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春水汤汤,村庄依然安静,麦子秘密生长,一条菜花蛇探了探头,它像还没有准备好登场,把头又缩了回去。三月未央,溱潼古镇笼着似有似无的水汽,亭台水榭和古老的街巷洇在虚无的梦境中,往事长着翅膀,被老人们漏风的嘴唇反复叙说。我喜欢这样的叙说,它让我安静。他们湿漉漉的记忆长满了青苔,叙述的事物大都与水相关,水呼应着他们,在拔着节,在长着丰腴的身子,码头上,水又淹没了一节台阶。 季节也会长大,土地吸满了水,吸得有点撑,肚子圆起来了,像一个即将分娩的孕妇。站在屋后的小男孩,喜欢将眼睛投向300米开外的河流,当然,从这个角度,他不可能看到河流,但他可以看到帆,帆那么白,云朵一样。他喜欢默默地数着,过去了一叶,又过去了一叶。苏童写过一本《河流的秘密》,苏童说,对于居住在河边的人们来说,河流是一个秘密。而对于这个小男孩来说,河流是他所有的秘密。在广袤的苏中平原,有过多少这样数帆的男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毕飞宇写的《地球上的王家庄》,那个故事里,有一个爱数鸭子的男孩,鸭子、河流和世界对应了起来,我喜欢这样的小说,平缓的河流湖泊往往更具神秘气息。溱湖藏在一片芦苇荡里,在春天,你可以循着鸟的歌唱找到它。当然,你还可以循着一根竹篙找到它。清明脚前,是溱湖会船的日子,竹篙大多是邻近乡镇加工的,那里与溱潼镇上相比,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炉火熊熊,匠人们吐着痰,烤着竹节,竹节发出一丝闷响,它在喊疼。匠人们于是拖了拖,开始烤下一个竹节。竹器行外面,停着种种车辆,等竹篙的人总是不耐烦,晃荡着他们的腿子,聊着三月的古怪天气。三月,可真像个顽皮的孩子呢! 初春的水,还是有点凉的,只有野鸭子知道,水变得暖起来,踩在蹼下,像一团棉花。溱湖边的天水雅居,隔三岔五能听到那支《水边的阿狄丽娜》,让湖边的青年男女多了些许遐想。观景台搭了许多时日,四面八方的人都往这里来了。一阵锣鼓响,一年一度的溱潼会船节开始了。我是看过两趟会船的,最近一次去,太阳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天灰蒙蒙的,远处的天空和水面像被浆糊粘连在一起,那些船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先是花船,少女们轻舞罗袖,丝竹的声音从她们的袖口漫溢而出,婀婀娜娜的,最古老的轻音乐涤荡着灵魂。我是喜欢这些古老的声音的,它是一条脉胳,可以触摸到先人的思想。篙子船是后来出动的,船上的男女们穿着光鲜,持着竹篙,动作整齐划一,船快如梭。他们的身影是这暗白世界里的一块块绸缎,随着撑篙,他们发出划船号子声,惊动了岸边的菜花蛇,它穿过一片油菜地,一头扎入水中。号子声是浑厚的,我却愿意想像它是尖的,像篙尖那么尖,刺破了灰蒙蒙的天气刺破了整个世界刺破了宇宙,于是柳树生芽冬笋破土春天伊始。再接着划子船出来,划子船相对较少,因而散漫,由一干妇女使着,速度也比篙子船慢了许多。最后出场的一个老头,驾着条小木船,船上立七、八只鸬鹚,老头身形瘦小,穿着黑衣黑褂,像一只更大的鸬鹚。风有点大,老人的船行速极慢,别的船只渐渐隐去了,天地间只剩老人和他的鸬鹚,水波万倾,惟黑墨数点,多好的写意中国画。 在中国画中,船往往是用来点缀的,它是闲适的、抒情的,甚至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帆一叶、鱼杆一尾、蓑笠一顶,想来是多么的惬意。不过在春天的时间表上,那些金灿灿的油菜花才是最好的内容,你可以顺着苏中平原四通八达的河流,到兴化缸顾去。 蜜蜂传递着花粉的信息,蝴蝶拍打着美丽的翅膀,到缸顾去。春天在那里铺出漫天的金黄。金黄是张艺谋喜欢的色彩,在《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等电影中我们都看过那样的金黄,纯粹、艳丽、文艺味…… 缸顾的菜花飘在天上。起先它是飘在水里的,河汊纵横,菜地一块块的,浮在水面上。河水澄澈,倒映着菜花的金黄,天也在水里,云也在水里,太阳和月亮也在水里,你斜靠在船舷上,由着船娘慢慢地摇橹。水面泛着金色的光芒,春天的阳光暖烘烘的,你、菜花、云朵再也无分彼此,你甚至想到了炼钢厂炼钢的场面,就这样你慢慢地融入了金黄,融入了天和地。菜花在天上,你也在天上。 夏 油菜花谢了,天很快热起来,时间静止了,大钟停止了摇摆,柳树像是焊在地上的铁艺,一动不动。