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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第三期:正宗(作者:顾寄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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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22-4-22 10:19:34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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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三个人,三个全是死人。醒来颇觉晦气。细咂梦中情景,忽思中外古今不乏梦中吟诗作文的名人,且多神来之篇,怏怏之绪顿扫一空。
  小子四十有三矣,星相家言,四十四岁星通,四十五岁鸿运大发。要官有官做,要马有马骑。做官素无奢望,骑马更忧头破血流。试观小镇叭叭叭叭、翘屁股喷烟,截止现在满打满算亦不过三十七部摩托轻骑,但摔死者二,重伤致残者七,事故比例几近四分之一。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信也。
  现代利器横刹竖制尚且难以驾驭,何况活蹦鲜跳嘶溜溜昂鬃人立的龙驹?更何况,部队军马均已退役,硬充堂·吉诃德未免徒落笑柄。恐怕,基于我的职业特点,还是应在小说得奖上。
  嗨哟哟,一举成名天下闻,上电视登报纸,首长接见加两级工资。假若这一切皆成虚空,搜扒搜扒陈年积稿总可推销出去,大大提高经济效益。瞻望前程似锦,有百利而无一害,便一门心思打起三位老人的主意来。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难怪众生皆云梦死得生,梦祸得福。瞑目细排三位平生行状,虽非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登得凌烟阁进得忠孝祠,确各俱秉异为后世传的。
  看样子就不像好人,左腮凹右腮凸,牵得整个头部也老向右斜着,极像出操整队时的“向右看齐”。他也不知避讳,开口便我老歪如何如何,神气啯啯,挺胸直背。故尔,满镇子除了咿咿呀呀的婴儿或呜呜哇哇的哑巴,皆直呼其“宋老歪”。甚至,学校上体育课,老师在上喊“向右看”,学生在下齐呼“宋老歪”,老师哭笑不得,学生前仰后合,平添无穷乐趣。
  两种说法。
  当年镇上唯一的洋医黄少芝曾言,老歪属典型的冠周炎导致一侧颚骨坏死。
  跟他年岁相若的开裆裤朋友说是老歪家贫,出生后裹在破棉胎里被老鼠咬得血淋淋的,他家无钱求医,周而正之的一张脸就此成了鬼相。
  苏北解放时我年方五岁,正是似懂非懂好奇心最旺的时候,仰着小脑袋看见大人抬扛简直比吃肉还快活。净记得他为此常跟人争得脸红筋粗,总说死鬼老子为了他承继家业,逼他上私塾念书,他逃学,跟先生捣蛋,死鬼老子气怒攻心,一巴掌掴过去,从此再正不过来。
  “贫?吓坏你十八代祖宗”老歪金刚怒目,歪嘴冲出去半尺长,“洋钱匾子搁床底下,一式的袁大头,要用一抓一老把。年年过年,光三十夜鞭炮就两大扇缸,三个店里的师傅一齐放,噼啪咚叭响一夜天,嘿嘿……”
  别人倒没吓坏,会心一笑,他却穷趴到地。五行青石板铺就的南大街上只见他五花八门:贩水果蔬菜、摆旧货摊,到戏院门口卖糖果瓜籽,乃至专治癞痢头,夜里到东寺庙大殿上为人家看尸。
  这后两桩,许是过于刺激,大脑皮层上烙得太深,所以至今尚栩栩如生,宛在目前。
  癞痢,土称蛀毛癣,辣子,满篇文章皆做在头上。轻者,星星点点黑发中露着白圈圈,一搔皮屑蓬飞;重则满脑瓜黄脓红血,头发毛不见一根。俗谚:“辣子打伞,无法(发)无天”即源于此。
  外相不雅尚在其次,不过人见人厌,避远点就是。上小学起,我班上不下五六个,老师同类合并全让他们坐在一起。小伢儿家,倒不觉得羞辱委屈,有两个,成绩常考头贰名,老师笑夸“辣子花头大”,他爸妈不以为杵,捧着成绩单到处献宝,也是我家辣子怎样怎样,那洋洋得意状,足使长头发的羡煞愧煞。可是谁知道,辣子内里难受着呢!不抓,痒得钻心;抓,疼彻骨髓,泪水滴滴的,恨不把这脑壳揭了。
  老歪吃透这一行情,现在叫掌握信息了。不知何日,在他家朝街门框上沿,也就是春节贴“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那地方,平空出现了白底红字横条:
  +  宋老歪专治瘌痢头
  哦哈,宋老歪,还铁拐李呢,妈妈的,嘴上发发趣罢咧,竟学外国博爱医院,明大明加个红十字,妈呀,嗬嗬哈哈,笑乱肠子,笑痛肚皮。
  最噱头的还有对联,右侧上首:
  人民解放        灭蒋
  虽俗,不无道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嘛!
