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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9 16:35:11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碌碡]
一个青石做的碌碡蹲在打麦场上许多年,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是天下掉下来的一块陨石,还是山中石头堆里的一角?没人知道它曾经卧薪尝胆多少年。如今已派不出什么大用场,以一种坚实的姿势沉睡进人的记忆中,当然,它从此从劳碌中解脱了,指不定会重新上天继续做一块陨石。
六月的伏天,日头毒得能晒破头皮,碌碡和拉它的人一样子,与主人一起赤膊上阵,人的汗珠子落在它身上,连块湿痕都见不着。人吆喝它如同在吆喝一头牲口,叫上东,它不会往西,绕着场不停地转圈圈,套碌碡的木枙吱嘎吱嘎的响,也不知道要响多少声,转多少圈,场碾平了,谷草分离了,跟麦穗,豆荚们相见后,果实乖乖地从壳子的嘴巴里吐到谷场上,碌碡算是把发生在谷场上的故事讲完了,人收工退场歇脚去。它不像牲口一样,疲了要休息,饿了要喂食,出过劲后自觉地退场呆边上去。打下第一场新麦,加工出白面,母亲要先做一些焦黄酥脆的面饼子慰劳全家人,我们的眼眯成了一条缝,一口一块大嚼脆面饼子,在嘎嘣脆响的声音中,有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只是吃了多少死苦的碌碡一口也享受不到,它脾气天生这样的好,从不说三道四。
我们开始长个子的时候,力气多得无处使,闲得心发慌,总想找杀气的地方过把瘾。过年时演社戏,大力士在戏台上翻几个跟头热身,随手抓起碾戏台子用过的碌碡举过头顶,台下的众后生嘴张得塞得下一只拳头。锣鼓声停,戏散场,几个人围着碌碡开始较劲。赌注下得很有诱惑力,一碗不掺杂菜的红烧肉。个个以为心有多大,力气就有多大,摩拳擦掌雀跃着奔向碌碡。几个力气大的架不住一群围观的人起哄,块头最大的生祥第一个上场。喷两口吐沫到手掌心,把手搓搓湿,再下蹲活动一下腿关节,深吸一口气后再憋回去,两手抓住碌碡的耳子,小腿开始抖擞,脸胀得通红成猪肝色,眼珠子鼓得快要挤出眼眶。碌碡天生是个犟种,根本不买生祥的账,纹丝不动。连续试了三个回合,生祥耷拉着脑袋,上气不接下气退场。围观的一群人看他头顶上热气直冒,一阵哄笑,其他人想那碗红烧肉见这情形,缩缩脖子,悻悻地对着碌碡踢几脚,把脚踢得生疼。死碌碡太不懂人情世故,快到嘴边的红烧肉就这么飞了。
村子里添了人丁,个个急着去看刚出世的小毛头,若是长得健硕就说长得像碌碡一样壮实。碌碡一样的孩子嘴泼,喂什么吃什么,摞谷场边散养几年,太阳晒晒,风吹得黑黑的,倒也长得嘀咕的圆润,平时连感冒都少。
妈怀哥的时候,都已经十一个月了,哥还赖在妈温暖的子宫里怎么也不肯出世。爸没招想了,按村里人说的那样子把穿在碌碡中间的那根木头掘掉,据说做这个法孕妇会生得快些。哥生下来十斤重,结实得像碌碡。
碌碡样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若是成绩不好,就会被人笑话拙陀一个,笨得像碌碡,你不踢他,他不晓得往前滚。这孩子从此心里留下个阴影,打小就跟碌碡结上梁子,半道遇上碌碡也会绕着弯走。
上了年纪的人劲出光了,老都老了,再也拉不动碌碡。端一碗玉米糁粥蹲在碌碡上呼哧呼哧喝,坐在碌碡身上讲老掉牙的故事,头顶上虚汗直冒。人的身子到底娇贵,不像碌碡常年在外面吸足了日月光华之气,耐得寒,吃得住热,练成了金钢之身。与人与地依偎在一起,人是懂它的。等碌碡身上的凉气从人的屁股底下升到胸门口,知道该起身回家了,凉气浸久了,伤筋骨。
