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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22 09:49:04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林任申先生是一位长者。与先生因创作事宜第一次接触,他已58岁,距退休只有两年,那是1994年冬天。
此前,我在中国青年出版社主办的大型文学双月刊《小说》1994年第四期上发表中篇小说一部。当年11月11日,在元竹中心初中教书的我,接到市文联电话,市文联、市文广局拟召开我的作品讨论会,要我把所发表的作品整理一下。于是,我把发表过作品的样刊归类,剔除一些质量不高的、分量太轻的,余下的放在一起,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那时电话还未普及,学校电话上也无来电显示,我不知道怎么跟市文联、市文广局联系。至于复印机,简直是奢侈品。再加上我那时才26岁,没有社会经验,免不了有些“愣头青”脾气,干脆什么也不做,作壁上观。大约两星期后,我正在学校一个安静的处所,帮助即将转正的民办教师誊写转正材料,一大堆表格(这也印证了当时复印机是稀缺的)。一位校领导进来对我说:“你出来一下,市里来人了。”
就这样,我见到了林先生,其时他在市文广局创作组任组长。
林先生是上午来的,10点不到。要知道,当年的城黄公路可不是现在这模样,当时的城乡中巴车也不比现在的公交车。中巴车一路摇摇晃晃,几乎每个岔路口都要停下来等客,没有两小时到不了我们乡间。我说:“林老师你还亲自来?有事打电话喊我去就行了。”林先生笑眯眯说:“没事,你又要上课,又要写东西,忙不过来。我来拿你的作品,带回去复印。”
和蔼可亲,办事严谨,这是林先生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林先生问我,作品准备好了没有。我说好了,在我家里。林先生说:“走,我们去拿,顺便看看你父亲。”我父亲业余也热爱写作,与林先生早就认识。我想去街上喊一辆机动三轮车,林先生却说:“你有自行车吗”我说有。林先生说,那就坐自行车。就这样,一路颠簸,林先生来到我家。和父亲闲聊片刻,林先生翻检起我准备的样刊。我只准备了文学期刊,因此总量不多。林先生问:“就这些?其他还有没有?”我说其他是儿童文学、故事类。他说那也行,让我都拿出来,由他负责挑选复印。我说,儿童文学杂志在学校,作文课上有时要读给学生听。他说没事,去拿。于是,我们又一路颠簸来到学校。正好,即将转正的老师在找我,说乡教办食堂准备了中饭,请我吃饭。我说,有市里的客人在。对方说,那更好,请市里的领导一块儿吃。我有些为难,想请林先生到街上饭店吃顿饭。这时候,我父亲也赶来了,他不会骑自行车,乘的是“二轮车”(自行车揽客,俗称二轮车)。父亲担心我书生气重,不会招待客人,才匆匆赶来。林先生说:“教办食堂?很好,又干净,又实惠,就在食堂吃。” 说完就拉着我父亲,一起到食堂去吃饭。
吃完中饭,说了几句闲话,林先生要走。我仍用自行车载他到公路,他乘上摇摇晃晃的中巴车,赶回市里。
作品讨论会召开之前,林先生又一次到乡间找我。这一次,他送回所有样刊,还有两本厚厚的复印作品集。每本期刊的目录栏上,都有铅笔标出的对号,一看就知道是他选中的,需要复印的作品。我又一次用自行车载着林先生,一路颠簸来到我家。中饭是乡下家常宴,荤菜是我母亲炒的回锅肉,外加一条鱼,其他是几样菜蔬,酒是当时苏中、苏北乡间很普及的“分金亭”,长脖子的那种,几块钱一瓶。林先生喝酒很有节制,只喝两小盅。席间,林先生叮嘱我,写一份书面发言,用心写,不要写感谢主办单位之类,重点放在写作上有什么困惑,提出来让大家讨论。他还说,省作协有评论家来,机会难得,应该探讨些实质性问题。
