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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第五期:街坊厨子年宝儿(作者:刘鹏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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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22-6-20 15:58:45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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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桥街上男人在家上锅掌勺的甚多,出类拔萃者众。上世纪末,国营集体的工厂纷纷倒闭的那阵子,这拨人随机应变,在街坊里做起上门的厨子,忙的不亦乐乎,蔚然成了一道风景。时过境迁,这拨街坊厨子至今仍然操业的,只剩下年宝儿了。
  年宝儿的名字中有典故。曾经的那段岁月,人们唯有过年有个饱肚子。年夜饭这顿饭,所有的人都是暴饮暴食,肚子撑得胀胀的,嗳出伤膨味来,多少天没了胃口。还故作斯文,称之为“年饱年饱”,固定成当家人的一句口头禅。他母亲恰恰是年夜饭撑得过足了,将他挤压到了产门口,赶在大年初一的爆竹声中生下了他。他母亲随口一说“就叫年饱儿吧!”后来上学,是老师善意,将“年饱”写成了“年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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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春那天晚上,我去豪庭国际酒店喝喜酒,同席一里人酒兴上来,说起年宝儿醉酒的一则轶事。
  那是个冬天的午夜。年宝儿醉熏熏、跌撞撞、飘飘然地在街巷里游走,隐隐感觉尿泡胀,憋不住的当儿,一脚踏进了路旁的绿化带。他摇晃着难以自持,恰好身旁那棵香樟树让他有了依靠:肩膀前靠,身体前伏,双手前揽,垂头闭眼着匆匆解开裤带。那一刻,简直是如释重负,他深深舒了口气,吐出一句不甚清晰的咕哝声“差点儿憋死人啦!”尿毕,他保持着姿态一动没动,昏昏然捞起裤子,连树干一起扣进了裤带。当拔脚起步,“嘣”的一个回弹——脸侧向撞上了树干。这一撞,那酒力如同火借风势,让他一下子疯了:先是一波的疯狂怒骂。他骂天骂地骂娘,像狮吼虎啸狼嚎;接着一波的拼命挣脱。那样地狂怒,如同与谁抢夺财宝,更像与谁生杀予夺;接下来是一波的声泪俱下,数落起生活的磕磕碰碰,人生的坎坎坷坷;最后是一波一波的酣畅鼾声,裹夹着浓烈的酒香,在夜空里飘溢四散。天大亮了,是环卫工人叫醒了他,为他解的带扣。
  那说者说得唾沫横飞,听者笑得前仰后合。也许是对这人这场景特别熟悉的缘故,我一边听着,年宝儿那活灵活现的样态立马在脑海里显像出来,就如同步电影,让我捧腹笑得热泪汪汪。
  说者说了一说了之,听者笑了亦一笑了之。我则不然,用餐巾纸擦去眼泪的那一刻,清晰地看见年宝儿的身影从我泪光中晃过。于是,循着岁月的曲径,想起年宝儿来。
  记忆里最早的年宝儿方才十几岁。那是夏天,暴烈的阳光下,年宝儿背着棒冰箱走街串巷叫卖。那时唯有花园桥外的烈军属综合加工厂制棒冰,他每天要从我家门前经过几回。那满箱的棒冰很沉,帆布带裹条毛巾勒在肩上,身子斜着背负,颈项上的筋暴暴的。那走路的姿态像纤夫,边走边用木块敲箱子“笃——笃笃——笃——笃笃”。这声音要比木鱼声脆亮,具有穿越的力量。敲一阵然后叫一阵“卖棒冰——豆沙棒冰——奶油棒冰”。那时一支棒冰钱买二斤青菜的,母亲很少舍得给钱买,所以馋馋的,连听这叫卖声都感到养耳。那从我泪光中晃过的,正是卖棒冰的年宝儿——背纤的样态,匆匆的脚步,幽黑的肌肤,晶莹的汗滴。