打麦场的时候回家转了一圈,整个村里都没看到一个碌碡,大部分被主家造房盖屋时打夯填了地基。这个上天派来苦行者,在曾经的“蚕月缫丝路,农时碌碡村”中终完成了从天入地的使命,化整为零后正式退出乡村的麦场。
碌碡最后是要回家的,它的家不知道在哪里,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上,带着村庄与泥土和人的气息回家,谁都无法再留得住它。村里有的人家生个小子,为了好养,取碌碡为贱名,长大后再换一个周正名字。真的碌碡人们懒得给它改名换姓,从头到尾就一个名,没见过有人给他重命名。
常想,碌碡的寓意与笨拙相连,没有人的外力,它从来不会自己主动一回,它靠自己的内力在时光中打坐,禅坐成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我一直想看看它的内心世界是否如其表面一样坚硬,在无垠的星空下它经历过的冰冷寒凉,雨鞭雷击,烈日暴晒下洗礼过后,想寻找它坚硬底子下的温柔,恐怕人类浅薄的思想一直无法抵达它的核。
[斧头]
手艺上乘的木匠,总让人羡慕和格外尊重。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木匠带一把斧头走村串户,吃百家饭,靠力气挣钱,自家打个家俱不要去求外人。
半大的孩子书读不进去,身板还像嫩芽,挑粪担子嫌早,下田也做不了重事,闲在家里容易出事。父亲合计拜个手艺强的师傅学学木匠,以后不愁没饭吃。
几袋茶食包,一条烟,拎两瓶大曲酒带着未脱稚气的孩子上师傅家认门,再把师傅请到家好饭菜招待,师徒关系算是定了。
小徒弟帮师傅背工具,点烟倒茶,入行的基本功就是在细砂轮上磨斧子、凿子、刨子,拿一根头发丝试斧头快不快,发丝落上去能断,算是磨斧头的功夫到家了。接下来学着用斧子开大料。小徒弟骑在一棵老树身上,朝着金黄的树根一下一下拼了吃奶的力气砍,斧头的寒光在头顶上每闪一下,喉咙里“嘿唷”一声,木屑飞起落下,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斧头砍树“嘣——嘣”的砍木声在村子里回荡,像庙里老和尚敲木鱼一样清脆、寂寞。又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带着土腥味,树的汁液从木屑中发散开,吸进鼻子里再回到嘴巴里转一圈,舌头能咂出甜味来,也有斧头的硬味。
斧头阅“木”无数,也阅“人”无数。什么样质地的木料,它的口一张便知晓。斧头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物件上就能开出花来,闻到沾着铁锈的木香味、汗腥气味,偶尔会闻到血腥味,还有一种沁在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在远古战场上的战斧,沾了斧头锈的血是咸咸的,让将士的心亢奋悲壮。
祖先发明斧头之时分外用心,发挥了美学家全部的匠心,把声学也精心用上。手起斧落,一声紧似一声,震得虎口麻一阵,疼一阵,心直打鼓。它借助人的力,在战场上削铁如泥,走进森林里把树放平,削去枝枝丫丫,把木头驯服成板凳、桌子、衣橱。无论是砍石头、草、木,还是砍不应该砍的东西,都带着人的表情,个性鲜明,也曾有破坏性,又极富创造力。树成材越快,离斧头也越近,树和斧头这辈子成了不离不弃的至亲。
