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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3 14:59:56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我是先认识陈先生,再认识兰英的。
“文革”初,母亲的烟摊进了合作小组。陈先生被选为组长,每月盘点后都集中在我家算帐分配。每每让我记住的,是他那算盘之上的指法娴熟、笔头之下的字迹漂亮和处事之间的精明干练。由此而想,怪不得陈先生能娶个上海妻子呢。妻子兰英在棉麻纺织厂是挡车工,上下班必经花园桥路过我家门前,常常在下早班后或上中班前来我家与母亲拉上一段家常。我喜欢听兰英说话,说着爽挺挺的黄桥方言,又透着上海话的糯软柔甜,听来十分悦耳。有好几回,兰英说得声泪俱下,伤心落泪说一阵子,又笑中带泪说一阵子,颤颤哽咽、微微沙哑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好听。
兰英上海的那个家在唐沽路上。她是很小的时候被抱养过来的。她只记得那天母亲紧紧地抱着她,贴在她的耳边说:“你去这个姆妈家,天天有大白兔糖吃呢。”后来她知道,养母婚后头几年没怀上,这才要了她。却不知道,生父母是为何将她送出的呢?恰恰是在已买了书包,准备去报名上学的骨节眼上,养母怀上了。她被留在了家里,养母手把手教她抹桌、擦地、淘米、洗菜,让她跟着上灶台、洗衣服、做针线,常带她去街市菜场,进粮店煤店。她最是学针线活有天性,备好的那一大叠尿布多半是她一双小手缝的。养母喜欢她,长得小巧,心灵手巧,做事乖巧。她很讨喜,成天贴在养母身边,嘴上粘着叫“姆妈”,却在心里揣摩思量:姆妈不是生我的姆妈,不可以撒娇,不可以要糖吃的。那天擦地板,一不小心碰翻水桶淹了地板,养母急躁地狠揍了她的头,当时却没哭出声来,一下劲地说:“姆妈,是我不好,是我该打……”养母历经十月怀胎,生了儿子,她开始替上养母的手脚。
兰英只比养母小十来岁,像个小妹妹,生活的历练让她早早地像个大人。养母坐了月子,她心里憋着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像个保姆,烧菜煮饭煨汤,咸淡温热,能合上养母的胃口;她又像个月嫂,听弟弟的啼哭声,能辨出是要吃奶还是要换尿布,更下的尿布先刷后洗,滚水烫泡,晒得柔柔软软;她还像个姆妈,每当弟弟闹夜,轻轻摇着摇篮,哼起摇篮曲柔声温甜。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弟弟一天天地长大:给他喂饭,为他洗衣,教他说话,搀他学步,逗他玩乐……她忙得累却不觉得苦,因为夜里的梦是甜的:拉着弟弟,脚步如飞,拼命地往学校跑……那天,她高兴着想把梦说给养母听,刚欲推门,听见里屋养母正撒娇地说:“亲爱的,怎么又怀上了……”于是,她将梦埋在了心里。她没想到,梦会越埋越深:养母一程子生了四男二女,她一体儿侍候六个弟妹。那天,里弄里的两个老阿姨在窃窃私语,“这兰英的面相还真像送子观音呢。”“面相倒是慈善,但她命苦。”“兰英她姆妈有福,只管生孩子的事情,反倒她像个姆妈呀。”……兰英悄悄地听着,似懂非懂又若有所思。养母让她只守在弟妹的身边,无形中剥夺了她应得的快乐,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啥样子,不知道上学的滋味是啥味儿,就把上学的希望转移到弟妹身上。送大弟弟上学的那天,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为他背上本属于自己的那只书包,叮嘱一句:“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啊!”此刻,埋在心里的梦跳荡着,像一团火似的,她被灼痛了,眼角溢出的泪没让弟弟瞧见。她,一生记得那只与她无缘的书包。
弟妹们一个接着一个去上学,兰英就觉得日子是有盼头的。有一天,租出去的小搁楼上,住进来陌生的陈先生。陈先生是上海解放那年,从无锡一家灰竹行出师后来上海谋生,在唐沽路口那家陶瓷店落了脚,没出几年凭自身的努力当了店里的主管。他的脸方方正正的,眼睛大大的,进进出出言语不多且彬彬有礼,一回来就往搁楼上去,一盏油灯,总要亮到午夜,常常只听见拨弄算盘的声响。兰英与陈先生难得搭话,只是早晚常常在窄小的盥洗间相互谦让着“你先忙”“你先来”,不经意间俩人一对视,含蓄着淡然一笑。连每天送瓶茶水,兰英也只是放至落底的阶梯上。她没料到,那天养母抚摸着她的脸,话音很亲昵:“我问过陈相公,他心里喜欢你,你也是,你们那一点点的眼神姆妈能看出。”她脸上立马泛起红晕,直落耳根。又说:“这些年姆妈亏了你,也苦了你,嫁个好人让姆妈放心。”这一刻,她潸然泪下,对养母平日的严厉和苛刻有了前所未有的理解,一连叫了好几声“姆妈”。