  下联妙绝:
  辣子除根       杀痒
  不说半点胡话,十分钟不到,宋老歪家门里外人山人海,连私塾吴老秀才,举过贡见过府的都慕名赶来。一声让,人群裂开,上下左右扫了四五遍,然后拈着胡尖晃着脑袋痛赞了一串奇才怪才鬼才,末了,拖长尾音,弄了句“穷而后工,古贤不吾欺也——”宛转、悠扬,引动阵阵笑浪。
  假若,当代爱做广告的企业家亲历那场面,恐怕一个个都想拜倒在宋老歪脚下,自愧弗如的。可惜讲求实惠的小镇人看归看,闹归闹,请他医辣子的却几近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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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他那药膏太怪。大人看不到,小伢儿不避——到东宝成旱烟店刨烟坊撸些下脚,说是老烟土劲大,泡水,黄爽爽的,类似端午节给小孩额上画“王”字的雄黄。再投入石碱明矾化开,和匀石膏,最后掺点红糖。据他讲,这是钓辣虫用的,跟钓鱼打食塘一个道理。人家的药所以涂上去不灵,就是越涂辣虫越朝皮里钻,而他相反,钓上来再——“哐”!他虚空一抓,两手一合,大约是聚而歼之的意思。这印象是如此强烈,乃至到了我上中学的大跃进时代,学校号召一人拾半两烟屁股支援农业泡水灭虫,我总怀疑出这点子的可能就是当年目睹老歪配药膏的人,因此心里痒丝丝的,老想建议拌点红糖,闹个小发明奖放颗卫星出出风头。
  窗眼儿吹喇叭——响声在外。当年,外地人乡下人被钓着的着实不少。好在老歪收费不高,经营方式灵活,二千三千敢赚,四百五百不嫌(旧币,即二角三角四分五分)逢上拿不出钱的哀求几句亦能一挖一大块,分文不取,大有古道医风。老歪脾气,吃光用光,身体健康,赚多赚少全装进“五脏庙”去,倒叫酒店肉铺老板顺带捞了几个。只是,送钱给老歪的主货忘记一条,老歪的老婆就是个“辣子”,通年到头戴顶帽子遮羞。
  够交情的跟老歪开玩笑道:“你这大本事咋治不好嫂子?”
  老歪笑答:“人辣戾不辣,用不着治。不辣,还看上我老歪?早跟人跑喽!”
  然后,一拱到地,直道:“混两文,包涵!”扬长而去。
  穷失志,富颠狂。按常规估计,满街该让他一人晃膀子,偏偏不然,老歪仿佛一夜悟道成仙,竟玩起了名医派头:留胡子,蓄长指甲,一件早先过年穿两天的蟹青布袍也整天罩在身上。沐猴而冠,小人犯上,个把门庭冷落的祖传中医实在眼红不过,当面不敢惹,生怕老歪登门耍赖,玩皮五辣子,暗地不知骂了他多少缺德,赌咒发愿要拆穿他的西洋景,无奈民心所向,老歪也大人不计小人过,一笑置之,照玩他的“杀痒”勾当。
  固然,成了人物,水果摊子不能摆了,瓜籽不能卖了,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岂是老歪所为?但夜里代人家到东寺庙看死尸却积习难改。
  他有他的解释:
  一、积份阴德,黄泉路上死鬼一人孤孤单单、凄凄哀哀多叫人不忍心。
  二、倒不是张狂,通观小镇四千家,舍我老歪,光夜天到那走走,尿不吓裤裆里我头朝下倒爬三圈,啾!