僧人结跏趺坐于禅堂,额上汗珠一滴滴落下,僧人浑然不知。泰州自古寺庙众多,我的出生地黄桥镇就有五步一桥,七步一庙的说法。小时候顽皮,看到僧人坐着不动,总想敲一敲他光光的脑勺子,看他是不是木头做的。我奇怪他们忍耐燠热的本事,长大后知道,这是一种禅修的方法。有懂禅修的朋友教我,如何将意念集中于一点,在炎炎夏季,偶尔习练禅修,眼观鼻鼻观心舌顶上腭身体渐入虚无,有好几次,我都恍惚入了李中镇的水上森林。江苏的人口密度居全国之首,每平方公里达到767人,可以讲寸土寸金,又如何能容下一片森林。小时候除了看帆,便是看河对岸的树林,一块高地上,长着200来棵高大的水杉,我听到鸟雀们在树林里鸣叫,想像着它们的快乐。大自然的声音比轻音乐更容易让人感到宁静。它是我的桃花源,我的理想国。许多次我都想走进那片树林,但桥在远处,过了桥,在田畦里走着走着便没了方向感,以致我总怀疑那是虚幻的存在,是上苍之神特意的眷顾。及至成年,终于来到彼岸,高地仍在,水杉却不见一棵,我呆呆地坐在荒草地上,直到长河落日。 到了李中水上森林,才知道童年的水杉林从来没有消失过,而且它长大了,长成了一片森林。我相信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童话森林,它那么隐秘,以致我们在喧嚣的尘俗中常常忘掉它的存在。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说的这个自己,是藏在童话森林中的自己,是在童话森林中迷失的自己。水上森林占地1500多亩,其中水面面积500亩,高大的水杉树遮天蔽日,它是拒外的,它只要一颗自己的心,坐在木筏上,你就像和另一个自己在一起,你看到了自己的秘密,你们在交谈。 参与交谈的还有森林中的鸟,它们那么急切,在你的头顶飞来飞去。放下工作,处江湖之远,与自己谈谈、与大自然谈谈。渺邈间,心安便是家乡。 泰州学派的王艮讲“身为天地万物之本”,而他的老师王阳明讲“心为天地万物之主宰”,在李中的水上森林,我总是想,“身”和“心”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吗?为什么不能让“身”和“心”统一起来呢?可不可以讲“身心皆是”或者“身心皆无”呢?一阵急骤的雷暴雨后,水上森林被濯洗得分外明亮,绿是透明的,我看到水下树根间嬉戏的鱼虾。阳光透过绿荫之后,变得软软的、毛毛的,吹口气就能吹走似的。路面湿滑,泥土露出了纤细的毛孔。在夏天,在水上森林,在一个人的木筏上,在无尽的世界尽头,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秋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径流之大,两挨渚涯之间,不辨牛马。春华秋实,用在水上面也没有错,它真是一枚硕大的甜美果实,如何品尝,也是一门学问。范仲淹云:君子不独乐。值中秋良宵,皓月当空,与三两好友,夜游凤城河,此人生一快事也。 香茗一杯,清风几许。岸上树影婆娑,人影迷离,显得不是那么真切。出世与入世,不过登船下船之间。船舷的一边是三水湾,这里商家林立,甚至能隐隐听到带着重金属片的酒吧摇滚。三水湾街区固然酒吧酒店众多,但我最想去的,却是一家名叫“水中沚”的书吧,店名取自《诗经》里的《蒹葭》篇,其最后一节这样写道: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诗经》是一本关于诗的书,同时还是一本关于水的书,它的篇什总是离不开水。《诗经》流淌了2500多年,而泰州的历史也有2100多年,这座城市出生在水中,是《诗经》之水将它托起。“水中沚”,好!书吧里当然离不了书,还离不了文人墨客的雅气。有一些固定的小团体,隔三岔五地过来,喝喝茶、聊聊天、打磨打磨属于文艺的时光。隔着一条护城河,书吧斜对面是望海楼景区的文会堂,大约一千年前,范仲淹与腾子京常常在此中饮酒作诗。千年光阴,往事成云烟,那从《诗经》蜿蜒而来的文脉,却越来越旺。 《诗经》是水做的,泰州也是水做的。凤城河不会干涸,就像诗歌不会干涸。东南沧海郡,幕府清风堂。诗书对周孔,琴瑟亲羲皇。范仲淹在诗中是闲适的,这是因为文学是慢的,即便是那些描写金戈铁马的名篇,也掩去了冷兵器上的暴戾之气。我是有点喜爱文学的,每次夜游凤城河,都像能摸到文学的脉胳。沿河的灯光色彩纷呈,像一段段梦境。这一次我来到了300多年前,来到了桃园,来到了《桃花扇》。 桃园有水中戏台,在船上你会看到淮剧演员们挥出的水袖。水袖薄薄的,让你看到水袖后面的那所宅院。陈庵,是孔尚任的故居,此刻它多么安静。我意中,孔尚任一定长得很瘦,营养不良的样子。