小搁楼后来做了她俩的新房,大女儿云云也是在这小搁楼生的。六个弟妹加一个女儿,让她每时每刻都不肯懈怠,也许是心灵有了归宿,忙忙碌碌的劳累变得有了情绪,有了期盼。陈先生亦然,想着有了家的大男人要干一番事业,他响应号召只身去了春风不度的玉门,当了主管商业的干部。人生本来就是有得便有失。官禄皆有了,心却变得茫茫戈壁那样的空寂。那三年,他怎么也摆脱不了对妻子女儿的思念和牵挂,排解不了内心的茫然和纠结,一经传统的价值系统的反复考量,他最终决定将人生的得和失颠倒过来:辞去工作,带上妻子女儿回故里去。于是,他在家乡黄桥那十字街头摆起了卖杂货的小摊。兰英随他回黄桥这年,弟妹们最小的也已上学,她是心安理得地告别养母回来的,充满着向往、期待……
兰英来到公婆家时,一大家子还没分开来过日子。谁让她是大媳妇、长嫂子的。陈先生只管去街头面对四季的风雨,而她直面的是一张张冷峻无常的脸面:只管事不沾事的公公婆婆,两双冷眼直盯着她一双天生做事的手;一辈子没会说话的哑巴二叔子,衣食住行稍不如意就会动怒,一张口像闷雷滚动,一瞪眼如火焰喷发;小叔子家那个小婶子,人家出自高门一身傲气,动嘴不动手早就习以为常;嫁出门的姑子们,常回家只是看看,少不了冷言冷语评头论足。常言道“两个姑子夹死一个嫂”呢,何况陈家姑子五个。她生来就是劳碌命,回到家又生下一男一女,眼睛一睁忙到熄灯从来不惧,衣食不丰甚至饿着肚子从来不怨。偏偏女儿云云生性倔犟,每见家人欺凌妈妈,心里不服便会挂在脸上,憋不住就会顶撞一番,惹出事来。那次中风卧床的公公尿屎屙了一身,满屋子臭气熏人。小叔子小婶子皱脸摇头却无动于衷,直等到兰英下班回来才忙着料理。云云胀红了脸喷喷着:“欺人太甚,还长辈呢!”惹得小叔子小婶子一个摔碎了碗一个臭骂着人。兰英憋得满脸通红,狠狠地给了云云一个顺风。云云哭得泪流满面,她心里的泪没肯流出来。
自那以后,兰英无奈之下将云云一度寄住到班主任老师家里。那老师是从南京嫁过来的,兰英家的诸多事她感同身受,那天特意跑去厂里劝慰兰英,从怀里掏两只甜酥饼执意让兰英当面吃掉。如今她还记得,头一回舍得吃下两只酥饼,甜得有点苦涩。其实,最是陈先生疼着兰英。他既要在心里隐埋冤屈,又要对爱妻宽慰安抚,直憋到父母归了天,兄弟们分了家,从此,与兄妹及其家人老死不相往来。自古清官难断家事,一家人之间相处如此怪异,让兰英百思不得其解。
一晃过去了几十年,兰英早已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两个女儿全嫁了好人家,在城里定了居,儿孙都跟着老俩口过日子。几年前我转岗到建设局后认识了兰英的大女婿。那天我对他说了兰英的这些生命里的故事,是想对他有所启迪,让兰英晚年过得舒心点。没想到他会告诉我,如今一家人都埋怨她呢。
女儿埋怨她,还是眼睛一睁忙到熄灯。腿脚已不好使了,还跟以前一样跪在地上擦地板,说这样不扬灰尘、不损地板;一双手已像老树皮裹着了,锅上锅下、清清扫扫、洗洗刷刷的事从不让插手;眼睛早已老花了,守着床头那六瓦的日光灯缝缝补补、修修理理,不到午夜不肯歇手,说事情不了睡不着觉。
女婿埋怨她,过日子还是那样的抠门。说妻子云云的脚超常的小,满脚的老茧鸡眼。是因从小到大一直穿紧鞋所至:旧鞋修修补补,鞋不长脚长,紧了还穿;新鞋一上脚就嫌紧,鞋不长脚又长,越穿越紧。那滋味无异于旧时女人裹足。家中的衣橱衣柜装的满满,全是收藏:儿女们孩时的衣帽鞋袜,多半是人长大了还没穿过一回;老俩口四季的里外的各式的衣物,多半还挂着标签,全都是儿女们逐年孝敬的贡品。他说岳母大人,看身面是贫困户,看橱柜是守财奴。
儿子媳妇埋怨她,家里四季的饭菜吃得难受。过了时节的、罢了市的菜一买一堆,图个价格便宜;烧菜从来省油不省盐,全是咸菜,为的让儿孙少吃菜多吃饭;烧一次的菜够吃上几天,不为别的,为腾出时间忙家务;四季一式的饭粥,唯过年吃馒头算是改善,只许每天每人一顿吃一只,馒头上了霉依然如此,谁不吃挨臭骂一顿,接下来“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前年儿子在北郊租两间破屋小家独居,只为小日子过出点滋味。
家常过日子,陈先生与兰英习惯相近、喜好相同,但还是埋怨她:煤气灶软管老化漏气,燃着衣服烫伤了皮肉;暖瓶的塑料外壳老化,瓶胆落地烫伤了腿脚,她既不让打电话告诉儿女,又不肯去医院疗伤,老办法抹点酱油,害得红肿化脓皮破肉烂,陈先生与她费了不少口舌,终无济于事。
家庭成员中唯有孙子从不埋怨她。是他在奶奶身边受到了太多的耳濡目染,还是他对生活的是苦是甜还有些朦胧呢?反倒是他常常从校园检几只雪碧瓶回来给奶奶卖钱,讨个喜欢。
于是,我终于听出了眉目:兰英家早已衣食无忧,儿女们都很孝顺,但年近八旬的她依然生活得很苦。因为,一辈子形成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是无法改变的,没有解药。我想,唯一让她过得舒心一点的办法,就是像当年我母亲那样,听她诉说人生,让她流出泪来,哭出声来,一吐为快。
来源:黄桥历史文化研究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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