  骨里,他是舍不得一夜两三万元的酬金和三碗六盆的酒菜。
  “奶奶个熊”有回多灌了几口黄汤,老歪吹漏了嘴:“够我医几十个辣子呢,不拿白不拿,不吃白不吃!”真的,并非笔者套用当代语言,当年他就是这么说的。
  再者,生意着实兴隆,一回不多,十回可观。开头我说了,那时刚刚解放,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今天说某匪镇长抓到了,明天讲自卫队杀人魔王押回本镇。
  “乒”声响罢,民心大快,家属收尸。
  按习俗,凶死暴死者是不作兴抬回家的,随地掩埋不做点格式似乎又显得这家人太黑心,同样会受到舆论指责。于是,久已败落,空旷无人的东寺庙大殿便成了暂停死尸的理想场所。
  偌大殿堂,法象庄严,蜘蛛悄悄结网,蝙蝠呼呼搧翅。夜来,黑洞洞的,三尊大佛的石座前,一灯如豆,在死尸头边明灭摇曳,狰狞可怖的各路使者隐约可见。宋老歪唯我独尊,大杯饮酒,大块吃肉,反正主家孝敬,乐得挥洒自如。偶有风吹草动,狐兔疾窜,惹起嗡嗡回响,他也不动声色,深懂佛家心不动则风不动的真谛,俨若我佛如来在人间的代表。
  有回枪毙了古董店小老板。据说此人系军统少校别动队长,恶得厉害,活剥过人皮生炒过小孩心的。
  古董店富有,号称半镇,孝敬自然加倍。老歪不管人家难过不难过,事前就登门跟他老婆打过招呼——“喂!叭勾,啊?”然后竖起一根指头指指自己……
  打下来了。再硬再邪还犟得过铁花生米吗?都说执刑者恨透了这小子,用的开花子弹,弹头从脑勺子向前,在鼻梁正中炸开,整张脸掀掉了半边。
  “当心啊,老歪!”见老歪一二三四接过六万元,出了古董店后门,在他家挑水的六指儿挨着屁股贴上来,“当心夜天死鬼换你的脸”。
  “鸟来,我这付尊容除我老婆谁也看不上。倒是你,挑水的身坯生了付小白脸,嗨嗨”老歪信口胡谄,“亲亲的一个小卿卿,黄泉路上你莫停,得儿咚咚采……”唱着,拈出一张一万元(一块)朝六指儿脸上一扔,脚上半步不停。见者有分,老歪深谙个中奥妙。
  闹笑归闹笑,夜里真到了东寺庙圆门前心里也不由毛簌簌的。
  “卜”,吐口痰,冲冲晦气,扬声哼了几句京戏,然后大步向后,沿着古柏森森的鱼背脊路踏着台阶上了大殿。
  见老歪到,早拎着食盒等在那儿的古董店伙计一一摆开。老歪大咧咧坐定,挥挥手,伙计如蒙大赦,闷头直朝外溜。
  一切照旧。斟酒,搛肉,给小瘪子油灯添了点豆油,续了根灯芯草。时光如流,缓缓平淌,不觉到了夜半时分,倏忽,石破天惊,殿堂中轰嗵一声巨响。
  宋老歪睡眼朦胧,正吃得上劲,闻声陡然一蹦三尺,直愣愣莫知所措。
  移时,眼见死尸头重脚轻就像倒立过来,两侧的天王金刚虽说断胳膀少腿,灰头土脸,也似咬牙切齿,嘎嘎嘎嘎,照顶压下。“呼——”莫知何物从老歪耳侧一刮而过,老歪再支撑不住,晃晃悠悠,瘫软在地。跟着爬前几步,叩头如捣蒜:
  “小老板小老板,我老歪跟你前世无冤,今日无仇,枪毙你老人家都是那些狗日的干的,我老歪尽心尽力服侍你老人家上路……”
  说了嚎,嚎罢逃,回家连发三四天大热。日久方知,原来看夜的民兵巡逻队跟他闹笑,扔了块砖头。
  就此老歪成了笑柄,尽管梗梗脖子死不认帐,依旧金钢金钢,牛皮累累,但宁可揭不开锅,你叫他祖宗也不干这行了。
  都说吹牛皮不要报税,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迄迄拉拉到了六十年代下半叶文化革命,终于十排十查,旧事重提——总清算了。
  专案组:看你就不像好人,“宋老歪,向右看,”妈妈的,天生的坏坯!
  老歪:我,我自小家贫……
  专案组:贫?假象。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老歪,洋钱一抓一老把,炮仗一放一夜天是谁说的?
  老歪:(啪,自打一个嘴巴)我,我吹的!
  专案组:吹?你吹得多咧,你学过医吗?没有。欺骗贫下中农暂且不谈,是不是以医辣子为掩护收集情报?
  老歪:(爬前一步,啪啪,左右开弓)我,我生活无着,吹牛骗人,混,混两文。
  专案组:放屁,都解放了,咋会生活无着?
  老歪:(爬前一步)是是,我放屁我放屁。
  专案组:嘿,放屁?倒轻巧。试问,(两字出口,颇觉得意)你专为杀人魔王看尸,有次还跪了下来,骂都是狗日的干的,试问!狗日的指谁?
  老歪:(这下真被试问住了,张口结舌,额角沁汗,稍顷,噼哩啪啦,横七竖八,打嘴巴,叩头)我怕,我吹,我瞎说我瞎说啊……
  六十挂边的人了,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挺胸、撞头,遍地乱滚。
  专案组:(全体笑了起来)奶奶的,这鸟是个老无赖,拿不上手,滚你个滚吧!