  散席后独自回家,走一路还是想年宝儿。那年月,卖棒冰苦,那是对贫困者的一种恩赐。越是想卖得好,就越是期盼老天爷热得更残酷些。这有点像白居易的《卖炭翁》里所写的:“可怜身上衣正单,惟恐炭贱愿天寒……”年宝儿申请卖了几年棒冰就进了电器厂。那时电器厂在米巷,是镇上最好的厂。他在胶木车间拉压机,同事给他取了个外号“不服降”。因他活儿干的漂亮,从不甘落后;还因他是个直肠子。最是看不惯花言巧语、投机取巧、心术不端之类的人,遇事非得理个是非曲直不可,当属路见不平一声吼的那种人,冷不丁会令人肃然起敬。日子久了,差而不多的人不会轻易招惹他,循规蹈矩的人愿意亲近他,上上下下的头头也不小看他。所以,别看他家境贫寒,长得不甚养眼,偏有不错的女工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年宝儿所以后来成为厨子,事情的源头在这里。他婚后被缠上婆媳关系恶劣的烦恼。他母亲不说理在街坊里出了名,那回老婆娘家人气不过真灌了他母亲的尿,结果夫妻俩被赶出了家门。多亏厂里驻黄桥小学工宣队的同事腾了间教工宿舍给其安身。他心里明白:这边母亲委实过分,那边丈母娘家实在粗野,唯有孕的老婆委屈心苦。于是默默地躬身下厨,硬是把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料理得像模像样:粯子粥如染晚霞,摊烧饼薄如蝉翼,烧蔬菜青枝绿叶,炒春拌赤橙黄绿,一条鱼能做三道菜,小炒肉爆出大滋味……这纯属是讨好老婆,没想着会成嗜好,一步一步改变着他人生的走向。
  年宝儿的厨技被赏识倒是无心插柳成了荫。那回,他是怀感恩之心,执意留那工宣传队员的同事吃了顿家常便饭,这同事怎么就惊讶得逢人便大拇指一翘,“嘘”的一声,夸耀起年宝儿的厨技来。先是一帮哥儿们,三天两日拉他去露一手,竟然吃出瘾来。渐渐地是那些带“长”字的,平日在家办桌酒席、过年拌馒头馅儿,都会找他去掌勺,居然习以为常。管供销的厂长看上年宝儿办事规矩稳实,调他去做供销员,却让供销科长暗自窃喜,将他留在了上海办事处,说这是“舌尖上的外交,工作之需要”。年宝儿头一回去大上海,就去做了正儿八经的当家厨子。这让他风光透了,接待的不是镇上的县里的头头脑脑,就是上海人民电器厂的工程师、大科长们。逢上礼拜天,他把皮鞋擦的雪亮,去繁华路进大酒店,细细偷窥海派菜肴的色香味形;抑或去逛美食街串美食店,细细品赏个中滋味如同老中医的望闻问切。这让年宝儿的厨技有了脱胎换骨的长进,简直可以去登大雅之堂。
  电器厂撤销上海办事处,是唱响《春天的故事》这年。年宝儿回来时,厂里一片风雨飘摇,所有的人都是忧心忡忡。偏在这时,他朋友租赁经营了米巷口的美味鲜饭店,锁定请他去做当家的厨子,月薪一千五。这数字,在当时,足以让镇上所有的人目光惊羡,害红眼病!当然,年宝儿物有所值。那几年,美味鲜饭店开得旺旺的。一开始旺,是年宝儿那朋友在镇上人头熟路路通,上门客多半是给面子捧场来的;而一直旺,全凭年宝儿的一把厨技。他买得在行,精工细作,食客叫好,常来常熟的全是回头客。那几年,年宝儿过得挺舒心的。家里的事老婆担着他省心,从早到晚活计苦他没在乎过,手头宽裕了他还滴酒不沾,习惯了每天一清手他赶去扒点小牌。美味鲜后来关门大吉,这与年宝儿和他的朋友一点没有关系。那阵子真怪,镇域内无论国营的集体的镇办的合作的,还是工业的商业的饮食业的工厂和商店,纷纷关门大吉,几乎无一幸免,像是一场瘟疫。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时镇上连母亲摆烟摊在它门前的那家经济饭店,一共八家饭店,除了东进饭店是国营的,其余都是合作商店。这样说来,年宝儿还是计划经济年代的末代厨子呢。
  好远的一段路不知不觉就到家了。一进门老婆问:没带喜糖?我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没有心思看电视便早早上床,翻来覆去满脑子还是年宝儿,久违了这夜不能寐的滋味。
  正是从美味鲜饭店关门大吉起,年宝儿做起了上门的厨子。刚开始,倒不像是一种职业。亲朋好友家里有桩红事白事的,请他到家里去掌勺。不管进了谁家的门,他当自家的事做,你尽管放心定神,一定是既快又好还省。因为是口碑好,进而人托人请,渐渐地推而广之,竟让他没有闲着的时候。至于报酬,没有定数,有不肯要的,也有无须给的,这要看感情厚薄关系亲疏;有给多的,也有给少的,这要看主人的出手,还要看桌数多少,多半情况下无须明说,潜规则是没有买价有比价。不管主家给多给少,一天给包烟,三顿管个嘴,这不在书中交代。大多数人家都会给工钱的,感情因素不谈钱钞的,也有塞给他洗澡搓背钱的。在那个岁月里,所有人看来,做这上门的厨子是帽子没边——顶好。首先是年宝儿自感得意。处处皆得恭维,天天忙得起劲,落得个名利兼收。老婆是既窃喜又自慰。多少人下岗愁帽子戴在头上,自家男将有用,还愁忙不过来,想想当初倒是没有嫁错人。外人看来,三百六十行做这厨子最合算,有得忙也有得拿,吃香的还喝辣的,简直就是乐吃乐喝乐耍子。