也曾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喜欢在人面前班门弄斧一番,事后被他人斧正。斧头跟什么人像什么人,明明白白,它跟在人后面吃香的喝辣的,也能吃糠咽菜,像一个风餐露宿的全真派道士一样,安我于灌木之巅兮,望我大树。
斧头带着灵性,得与人的心契合,才会活得风风光光。拿斧头的木匠和拿瓦刀的泥瓦匠比,身份要高得多,木匠与木料面对面,心中要勾勒出家具的样子,那是一种创新,没个灵巧的心,哪能做个好木匠呢。
荷马笔下的英雄,除了《奥德赛》中的俄底修斯在游猎中使过斧以外,其他的都没有使用过斧。荷马描写道:“俄底修斯表演游猎武艺,一箭射穿了几乎是在平地上排成一条直线的双头斧的斧柄上的孔眼。确实曾有一个叫佩桑德的小亚细亚的特洛伊人使用过精制的、有长而光滑的橄榄木柄的青铜斧,但梅尼劳斯很快就制服了他。把斧子当作武器,是它不宝贵吗?喜欢使用斧这种武器的是北方的一些部落,其中包括巴克特里亚人、法兰克人、斯堪的纳维亚人和英国人等。有人提出,在11世纪时,“只有撒克逊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认为斧适合于任何一个节俭的乡下人”,斧变得高贵神秘起来。在电视上看到旧上海叱咤一时腰别利斧的“斧头帮”的帮主王亚樵,亦正亦邪,为民锄奸惩恶,那根本不能算个人,他在人的心中成了斧神。
一把斧头不识斗大的字,曾有过钻石般的光芒,也有过锈蚀的暗淡,正义过,也邪恶过,上不了光荣榜,申不了冤屈。被人嫌了,躲进墙角落在锈迹斑斑中默默反思,思到世人认不出它的原形后,把它满腔的血和泪皆融进土里,空气里, 抛洒到茫茫天宇里,化做尘埃,奔向太阳,日月,星辰的家。远古时,斧是石头做的,后来是青铜,现代是铁打的,它未来的样子是什么,说不清楚。
铁打的斧头重,硬。人心往往是软的,人心一旦要硬起来,比斧头要硬十倍。
女人带着一周岁的孩子从乡下来部队探亲,他们是一个村的,自由恋爱。当兵的他才气逼人,歌唱得一绝,书法写得行云如水,他在歌厅演出时,台下年轻的女孩热泪盈眶,接着献上一束花。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穿透墙的风把他在外面的一些事刮进她的耳膜,害得她总感觉耳朵出了毛病。一个比她还俊秀的女子身影总是走进梦中。有天下午我在公用水池上洗衣服,她把孩子哄睡着了,跟我借了把斧头蹲在水池边磨。问她磨斧做什么用,她笑而不答,菱角尖的嘴角在腮边牵出的两个酒窝有些苦涩。磨好后还问我快不快,能不能用?与其说是她在问我,不如说是自言自语,表情奇怪,跟丢了魂似的,我还不谙世音,也没往坏处去想,看着她拿着锃亮的斧头趿着拖鞋往宿舍去。这晚正好轮到我在门诊值班,下半夜突然有人来挂急诊,抬头一看是他手下的兵,他从救护车上被抬进急诊室,血流了一路的。才知道那一夜,她等他睡熟了,高举起白天磨好的利斧,把他脚后跟的筋砍断了,让这双会跳舞的脚再也不能跳。那把带血的斧头成了女人弑夫的罪证,她被关进禁闭室,一岁的儿子被别人抱走。一把利斧劈散了温馨的三口之家,劳燕分飞去。害得熟悉他们俩的老乡们看到斧头免不了要想起他们一家,还有那个没断奶的孩子,不知道他们在他乡还好吗?
哥从会拿筷子吃饭时就是左撇子,十七八岁学木匠时师傅怎么逼他用右手也不中。哥左手拿斧头劈木头,总是跑偏,稍不留神一斧头劈进小腿肚子里。哥怕师傅说他不灵巧,学不到师傅上乘的手艺,悄悄找师傅家孩子的红领巾捆扎好伤腿,启明星还挂在天上,哥就摸黑起床帮师傅家挑粪,挑河泥下田,日头时间短,家里的活计收拾好马上就要去主家吃早饭开工。因为起得太早,眼前蒙着一层雾,花花的。哥挑着粪桶站在毛坑边边上,一脚踩空,掉进几尺深的毛坑里,粪把他的伤口腌得更疼。忙完了师傅家的活,在主家收了工,哥回到家,斧头劈的伤化脓都看见白骨了。