  我晓得以上情形,是因为这时候我也从教师队伍中被清了出来,发配电讯器材厂接受再教育。而老歪早在五八年大跃进办厂高潮中便进该厂当了工人。
  他自然认不得我了,我那时一点点,现在这么大。因而,当报到第二天大清早我也站到“早请罪”队列中背“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时,他,以及十多名牛鬼蛇神都不约而同瞟到我身上,那意思仿佛是说,这么个年青人,咋也?我苦笑笑,左右点点头,算是行了拜见礼。
  老歪好象还是当年的老歪,话多,趁监管我们的“塌鼻子”不备,悄问道:“小兄弟,你?”
  我说:“我是进儿啊,针线奶奶家的。”
  恍然大悟。“为,这个”他比了个耍笔杆子的手势,“难怪,我说呢,倘若鲁迅先生在世,恐怕,嘿嘿,在劫,啊,嗨嗨……”他仰起头,痴望着曙色隐隐的天空。工人还未上班,满厂子空荡荡的。
  老歪居然知道鲁迅,思忖间,他突然用胳膊肘忤了我一下,低首,叽哩咕噜,“再捣乱,再失败,这就是帝国主义者和一切反动泒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
  我一时迟钝,蓦然屁股上被踢了一脚,朝前一磕,险乎撞到大石膏像上,老歪忙抄住我,塌鼻子的棍子头冲他砸下去,他头一偏,落在肩上……
  事后,他不止一次对我说:“小兄弟,日脚长得很,要多长点眼前见识。就像那一棍,落到你身上还了得,娇皮嫩肉,你看我老哥哥,他砸我头,我顺势给了他个肩膀,伤皮不伤骨,再来两下,老哥哥也能对付。”
  他还传授了我不少法门,诸如站时不能老立正,膝头稍稍弯下,趁人不防来个马弓步,跟着调匀呼吸,气沉丹田,一缕气,悠悠儿的到了肚脐眼下寸把多那地方,眼观鼻,鼻观心,百事不烦,宠辱皆忘。你试试,这样,站半天就像一忽儿功夫。
  早请罪,晚请罪,无休无止,听说林彪死后人家早取消了,可我们厂是全县“狠抓”先进,上过报介绍过经验的,加之,我们厂革委会主任阶级嗅觉灵得很,曾严刑拷打抓出过十八人“反党集团”,因而,仅免掉天天读林彪编的语录和永远健康之类,其它一如既往。
  滴水滴冻,坐在室内不向着火心里也直颤动——又是冬天了。
  有天,全镇各厂集中到小学操场去听报告。大概事关机密,破例没有将我们押去示众。可是,叫我们单独生产不放心,放我们回家又不甘心。妈妈的,我们到大操场喝西北风。牛鬼蛇神倒安逸唻!因而由塌鼻子带几个人看守,将我们一字排十来个全赶到大门堂宝像前站着。
  似乎满天下的西北风都汇集到这儿来了。呜呜,吼吼,肆虐逞威,直冲大门堂猛灌。时间长,又不准穿工作服大衣,咳、淌清鼻涕,浑身像泡在冰水里,血都冻住了。马弓步,深呼吸,百二十个花样也打熬不住;人到了这种地步,死好像比活着舒服,心里想,嘴里便冒出来,“单,单求速死,速死!”
  “病话胡说,”老歪一向是排在我左侧的,陡然斜过头,轻斥道:“年纪青青,没志气,没出息”向后瞄瞄,塌鼻子他们早躲到传达室烘火去了。“来,倚住我”侧过肩膀,移过大半步,大半个身子挡在我后面,跟着一个劲嘀咕,不外,“宁可世上挨,不向土里埋”这是世人听腻了的。也有他独创的,“多活一天,能吃多少肉和鱼,能看多少红啊绿,不瞒你说,我六十大几了,越斗得凶回去越噇得多”,肉和鱼,红啊绿,几乎成了老歪语录了,我听不入耳,加上冻昏了头,出口就伤人,“还活来,像你那样自打嘴巴的日脚我一天也不要活!”