  其实,年宝儿做这上门的厨子挺不容易的。想想,落个人家说声好容易吗?你得自始至终想周到、做精到,凡事则心到眼到手到,无论菜肴的色香味形,都不容有疏漏、出差错的,客人是吃得好说得好,主人是客人喊好他喊好。想想,这厨子活做得好容易吗?且不谈这起早贪黑、腰酸背痛,别人眼里,做厨子的是香味扑鼻、酒肉穿肠,其实是闻味闻的够呛,上了桌便食之无味,常常会饥饿之后暴食,日积月累伤了胃还不以为然。那次,连连吐了几大口血,自认为是吃了苋菜,其实是胃穿了孔。想想,受人家的恭维容易吗?客散了吃下桌饭,主人发自内心敬他的酒,简直就是硬吃硬降。原本滴酒不沾的他,先是为难着茫然地笑,眼看着主人再三那样地恳切,他便毅然决然地倒上满满一茶杯,仰头就是一饮而尽。那豪放的架势简直难以估量。其实纸老虎一个!空肚子被这烈酒一烧,要么去浴室冲把澡,然后昏昏然酣睡一场;要么满街上去冲魂,时常冲上大半夜,朋友叫他“联防队”,老婆喊他“夜摸鬼”。
  年宝儿沾上酒是因为却不之恭,那常醉酒恰是个性使然。他天天有酒喝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倘若遇上掀情抬杠的,他又轻易不会服人的降,一旦赌起气来,那喝多少酒惹多少事就不好说了。那个冬天,遇上那个叫小龙儿的,先是喝酒打擂,喝得儿子认不得老子;然后一赌豪气,各自指着对方的鼻梁“不如一起去死”,手拉着手真的去了南坝桥,投了老龙河,冰冻的河水一直淹到胸门口方才回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那回,不知是与谁叫起劲来,醉了白酒拼啤酒,倒是与他母亲生下他的那典故如出一辙,啤酒把小肠挤压到了极限,坠落在裤裆里,像只小西瓜,挺吓人的。幸亏那叫盛墩儿的外科医生是他的朋友,为他连夜上的手术台。从那以后,只要一提“小西瓜”,他才肯稍稍收敛一些。
  醉酒了,惹出点什么事来,有时只是拨出生活的涟漪,有时也会掀起人生的风波。年宝儿自从沾上了酒,便成了珠巷浴室的常客,无非冲澡搓背酣睡,偶尔修脚敲腿捶背。那湖北的妹子,脸上声色不露手脚恰是灵巧,触触摸摸让他有知有觉,捶捶打打渐渐生出火花,进而有了怦然心动。俩人并非逢场作戏,日久还见了真情:那妹子因曾经犯过的事被公安立案。她一掏就是十万让他去找人花费,结果还是判了劳教一年。他常去探视,期满那天他向朋友借的奔驰S500接她回来,在老巷里租了房子一起过着日子。朋友面前,他还振振有词:“老婆中风,我身边哪就不该有个女人?”她依然每天去做浴室里的活儿,他依然每晚去玩点小牌,不过约定好的——十二点之前不到家,门外待着。
  如今黄桥街上,这上门的厨子就剩下年宝儿这个活宝了。他依然不闲着,那老街老巷里的老人一旦走了,总是少不了他,风水先生定下出殡的日子,他一定坚守不离,白天锅上锅下,晚上打牌坐夜。那次听他的朋友侯哥逗他:你这坐夜的队长如果死了,灵柩要搁到广场去,你送的人多少啦,人家不总要送花圈给你?我想,一句戏言,恰是褒义!
  一直想着年宝儿,不知何时入睡的。次日一早,又好奇着拨个电话给年宝儿那朋友,说了酒桌上听的那事,然后叮嘱一句“问问年宝儿,这可是真的?”
  隔日回了一趟黄桥。见到了年宝儿那朋友,没等我问,对方便咯咯地笑着说:“我问年宝儿了,不止一个人问过他了,他说,哪有这事?是谁编的这故事?编得像呢,只有我能做出这种事来!”于是,我话锋一转“跟年宝儿说说,外面有女人,别忘了对家里中风的老婆好点,不要计较他妈妈过去的那些事了,自古儿不嫌母丑,尽了孝将来才不后悔!”转身离开时自己想想可笑:这关我什么事?人家会听你的?其实不为别的,是希望年宝儿在我心里的形象稍微完好一点。
  年宝儿的人生里,酸甜苦辣、风霜雨雪啥都有,由此结论:人生是本难念的经。
来源:《黄钟》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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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0]以坛为家III

发表于 2022-6-21 07:43:1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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