十七八岁的哥体力透支,跟着师傅在人家做木匠,好吃饭的时候要先帮师傅盛好碗,小徒弟闷着头能扒三大碗白米饭,筷子也不大敢往菜碗里伸。中上饭,晚上手擀面,吃完晚饭回师傅家,把师傅家的孩子洗洗干净服侍睡下了,已经是月上树梢,星光灿烂。哥睡在师傅家厢房里,半夜三更鼻子大出血。白天拿了一天的斧头力发光了,睡得太沉,人要把他扔到河里恐怕都醒不了。血,从鼻里流到凉席上,从凉席上淌到地上,哥还是没有醒,天亮起床后哥的脸都发白了,也没敢回家歇歇。哥的手艺学了两年多功夫,能打一些家具,眼看着第三年就要满师,就因为左手和斧头总是谈不拢,左一回右一回受过无数回的伤,母亲的心实在疼得难受。又抱怨这个讨债鬼不好好念书,摊上这个苦营生,复拎了两瓶酒像当初去求师傅收徒一样给师傅再打招呼:饿死也不能学这手艺了,人家学手艺是为了过上好日子,这孩子学这手艺是要人命。
斧头被人握久了,有了人的脾性,时常只认个死理,认下左手就不认右手,没有办法。
那个清晨,我吃饱了没事干在老房子里溜达,单膝跪下捡起哥学木匠用过的那把斧头,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柄松了,口伤成了锯齿状。问妈,这斧放外头多少年了,锈得没形。妈说,它该呆哪块就呆哪块,谁有闲功夫来管它。哥当年最珍贵的宝贝成了个废物,当废铁卖也不打称。哥早改行做别的去了。
[独轮车]
在还没有自行车,汽车的年代,独轮车是中国半个世纪的缩影,引车卖浆的工具,为中国独有。
它还有几个俗名:小车、手推车、江北车。这些俗名字,就像父母给自家儿女取的生动的乳名:花儿、喜儿、祥儿的,怎么叫怎么顺口。独轮车重心高,只有一个轮子,不太容易掌握,两边的重量要均衡走起来才能稳当。走在乡间的小道上,独轮车上左右边要么是麦把,要么是草。逢年过节走亲戚车上半边坐人,半边装货。
天不孤,地不老,独轮车迈着青春的步子,独步闯天下。它在前人在后,两个单薄的身影在旷野中晃荡。
设计独轮车的人只给了它一个圆,没能给它两条直立行走的腿,先天的缺陷只能它自己去面对,去和自己讲和。除了一个圆圈与路咬合在一起,人的腿成了车的腿,人走一步,它就走一步,轮圈发出“吱吱呀呀”的和声,一人一车,一唱一和,结伴而行。有本事的人推车从容不迫,脚印是均匀整齐的,没本事的人上路,脚印歪七歪八的,一路蛇行,留下一堆零乱的脚印,而车的痕印始终在人脚印的中间蜿蜒,从不会走到人的脚印外圈去。
人车上路,就得凝神专注,脚下不当心,弄不好连人带车一个跟头栽进田里,掉进水沟里,轻者擦破点皮,重者丢了小命。姐为了证明自己长成大人了,背着大人偷学推独轮车就出了大事。个儿小的姐带着它上路,只顾看脚板底下的路,她领着车信马由疆拐进小河边的一个缺口处,车轮走过太多的路,见过太多的世道。一个不懂世道的孩子怎么有能力操纵它。轮子常年累月在道上磨久了,滑得似抹了层黄油。它根本没把年幼的小女孩放在眼里,像泥鳅一样往河心游去,车把儿拽着姐一直冲到沟底,死心眼的姐为了保往独轮车,拽住车把儿死不松手。等爸妈追到河边时,姐的头被沟帮上的芦竹尖子戳了几个洞,血顺着两条长辫子流进芦竹根。妈抱起昏迷不醒的姐顾不上抹眼泪,奔向村卫生室。独轮车晓得闯了祸,把半截身子扔进水里算是低头认罪。姐后来因为数学特别不好,怎么算也算不对,爸妈都说与那次重伤有关。姐勉强上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纤秀的姐过早回家推独轮车下田,起早摸黑,一个孤独的影子合着吱呀吱呀的声音在田头摇晃,连同她的理想在车轮下碾碎。这个场景经常把我的心都晃得生疼,等我长到半大的时候,姐从来不让我挨独轮车,害怕我走她的老路,学不进ABC,至多让我跟在她后面捡拾从车上掉下来的麦穗子。