  “呆子”他满面严肃,“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我那是空心掌,听起来脆忽,骨里不疼,狗日的只顾笑,就不往下赘了。有回,我们几十个和张县长,胡书记陪批,这么些大人物,从前想见都见不到,如今咋样?板凳桌子一样高。个挨个跪在一起。人家大人物受得,我们有什么耐不得?……”联想到儿时我听到他的故事,差点笑出声来。时间仿佛流快了许多。
  老歪是八一年死的。这时我早落实了政策,调县创作组从事专业创作。听传,肝腹水,肚子拱起多高。他有一个儿子的,解放前被抓壮丁,一直生死不明,因此全家靠厂里派人服侍,而且服侍他的人就是我最恨的塌鼻子。这人一无所长,专管打杂,凡是领导说的全听,全照办,当初造反派掌权叫他看人打人,他克尽职守。如今厂长叫他冲水扫地,服侍好老歪,他像对亲生老子。
  弥留之际,厂长问老歪有什么要求,老歪断气续气说:“这一世,茅台、西、西凤、汾酒、双沟、洋河,都,都……唯独……五粮液……五……”生怕厂长听不清楚,从被窝里抖抖瑟瑟伸出五根手指。
  厂长当机立断,随即派人派车,关照不惜一切代价搞上几瓶。毕竟财能通神,采购员早晨出发,晚上便拎回六瓶。只是老歪早咽了气,连看也未捞上看一眼。厂长拎着五粮液:金纸,原装,铝壳封顶,眼泪唦唦的,黯然道:“给两瓶老歪带去罢!”于是火葬时原封未动塞在厂里为老歪赶做的呢子中山装口袋里:一边一瓶,瓶颈歪探在外面。
  在场的人都觉好笑。
  还有四瓶呢?厂长说,“塌鼻子服侍了老歪一场,不容易。”塌鼻子连连后退,摇手道:“厂,厂长,不是我不听你的话,死鬼的爱物,这辈子不还,下辈子一万倍都赦不了”说得人汗毛竖竖的。厂长无奈,苦笑笑,逐一打开,逐一浇到地上,浓香腾地从火葬炉前弥漫开来……
  若干年后还有人议论说,现在市面上五粮液越做越假,倒是那年送老歪的倒是正宗地道货。
  二
  人逾不惑,耳朵里常常听到熟人去逝的消息。有些人走了就罢了,大不了送只花圈应就一下,甭看追悼会上低首敛目煞有介事,心里头并不痛;有些人却老叫人想着,纵若平时不想,稍有触机便浮到眼前。
  呼延熙,祖籍孟河,专治跌打损伤兼内外疑难杂症。当年,大字小字,竖排,浮雕般,统统凸现在门口如意钩、油黄底的毛竹片招牌上,着实别俱一格。
  复姓,怪籍,以及虬龙蜷曲的络腮胡子巴沟草似的环在脸上,无端给人莫可名状的崇敬和神秘。许是与北宋名将呼延赞同姓的缘故,酷爱扬州评话的小镇人并未闹出欧阳姓欧、诸葛姓诸的笑话。为他,不可不提及曾赞老歪奇才怪才鬼才的私塾吴老秀才,因为关于呼延熙的不少故事实在出自此公的舌头底下。真,抑或是假,反正流传久远,足资消遣去闷。
  我本来上正规小学,有寒假有暑假,但逢到寒假老早就盼望就欢喜,逢到暑假老早就害怕就难过。
  大约自我一九五0年上学直到五年级就过的这种日子。
  我爸在山东工作,管不着我。我妈望子成龙过于心切,舍得“智力投资”,每到暑假就送我到吴老秀才家去“关关”。
  押小犯人似的,我背着书包拎着小凳脚走在前面,妈一手拽只米袋子——一斗米,约三十斤,充学费:另一只膀子夹着小方桌面子,四只脚朝外,一步不离跟在我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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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塾距我家并不远。出银匠巷,到西大街,过平民客栈,恒昌铁匠铺,第三家便是呼延熙医寓:老三间,榻子门,门的四角均磨薄磨圆,一条老掉毛的狗伏在门槛上,见人有气无力地嚎两声。就记忆所及,三间屋全是泥地,据说两侧的房间地板当年被反动派拆去修碉堡,中间的堂屋砖地因年久破碎,呼延熙说索性扒掉反而整齐。就扒掉了。不知怎的,“妙手回春”“中西合璧”的大横匾倒没拆走,倾对门楣,仿佛随时准备拽着屋顶扑压下来。沿墙,高高矮矮的药架子,一式乌木抽斗,分别写着药名,再就是大大小小的长颈磁瓶,照例戳着卷得极紧的纸塞子,不外“生肌散”“活络丹”之类,散发着霉不霉苦不苦的怪味。尽管两间屋的榻子门全部缷下,满屋好像还是若明若暗。
  私塾就在呼延熙家后面,来来去去,非经过他家堂屋后门不可。
  至今我还记得头趟去的情景。我和妈妈到时,呼延医家(大概是中国传统的医巫不分的习惯,犹如称狐为仙家)正躺在破藤椅上,满脸仿佛都是胡子,两眼向天,自顾扇着芭蕉扇,一付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架落。正值盛夏,固然不好打赤膊,只是跟一般长衫曳地的老中医不同,茧绸衬衫纳在吊带裤里面,也没有弯钩似的长指甲。
  我跟妈妈匆匆向后,憋不住偷瞧他一眼,他也侧过头来,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似笑非笑,藤椅无端“嘎叽”一响,我忙隐到妈妈那边。从此,上学散学,我都是从堂屋一溜而过。怕,不敢停留。
  隔过巴掌大的小天井,第二进,又是三间,五扇花玻璃槅子门全敞着,悠悠书声,哼山歌般催人昏睡,隐约可闻“叮当、叮当”,脆、急。是从恒昌铁匠铺传过来的。
  妈说到了,放下小方桌,给我扣好颈项头的衬衫钮子。我朝里望,十五六个小伢儿也回过头来。先生倒没戴老花镜,板板的坐在前面嵌着大理石花饰的太师椅上,目不旁鹜,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古圣贤遗风。
  妈说叫先生,我叫先生。先生指个地方,妈诚惶诚恐,帮我搁好小方桌、小板凳。先生说坐下罢,我规规矩矩坐下。妈突然说,“这怎么可以,还没叩头呢?”先生威严道:“免了!”
