一字:鲁。
数目扫过,顿觉了然,并未夸张。原原本本叙述了两次情形,唯觉不快的是对那位大耳环加了点满面春风之类,细思亦无伤大雅。
见我看完,那老人自我介绍道:“我也是饮服公司的,现在退休。当然喽,这让房事儿不假,不过,这标题,”他干笑笑,“恕我直率,假若改几个字就确贴了。某旅馆,‘两赶’郑经理,其实,岂止两赶,十赶二十赶,也大有文章可做。”他突然问我,“你知道他们称郑经理什么?”
“常住流动旅客。”我脱口而出。
“着啊,常住而又流动,经理成了旅客。不明者大歌大颂,明者暗自窃笑,有谁知道,姓郑的实在是有家难归啊,这下,”他抬起身,“姓郑的要流动不止了。言尽于此,打扰!”
跟来时一样,卷起报纸,真象某些小说所写的,飘然而去。
千年小镇,怪人成堆,我并不介意。只是他临行撂下的几句话,恐怕不仅素称莽撞的老鲁,连我也是始料未及的。
此去彼来,应接不暇。沾了鲁记者的光,天把下来,我便明白了真相,不禁啼笑皆非,感慨万端。写信给老鲁,头一句就骂了他声混蛋。
郑经理事事带头,处处原则。可惜计划生育却没掌握好,一排边三个姑娘两个儿子。亏得上头四个有本事,两个考上高校,两个考上本地招生。最后一个,俗谓“老哥儿”的,政治语文数学加起来不到五十分。爱子心切,加上动员干部离休,尽管年龄还差三岁,局里有人劝他,不若早点打报告让儿子顶替。
就这样,当年的郑经理终于成了姓郑的了。也就在他打报告的时候,饮服公司与房管所合作建造宿舍大楼,大楼落成,他的报告刚好批下。谁不知道经理全家除了两个女儿上学在外,尚有五个挤在两间五架梁房子里。可公司副经理振振有词道,相信群众相信党,谁分都得通过民意测验。房子,谁不想?全公司四百四十多名职工,他只得了四十多票,刚好捞个尾数。有人说,这种做法违背政策。违背,就这样做了,咋样?总不见得为这事把党籍除了,职位撤了,局里也没说不对,群众意见嘛!
平生第一次,据他一位老战友纠正,是第二次,当一同参军的老乡在朝鲜夜里站岗,活活冻死的时候,他掉泪过:傻呆子相,一大滴,也只有一大滴,蜡似的,凝固在大理石塑像般的脸上……
稍后,老干部局出面斡旋,叫单位调剂一下,被他一口回绝,他说我不要房子,真的不要,那怕人的神色噤得一家子不敢开口。但你不要,老干部局也要按规定拨款,只是要公司协助解决地皮。公司推到镇上,镇上推到县上,不知几度寒暑,尽管郊区蔬菜大队的地皮高价征用了一亩又一亩,可变戏法似的,总是眼看解决就到了别人名下。终究,大儿子要结婚了。老太婆好办,大床前面隔块布帘,夜里搁铺,白天掀掉。他却顽固透顶,封建意识浓厚,儿子孝顺,劝他不要出去,他怒道:成何体统?就这样,在儿子结婚当日开始了游击生涯——常住流动了。但老不乖巧,好管事,万人嫌恶。幸亏他当年没有作出退离休人员住旅馆房间亦应付款规定,不然,一月百几十元工资付旅馆费也不够。
老经理登报,新经理震怒。电话哗啦啦摇到县局。局长也是笔杆子出身,朗声笑道:“成绩属于公司。可能记者把姓写错了,谁不知道现任经理是您老兄呢?老经理?多个老字,哈哟哟,你不也五十出头了嘛?哈哈,王副县长问我,我也是这么说的。老兄,多摆几桌,局里的同志都嚷着要给你贺喜呢,哈……”
当然,这是饮服公司某位知情人透露给我的。
从不登门的大耳环也找上我了,确是满面春风。显摆一通后,问我鲁记者什么时候再来,我皱皱眉,避而不答,反问她老经理最近咋样了。