独轮车上,左边洒一身汗,右边落一身雨,轮子下一片泥,把一个又一个单薄的日子推得直飞。它曾有过辉煌的好时光,车轮辗过土公路边带露珠的草,轮子底下的清香蕴着车把式的心。不知道是人牵引着它,还是它引领着人,平静着,悠长着,多少清冷的“吱呀吱呀”的声音下荡进三月青青的原野。那一日走进镇江西津渡民俗博物馆,柔和的射灯下,一轮红木制的独轮车静静地坐在展区里,忍不住握住它的把手,向前向后少许,它已不在田埂上,无路可走了。独轮车最后给自己一个交待,只能把自己拉进博物馆,木头轱辘从动态变成了静态,演变成新世界中小巧的橡胶汽车轮子。
家里的那轮独轮车在储藏室躺了许多年,身上落满了灰,轮子上裂了许多缝,酷似人张开的嘴巴,想要对我说点什么,但它什么也没说,缄默。
[簸箕]
离开家乡越久越觉得家乡与自己关系的深重,连同家乡的那些物件在心中扎根。怎么想绕过去也难绕过去的簸箕就是其中之一。
在城里经常要用到它,在村里更是天天离不它。它倚在人的脚边讨了一辈子的生活,跟在人的手后面行走。不管有多富贵有多贫穷的家里头,不能没有几个像样的簸箕装点一下门面,否则这个家太虚空。它的重要性像人任意的一根手指头,无论长短,十指连到心里头,长年累月里让人把它挂在嘴边上,放进心里头。它存在的意义,有时候让人冥思苦想都不见得懂它的心意,最好还是自已主动地去觉悟它吧。
簸箕,是现今的物件,也是数百年前的遗物,北方常用柳条编,南方多用削好的竹篾子编,无论是柳条竹子编成的,还是现代化金属铁皮子塑料加工出来的,这段长长的历史中都有过无法的言说。流转了几个世纪,不仅仅是个农具,用来簸去稻米中的杂质和空壳,也是个盛载灵魂的灵器。如果把它抱在怀里似抱着个半圆的月亮,无论离家多久多远,这个月亮在原处也在异处,我们都可以从它的身上望得见自己原来的样子。它身上的花纹像极了我们十个指头上的簸箕形指纹,这种活的纹理是从娘胎出生起就有的纹,有一种气息在身边慢慢流淌。
制作它的人一定要有双好手,还须怀有一颗整齐干净不含杂质的心,用经过春风雨露滋养过发芽的青柳条儿编成簸箕的身子,用有韧性的青竹篾片收边子。若要能寻到沟边的野藤条编更佳,这种带着野性的藤条编出来的簸箕,几乎能和篾匠谈心说道一番,算是上了大场面了。
编簸箕最好在阴天,找一个背光背阳的地方,篾匠最好不要与旁人说话,且心灵手巧。篾匠话一多,心易乱,编出个四不像的东西,歪七走八的不迎人。要是懂点佛经的篾匠来编,会在心里默念《金刚经》,编成簸箕极像如来佛大手的形状,那是极品,也是古代的隐士,实诚的思考者。让人都舍不得用它,把它供奉起来才好。好簸箕用起来不会撒粮食,这一天中做什么事都顺顺当当的,合手合心。
兴伯就是编篾器的高手,会拉二胡,会唱戏,他手指头上的簸箕形指纹没一个是同样,难怪他的手那么灵巧。柳条儿竹子篾片儿经他的手,三下五除二几个回合就能编出各种不同式样的簸箕,方的,圆的,三角的,随心所欲。他编的簸箕里有戏文韵味,也有了二胡婉转的悲鸣,难怪篾匠中他是最忙的一个,好酒好茶饭款待着,拥有他编的簸箕是这个家庭的荣耀。孩子们围着他转,眼睛盯着他的双手在用竹篾丝跳手舞,又似变戏法。几个孩子伸手拿他面前的枝条,他也不责怪,几根柳条儿在他手掌心游几下子,一只俏刮像人手一样的簸箕就出来了。兴伯后来得癌症走了,他的手艺也失传。他最后的日子,我去看望时他已失语,他用慈爱的目光望着我,手上的青筋条条触目,好似那根根青青的竹篾丝。墙壁上挂着他编的几件簸箕,簸箕口朝下像人的舌头,他曾说过:这舌头也是用来吐出废物的,保留果实。
兴伯说,用不好簸箕不是一个合格的庄稼人,簸一堆裹着壳子的粮食全靠两臂用力,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前后抖动起来才能把壳子石子簸出去,劲用不到位,会把粮食颠出去,杂质留下来。