他胡须稀疏,衣帽不整,坐在油灯下挥笔写着他的《桃花扇》。桃园的桃花开在春天,是多么的摄人魂魄。但现在是秋天,桃花谢了,菊花肥了,孔尚任在丰腴的菊花香气中,想像李香君在护城河的晨曦中穿过春天桃林的场景。夜和水都容易让人遐想,对于孔尚任来说,还有香如故的桃花,他官场失意,因此一次次逆流而上,回到春天,回到桃花之中。哪怕最后发现那是一场梦幻,而不得不以悲剧收场。 理论上说,水和水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分子排列方式:H2O。水和水又是不同的,在苏中平原、在凤城河,每一个水分子都蕴藏着人类的思想。迎春桥畔,你还会和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邂逅。 我承认这不是一个属于戏曲的年代,但是当我们经过一群戏曲票友身边,听着他们旁若无人地唱《桃花扇》、《贵妃醉酒》,又往往羡慕他们的闲适、写意。 夜游凤城河,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坐在夜游的花船上,绿树、花丛、月亮、夜色、灯光、水中跃起的鱼儿……这些都在帮我们打开另一个世界,回到历史之中,回到文化之中,寻找诗意的栖居。历史在穿越而来,你亦可以穿越而去。我终于理解为什么人类将河流唤作母亲,其实它只是让你慢下来,让人类慢下来,思考一下,再思考一下,文学是慢的,科学也是慢的。如果有快的,那一定是虚假的。古老的城墙、不倦者的吟唱甚至秋水伊人,你都可以从夜晚的凤城河中找到。 秋意飒爽,秋水苍茫,陡莽间,不知身居何处,今夕何夕。 冬 菜花蛇钻到土里去了,它懂得冬藏的道理。人类呢?也想把自己藏起来,总不能学菜花蛇藏到土里去吧。那藏哪里?藏水里。 溱湖边的华侨城热闹起来,对于喜欢水的泰州人来说,冬天把自己藏在水里是最好不过的了,何况华侨城的云海温泉来自地下1800米深处,那里更接近大地的心脏与灵魂,有着更多的地气。我相信地气的说法。我母亲是不喜欢住楼上的,她常说的一句话是,住天上,哪接到地气呢! 尼采说,我的大海的深处是宁静的,谁能猜到它隐藏着戏谑的巨怪!我的深处波澜不惊,但它因漂浮的谜和大笑而闪烁。在水的深处,在大地的深处,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是不是都有着这样戏谑的巨怪和漂浮的谜?只是我们毫不知情,由着它们悄然生长。我想这就是我们说的地气、人气、气场之气。 温泉看似是静的,我们也是静的;其实温泉长着长长的触须,不停地摇动着、试探着,我们也是。触须有向内向外之分,闭上眼睛,温泉的触须正和我们的触须合二为一,慢慢地向着内心深处游去。 是的,闭上眼睛,当我们无视外界的时候往往能够看到更深的自己。我庆幸生活在泰州这样一座水城里,泰州的水是安静的,不似“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湍急,也不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浩瀚。但它具有过滤性,将美好的事物留下来。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说,如果文化不具有过滤性,那么它是空洞无意义的——像无形无垠的因特网本身一样空洞无物。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拥有网络那样无边无际的知识,我们就成了白痴。在泰州,在水之湄,只要你坐下来,你就能看到一面镜子,能看到历史,也能看到自己。 外头的河流结了冰,云海温泉却“噗噗”地冒着热气,对面有穿着泳装的美女,肤如白雪。有人说,云海温泉是一个容易邂逅爱情的地方,我自是不信。我只相信,如果在云海温泉邂逅爱情,两个被濯洗过的灵魂一定能收获一场最纯净的恋爱。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为接受地气而来,为地之精华而来,为养精蓄锐而来。泰州人是精于养生的,精于水与人的和谐相处、相得益彰,在冬天,吸收一个季节的地之灵气,身体里会贮满神奇的力量。冬天是一年的终点和起点,你泡在温泉中,水分子在你的身体内外跑来跑去,你觉得身体里有一头幼兽蠢蠢欲动,你的眼前浮过会船节的场景,你对自己说,开始了。 来源:《黄钟》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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