  稍大我才知道,我属借读生,师杂不专,欠诚,吴老秀才不承认我这寄名弟子。
  这时师母从房里出来,我妈拎着米袋子跟他进去。一会儿,只听唦哩唦啦倒米的声音。多少年里,我妈总说一年为我花一斗半大米,老斗,敬老师还要多上升把,且是长身细腰的江南丝米,开锅透鼻香。我从不见情,再多再香,不也是为了关我么?
  是关。
  学堂一二三四五六日,逢“日”为星期天,有得耍子。解放初的私塾也讲改革,像学堂那样闹张功课表贴在前面板壁上,不知贴了几千几百世了,粘浆糊的地方渗绿长毛,不粘的发黄发黑,头排横写金木水火土月日,这个“日”跟前头六个字毫无区别,不休;学堂老老实实按功课表上课下课,有图画音乐体育,他却不按,一天到晚除了中午回家吃饭,颠来倒去大楷小楷,念书背书。何况拢共十五六个伢儿,间半堂屋,摸头搔痒一举一动全落在吴老秀才眼睛眶里。
  老朽古稀矣,(此乃先生自称)花花胡一老把,偏眼尖耳灵,尿头日鬼长,除非师娘勒起嗓子叫他,几乎整天笃坐在太师椅上懒得动弹。这恐怕就是小镇人敬佩他有坐功,拌得在伢儿身上下死劲的缘故。其实,写楷疲了画只把猫狗,给语文书插图上的人添付眼镜加几根胡子,念书腻了按节奏掺几句“先生先死,先死先生”之类,凡此种种,只要不出格,他是不加过问的,至多咳咳两声,眼睛在你脸上多画会符,但字写不好,书背不出就不同了,他倒是重视有布置有检查政策兑现的。
  也无新花头,一个字——打!现成的红木戒尺,厚,且重。年岁小的是屁股,开裆裤,自己扒开,不扒,五个变十个;大的是手心,亦由自己摊开,自己数数,一下去一条杠。疼而不伤,绝不打头打脸,深受崇奉“教不严,师之惰”“不打不成人”的家长们赞赏。因而挨了打回家从不敢说,说了家里人一条声——“打得好!”
