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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8 11:27:01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我第一次听到“乡井土”,是上世纪80年代在县委侨办举办的春节招待会上。
灯红酒绿,弦乐笙歌,祖国端出最美的菜肴款待远道来归的游子。我记得很清楚。当矮墩墩的县委书记举起高脚酒杯,提议为在座诸位的健康干杯时,一位驼背老者始而哽咽,继而捶胸恸哭了。我坐得远,从他时断时续的话音里,我隐约好几次听他提到了乡井土。
记得著名散文家秦牧曾在一篇散文中提及过,回家翻阅,遍寻未获。幸好,时隔不久,我参加作协访问团在华北任丘油田遇到秦老,当面请教。原来当年华侨在出国远行之前,习惯从家乡的水井中取一块土珍藏身边,苏、闽、浙皆然,以闽为盛。据说,身边带了乡井土,飘洋过海便能一帆风顺,化险为夷。虽然我知道这仅是一种希冀、安慰,但是侨胞眷恋祖国的绵绵情思和背井离乡的辛酸经历却暴雨般急袭着我的心田。感慨之余,不由产生了亲眼看一看乡井土的愿望。但我哑然失笑了,侨胞视若生命的传家宝,能带回来给你看么?
匆匆数十年过去,回国出国早如家常便饭,我也谢顶秃发步入中年,远不如昔年那么好奇。可是,恍若回眸一瞥,我竟在上海一位生化科学家的客厅里看到乡井土了。
我是受家乡中学委托,专程邀请这位老校友回乡参加80校庆的。他叫黄致远,在生命基础研究上一直居于世界领先地位。没有他到场,校庆势必逊色许多。但我登门数次,他夫人总是犹豫不决。也难怪,快80的人了。委实勉强不得的。这天,我抱着最后一试的念头,揿响了他家的门铃。他夫人告诉我,黄老正为学生的专著作序,请我在客厅稍待片刻。
闲坐无聊,东张西望,我突然发现,在科学家亲笔敬录的叶帅《攻关》诗下面有长条几上,孤标独立着一件工艺品:雕刻精致的紫檀木架上,罩着透明的玻璃罩,内里大红缎子衬底,托着一块既非青铜亦非山石的东西。黑,如拳,透着异样神秘。凑前细看,竟是一块土。大惑不解,茫然四顾,蓦地,久远的记忆漏出一线亮光,我不禁脱口叫喊:“乡井土!”
我们上小学时就听老师讲过,黄致远是继钱学森以后从美国回来的。为了新生的祖国,取得两个大学博士学位的黄老顶着“麦卡锡”法案的迫害,毅然舍弃优越的生活待遇和科研条件,几乎空身一人绕道香港到了北京,曾受到周总理的亲切接见。
也许我的声音过大,不知何时,客厅右侧的门悄然打开:“是啊,是乡井土!”黄老一步跨到我面前,惊喜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我,大有“他乡遇故知”的味儿。我说明来意,他恍若未闻,硕大的头颅微微左侧,似乎超越漫莽的时空在倾听历史的回音。渐渐地,泪水漫出了眼眶,他跟我讲起亲身经历的往事。
1939年,山河破碎,黄致远在日寇占领下的上海读大学。
一天黄昏,他和几位同学路经日寇岗哨时忘记鞠躬。“啪!”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那狗东西还揿住黄致远的头,要他重新鞠躬。忍无可忍,他一拳击倒了鬼子。闯祸了,同学们一哄而上,掩护他逃到了学校。不一会,枪声大作。日寇把学校包围了。
一位老教授从校园找到了黄致远,拉着他的手说:“好,士可杀而不可辱,这一拳打出了我们中国人的血气。不过,”老教授满脸悲愤,“书是读不成了,躲一阵再说。”于是,他从下水道爬了出去,辗转回到苏北故乡。那时新四军还未到达苏北,在家不几天,风声又紧,早晨保长来敲竹杠,说他有共党嫌疑,晚上甲长来捞钞票,竟说有人指控他是汉奸,弄得老母一夕数惊。恰巧,有一位在外国船上当水手的叔父回来了,见状劝他母亲:“老嫂子,狠狠心,让致远跟我走吧!”
记得腊月初三夜里,寒风凛冽,星月无光,黄致远扶着老母亲走到水井边,长竹竿上绑一把小锹,挖一块,泪一串。一会叔父来了,哽咽道:“走吧,孩子,有了这块乡井土,将来纵然葬身异邦,也等于回到了祖国了……”
“就从那天开始,”黄老扔掉灼手的烟蒂。大步走到窗前,“正如唐代柳宗元诗云,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其实,我在美国何止12年呢!以后,在叔父和几位海员的资助下,读大学、攻博士,指望学成归国。可是,国民党政府卖国有方、救国无术。记得日本投降后,我也曾起过归国之念,但看看国内情况,我寒心了。我有一位同学,归国后奔走呼号,向政府要求工作,结果报国无门,穷愁潦倒,一头栽进了黄浦江。但是,想到白发老母,想到母亲般的祖国,我就心如刀绞。每到中秋,更是如醉如痴,抱着乡井土一坐通宵。儿时熟读的诗句潮水般涌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故国山河碎,今宵月忍圆。’忍,惨绝!”
倏地,黄老顿住了。顺着他灼热的目光,我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块乡井土上,时光如止,万籁俱寂。久久,黄老像苏醒过来,自言自语:“不过,几经周折,我还是回来了。尽管素以民主自由、尊重人权标榜的美国冻结了我的存款,没收了我的书籍资料,但我毕竟带回了乡井土!祖国的宝土啊,一星半点也不容外人亵渎!”接着,黄老告诉我,当年出关检查,他们不知道黄老拎的什么,要没收,黄老打开给他们看了,并说,如果没收,他将全部吞下肚去,他们竟说黄老疯了。“哈哈,我疯了吗?”黄老朗朗大笑,那气势,那豪情,几乎使我忘记了身在何处,也忘记了来意。忽然,他握着我的手,摇着说:“请转告母校,校庆那天,我准时到达!”我说我们派车来接,他竟一口回绝。
果然,校庆那天,黄老坐到了主席台上。正中,是黄老的礼品,紫檀木架,透明的玻璃罩……
来源:黄桥历史文化研究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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