“他呀!”大耳环大腿搁二腿,抖悠两下,顺手抓了一把搁几上的瓜籽,扔了两颗嘴里,咯咯笑道:“还不是常住流动呗,嘻,作家!”她也改了称呼了,吐出几片籽壳,“你说说,要不是我,哪百世轮到这老扁虫登报?做佬儿梦睐!”有一搭没一搭,我站起身,看看表,她竟凑上来问我什么牌子的……总算走了,还回过头认真认意叫我下回一定要把鲁记者带到她那儿,“记住啊!”她伸出指头在我额上点了一下,“还叫他住那房间,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长到这么大,书读得不少,我似乎才真正悟透了“度日如年”的真谛,只盼时间象李白诗中的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把这一切冲光洗净,荡然无存。可恰恰相反,剪不断理还乱,找我的人少了,想见郑经理的欲望却日渐狂烈。按理,到他家走一趟就是,地址我都问了——西场村36号,门前两棵大皂荚树。但事到临头往往犹豫起来。
小镇毕竟就这大格局,历代文人们吹牛,说有七十二条巷,恐怕是哄哄外地人的。也不过十来天光景,我又终于见到郑经理了。
清晨,人民路菜场北大门处,我顺着人流从那进去,他从那出来,拎着菜篮子,举目相遇。避,失礼;谈,欲张无话。我满面惶恐,手足无措,他倒还是老样子,大国字脸并不见瘦,花白头发顺着鬓角自然向后匀贴,一件深肉色粗毛线对面襟外套,只是拎菜篮子那只手的袖口处一圈圈散下,胡乱缝了两个补丁,从正面看,似乎背也不象那天夜里佝偻。
出人意料,他全然不提那篇报道,只是拉住我的手絮叨说,现在饮服方面个体户多,全民集体很难竞争,旺季尚可,淡季发工资都打折扣,类似状况不是一家两家,面饼、饭店,只有钟表略好一点。改,如何着手?搞邪门歪道总不是长久之计,说说,反认为我阻止改革……那口吻,那眉间隐隐露出的忧色,俨然还是当年的郑经理。愕然片刻,我回过神来,想劝他少想这些心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象我劝不少老同志一样。可是,面对这位真诚、天真,近乎幼稚的老人,我倏然感到,哪怕讲一个字,也是某种不可原谅的虚伪,糊弄,乃至于亵渎,因而话到嘴边又强咽下去。
移时,忽听菜场内冒出一声:常住流动旅客!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是十多岁的小伢儿,大概也是从报上知道的。我心头一紧,忙拉住他走出菜场。
“常住流动?”他显然听到了,我悄悄抬起头,打量着他,他竟毫不为忤,淡淡笑道,“常住流动,倒也一语中的。唉,作家同志,说来你不相信,我倒真想常住流动,做梦也想。想当年,哈哈,恐怕青年人又要皱眉头了,新四军北撤,我随地方独立团留下来打游击,上半夜睡个地方,下半夜睡个地方,有时刚解开背包,说是敌人来了,又扣好背带,悄悄转移。其实,这辈子谁不在流动?建国后,调这调那,服从组织分配。哪象现在,到哪都要闹个三间一厨,几上几下,打万年桩睐!想啊,想独立团,想朝鲜,雄纠纠,气昂昂,一路打过去,流动,流动,长江,大同江……”他愈说愈多,偌大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南来北往的马路上,小贩的调情对骂,叭叭驶过的摩托与他全不相干,为了让人让车,我悄悄拉了他五六次,不时改换方位,他也毫不觉察,一手拎菜篮子,一手挥舞着,只是不歇气地说、说……
来源:《黄钟》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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