  也有快活时候,如今想起来犹觉羞愧,天天个天,别的不盼,也盼不到,就盼先生跟住在头一进的呼延熙呕气作对。
  难怪,两家合个天井,共只茅缸,出门进门都从呼延熙家堂屋穿过。大人与大人,伢儿跟大人,有事固然生非,无事也能执碰。不过我至今搞不明白,先生平时经常对我们讲,与人相处诀窍在个忍字,忍字头上一把刀,不忍那把刀就要落下来,难怪古圣有言,能忍自安,小不忍则乱大谋,内中微言大义,汝等当悉心领悟。可他自己对呼延熙屁大的事都要大发肝火大动干戈,总像有莫可名状的深仇宿怨。有回师娘上街买菜从堂屋经过,无巧不巧,呼延熙斜她一眼,砰地放声大屁,师娘当然要一长二短告诉先生。听罢,“哦哈——”吴老秀才陡然一声怪叫,“臭而不可闻也”一时间满屋书声顿歇,个个浑身一凛,细辨,石头落地,趁兴哄闹起来。大同学毕竟胆大,随即跟喊“臭而不可闻也!”先生居然颇为得意,拈着胡尖,高赞“鸣鼓而攻,鸣鼓而攻”。于是,跺脚,拍桌,尽情发泄,闹得屋顶都像要飞上天。只有到了这地步,先生似乎觉得太不成样,方咳咳两声,噤压下去。我们互瞧一眼,知道又要讲呼延熙的故事了:
  “复姓呼延名熙,不假,祖籍孟河,亦是;专治跌打损伤,确系家学渊源”。看来,先生深谙欲抑先扬,在“但是”后面大做文章的门道。果真话头一转,“兼治疑难杂症却大谬不然,诚然,其人能治疑难杂症。啊哈,斯年,天降豪雨,路影模糊,丁德昌绸缎庄少奶奶肚大腰圆,临盆三日未产,上城不便,无奈遍请本地名医。催产汤,速生饮,乃至金针均难奏效。于是乎,呼延国手见机而作,据传在少奶奶下处划了一刀,支把铲子,死拉活拽将婴儿拉将出来。混帐啊混帐,男女肌肤相接已属大谬,何况在人家下面划上一刀,又何况手伸进去,哦哈哈,那等处所……此类催生婆所营生涯,唯专治疑难杂症之呼延医家所特专擅。人面兽心,色胆包天,大损妇人名节。平素,此人亦不分男女,来者多探手入腹,名曰检查,实质调戏良家妇女。名医者,望闻问切,把脉望气,然后一帖或数帖奏效,何须敞怀袒腹?斯文败类,当以呼延为最。”
  似懂非懂,脸上红阵白阵。现在说起来是好笑了,当年我回家照本宣科,竟挨了妈妈一巴掌。
  “先生讲的呐!”我抓住有理票子。
  “先生讲的也不准讲,犟嘴唻,”又一巴掌掴上脸来,妈从没像这样打我,因而印象特深,至今尚能源源本本写出。
  故事之二:
  呼延熙欺世盗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民国三十三年,呼延之父弃世,呼延从外埠求学归来,接过老子衣钵。奈黄稚小儿其信不立,求医者寥寥。呼延灵机一动,包辆小山车,打柄洋伞,夹只皮包,俨然洋鬼子装束,令车夫满镇推动,在东云西边人家相请,在南曰北边某某相邀,俨若求医盈门气象,俄顷名声雀噪。更有甚者,买动无知乡民放炮送匾——“妙手回春”“孟河世医”,闹得其嚣尘上,说穿狗屁不值,草民屡屡上当。送其两句——“呼延熙,会看不会医”虽属俚语俗言,倒也一语中的,“呼延熙,——会看不会医!”
  这两句妙绝,上口、易记,一遍头,冲头脑里钻。
  就此,上学散学,一人领呼:呼延熙——
  众人应和:会看不会医!
  雄壮、整齐,赛洋鬼子下操。那年夏天,小镇盛行穿木头拖鞋,嘴上喊,脚下跺,又是青石板路,声威着实吓人,不少店里的老板伙计,不晓得出了什么事,竟然奔出店堂来看。我们格外得劲。
  呼延熙呢,犹如骂的别人,见状总是笑,间或还跟在我们后面吼上一声两声。莫名其妙,往往叫人意味索然,一个个互瞧一眼,吐吐舌头,仿佛中了妖术,心神受制,瞬时没精打采,散伙回家。
  故事之三:
  凡经呼延熙治病,向来好好坏坏,养在手上,以便从中渔利。据云有位渔夫,不知姓什名谁,小腿患疮,俗谓“烂棒腿”是也。头回药敷上去,翌日便收头长肉,第四天前来换药,不知呼延熙动了何等手脚,溃烂更甚,无奈再度登门,经呼延几一摆弄又完好如初。就此,时好时坏。当然,请医家不能空手,船上人,再穷条把大鱼总还是有的。数日后的某日下午,打鱼人来了,恰逢呼延出诊,其妇见鱼眼开,假充内行,胡乱倒了点药给其敷上。稍顷,呼延熙归寓,开口问道,今日其人来否?其妇指指药瓶。呼延顿时失色,惊呼:食无鱼,自始食无鱼矣!果如其言,渔人就此不见。
  照先生这么说,呼延不是确有本事吗?个把胆大的学生不识趣,偏问。吴老秀才总是不待听完,迎头一声断喝:“放肆!”吓得半段话又咽进肚里。
  现在叫逆反心理了。其实从前的学生对老师也不那么百说百听。勒破嗓子喊尊师的往往是在自己有了孩子或者本人当了老师或者功成名就之后。“师恩如山”,恐怕大多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道德形象。记得头回听了“食无鱼”的故事之后我就问过妈妈,我说“年年上私塾都交大米,背上老远老远,何不像学校一样缴钱?”妈答:“交钱两块是两块,三块是三块,清清爽爽,你私塾总不作兴比学校收得多唦。交大米敬老师只能多不能少,三四十斤好江南米四块钱买不到,秀才又落个不收钱的好名声……”照例,又关照我到私塾不能说,让先生听到不欢喜。原来如此,先生也是长嘴说人。
  整整五个暑假,(第六年我考取了外地中学,不上私塾了)先生讲了几十个呼延熙的故事,反来复去,颠三倒四。我真不懂,先生——吴老秀才,用恭维他的人的话说,称得上一方宿儒,饱学之士了,你传你的道,他行他的医,可总是念兹念兹耿耿于怀,一口气不咽似的。听人议论,先生最恨呼延说话不知轻重不分尊卑长上,别人叫先生“吴老”“吴公”“世伯”,他呢,当面固然不睬不理,背后提起也是吴雅之,直呼其名,大逆不道,远不及我们现在通达,副的也要叫成正的……