簸箕这件不算体面的用具,它的根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根大草,草经人的手三盘两摸,眼花缭乱一阵成了器,最终用来盛田里的大谷草——庄稼。这个用草变出来的物件,一生是在乞讨还是在祈祷?或者在暗示着什么?我自己曾参与过用簸箕去为乞求风调雨顺,乞求发财,乞求万事如意的村里人做占卜。有一段时间村里人盛行用簸箕算命,名曰:请八仙姑娘。要两个童年女孩子来实施。我和另一个女孩被选中当八仙姑娘。簸箕没披袈裟,光着原来的身子,以超度的姿态现身香火缭绕的堂屋里。村里辈份高的人在簸箕口上绑上一根竹筷子,方桌上铺满雪白的面粉,案几上焚着檀香,桌子的前面拥着黑压压的人,鸦雀无声。我们恭敬地站在方桌两侧,各自扶着簸箕的边沿,方桌前的地上放一捆稻草把,算作蒲团,稻草蒲团上跪着虔诚的被占卜者,双手合十,说出他们心中的愿望。簸箕开始接受一个神秘的指令,竹筷子带着它在面粉上开始写一种祖先传下来的繁体字,笔画越来越多,开始龙飞凤舞起来,画到后来成了谁也看不懂的咒语,更像天书。簸箕的身子平稳,有一股刚柔相济的力,牵着我们的手或左或右走动,至今我也不明白被施了法的簸箕是如何挪动身体带着筷子行走的,它把所有关于人类的秘密从另一个星球上带来,自然,天道,人道,生死,连同自己的影子一起吐进桌上的面粉里,它想通过我们的手说些什么?懵懂无知的凡人要参悟多久才能懂得?我们一同被簸箕施了法,手真的成了八仙姑娘的仙手,那种感觉近似于被催眠。簸箕此时高于一切,与神同在,它身体里充满真相,甚至永生。决绝于尘世的它,僧侣般,沉静、神秘莫测,让所有跪拜它的俗界中的人得到了安慰。两个八仙姑娘结束簸箕的占卜,感到了空前未有的虚脱,感觉自己真的成了八仙姑娘,跟在簸箕身子上了天,飘飘的。方桌上的面粉被抹干净,桌缝里残留的面粉成了一根白线,竹筷子还是用来吃饭,簸箕还原成用具,它不再是法力无边,呼风唤雨的神器,我和另一个女孩几天都没缓不过神来。村里人后来看我们的眼神近似于崇拜。簸箕还是自己,我们只是借了簸箕的光芒,我们后来双双离开了簸箕进城生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簸箕作为道具搀扶八仙姑娘的原因。
一年四季,从春天播种,夏天上肥,秋收打场,再巧手的人没有簸箕来帮忙,也难把谷子归拢齐整。冬天是簸箕最闲的季节,女人孩子老人围着簸箕坐成一圈,在簸箕里面剥花生,搓玉米,挑种粮。有时候邻居家把簸箕借去用上几天,主人在家就开始唠叨它,担心是否伤了篾子,还是断了口,就像记挂才嫁出去的姑娘在别人家是否要受委屈。等到邻居家还回来时,感觉是丢了的宝贝回了家,免不了拿在手上左瞧右望,给它的身子做回全身CT扫描。也难怪自家人天天摸出感情来了,别家人借去用不会把心放在心上用,谁知簸箕的冷暖。主家穿针引线,把断了的地方用花布头一针一线补上,自从给它穿上件打补丁的衣裳,心里嘀咕着:看,都破成这样了,以后谁还好意思来借它?话过没三天,乡邻们再开口的借用时,主人家发过的誓言又忘到呱呱国去了,笑容满面把这穿着补丁衣裳的“闺女”送到对方手上。
多少年后,我心里的簸箕是半圆的月亮花,也是天上的八仙姑娘,一半开放在城里,另一半开在乡下,望尽城里的天空,如同望见另一半月亮。
来源:《黄钟》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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