  好像到了一九五六年,各行各业公私合营,资本家敲锣打鼓进入社会主义。向属自由职业的中西医各诊所也合并为联合医院。呼延熙没去,呼延熙到南京去了,是老同学推荐的,为中医学院教师。小镇市的医家先生居然成了大城市的大学教师,这可使人瞠目结舌。乖乖,呼延熙原来是上海同济中医学院毕业,留学过东洋的,正牌子,大来头,“真人不露相啊”马后炮们活跃起来“我早说过嘛,什的会看不会医,是不会医啊,可人家会教,教大学,吴老秀才考了十趟闹了个秀才,捧上了天,人家才是洋进士呢!”
  师娘当然要一长二短告诉先生,听说先生听罢几乎闭过气去,直到呼延熙赴宁,都没出过家门一步。
  呼延熙走马上任,却把老婆留在镇上,其原因大概这儿有三间祖屋和破烂家当。老同学劝他全卖了定居南京,他说老了还要叶落归根。
  不是归根是祸根啊,都是祖产害人。
  五八年,镇变成了公社,所辖也扩大到周围十多个乡,这时也改称大队,公社领导陡然增加了七八个,趁此到街上弄房子定居。
  有位副镇长,姓徐,名儿不说也罢,花三百元买下了呼延家隔壁四间房子就地拆建。嫌天井不轩敞,欲将后天井花墙拆去,向呼延和吴老秀才家推进。这时吴老秀才尚未去世,事关两家利益,不得不给呼延去信。秀才动手,非同小可,起草、润饰,洋洋洒洒,骈四骊六,等他推敲妥贴,花墙也拆得差不多了。大跃进自有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徐副社长何消自己出面,仅向居委会作了个暗示,便以大办食堂需要砖头为由出动了人马。
  吴老秀才向呼延老婆要了个地址,总算将信发了出去。不久,呼延回信,偌大医学院公用信封中仅处方纸一张,有诗曰:“说来只为一堵墙,让人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可笑当年秦始皇”下书吴雅之先生教正。愤慨,却明摆着不屑计较的态度。
  哦哈,关夫子面前舞大刀,吴老秀才颤颤巍巍捧着处方纸,早忘了拆花墙的隐痛,反复推敲,不由拍案大骂:“文贼,窃古诗为已用,大学教师,狗屁!”骂两句罢咧,还捧祖宗牌位似地到处献宝,大摆一通该诗的出典,痛揭呼延熙的无耻行径。
  义正,辞亦严。惜乎两三天后公安派出所将原件要去,咔嚓嚓连拍几张照片,寄了一张给医学院党委。此时反右斗争已经过去,给呼延熙补了个右派,又送去劳养二年。时至一九六二年,来了“千万不要忘记”,上上下下大办阶级教育展览,该诗当然是最理想的展品,最难得的反面教材,留场就业的呼延熙改判劳改七年,他老婆衣食不周,一根绳自绝了人民、房子自然充公。
  吴老秀才揭发有功,公安派出所将材料报上去却被骂得头臭,“嗅觉太不灵敏,吴雅之先生教正是什么意思?揭发?狗咬狗一嘴毛嘛!”查其劣迹,所教学生中居然有好几名中特特务,最高任反动派青年军师长。于是也弄顶反革命分子帽子戴戴,六三年死后由师娘继承,每天早晨拿把条帚,从银匠巷东头扫到西头……
  听本镇近年录取中医学院的大学生回来说,他们校没有呼延熙,大约,可能,也许……早就死了。死了,歌却一代代传下来,街头巷尾仿佛总听到小孩子唱:呼延熙,会看不会医……
来源:《黄钟》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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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0]以坛为家III

发表于 2022-4-22 13:10:3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广西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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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23 06:17:5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不知怎么到了没得耐心看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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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22-4-28 18:09: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感觉现在看微型小说,直接在网站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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