1994年12月23日,作品讨论会召开,省里来的是著名评论家、省作协书记处书记黄毓璜先生。黄先生是林先生邀请来的,他们俩是黄桥中学校友。因为发言者准备充分,发言时间比较长,为节约时间,我写的书面发言最终没有宣读。不过,会议间隙,也有人对所复印的作品集提出异议,认为不宜将纯文学和儿童文学、故事放在一起,这样不便于讨论。林先生一直没发言,这时终于说:“材料是我复印的。我是这么想的,作者在乡下,又要教书,又要写作,别的不说,能发表这么多作品,多不容易。” 黄毓璜先生也说:“很不容易,写作固然不容易,要发表更不容易。”大家这才没再说什么。
林先生年轻时在名刊《萌芽》发表过诗作,随后在上海《新剧作》发表过新编历史京剧,后来又在名刊《散文》发表过散文,晚年致力于黄桥历史文化研究。在写作实践中,他深知爬格子的艰辛,因此对写作者始终惺惺相惜,无论对方钟情于何种文体。
说实话,文人相轻,是个老话题,长期存在。搞纯文学的,往往看轻搞儿童文学、通俗文学的;能写大部头的,往往看轻写小文章的。这种现象即便不是很普遍,也并不罕见。
不过,在林先生身上,从来不存在这个毛病。无论你是写写小说、散文,还是小戏小品、曲艺说唱,乃至只写文史类小掌故,在林先生看来,只要能写出来,能搬上台面给人看,都不容易,都值得肯定。关于这一点,我有亲身体验。
2010年年终 ,市文联召开年终总结会,林先生作为黄桥历史文化研究会会长与会。走进会场后,他朝四周看了看,不停跟人打招呼,随后特意坐到我旁边,一如既往,亲切地喊我小周,其实我已年过四十,头上也是白加黑。他问:“你有一首什么歌谣获奖了?”此前,我的一首歌谣在第二届网络文学大赛中获奖,文联简讯上发了一条短消息,云“短短41字获奖5000元。”不过,歌谣这种文体,如今早已不时髦,被很多人漠视。就拿我自己来说,虽然获奖收益,但也看得不重。林先生却很感兴趣,把一张文件纸翻过来,摊倒我面前:“把它写下来,我看看。”我把那首《种树谣》默写下来,自嘲说:“顺口溜而已。”林先生低头看一遍,抬头看着我,郑重地说:“歌谣就是这样的,通俗,顺口,才便于流传。”他没作过多评价,不过,我仍然很受鼓舞,因为这是一位文坛长者说出的行话。
谁知道,这竟是我跟林先生工作上最后一次接触。2011年7月3日,我意外地接到一个文友的电话,说林先生因肺病在上海做了手术,目前在市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我吓了一跳,因为此前,林先生一直精力很旺盛,黄桥历史文化研究会的很多工作,他都亲力亲为,就连每期会刊登载的每篇文章,都要逐行逐字校对,怎么说病就病了呢?第二天,我们几个文友相约到医院看林先生。林先生躺在病床上,看到我们,温和地微笑。我喊他:“林老师。”他朝我笑了笑,没有像以往那样喊我“小周”,而是喊我的名字,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怕打扰他休息,我们只作了短暂停留,就离开了。随后,我们在很多场合谈及林先生,谈他的细致与谦和,诸多往事历历在目。
2012年2月26日,我接到文友何雨生的电话,林先生去世了!何雨生说:“不敢相信,几天前去看他,他还说,又发现了黄桥一条古巷的不少史料,等身体好些了,就把文章写出来。”我听了,默默慨叹。2月27日上午,我和市文广新局剧目工作室的顾忠庆同志,代表林先生退休前的工作科室,前去位于黄桥古巷中的先生家里吊唁。“创作组”和“剧目工作室”是文化局、文广局、文广新局在不同时期所设置的文艺创作室的不同称呼,这样说来,林先生和我是同事,只不过未同期工作而已。当然,林先生在我印象中,一直是良师形象,我不敢以其同事自居。当天下午,我和何雨生又代表市作协(林先生生前兼任市作协副主席)前去吊唁。花圈上该怎么写呢?商量再三,最终落笔,上款:“文坛贤者林任申先生千古。”下款:“泰兴市作家协会敬挽。”作为后学晚辈,除了“老师”这种称呼之外,其实我们并无资格给林先生定其他称呼,但是,如果站在市作协的角度,我们认为,称先生为“文坛贤者”,那是十分合适的——德才兼备谓之贤。
林先生是一位长者,客观上,这是由其年龄决定的。不过,在主观上,我们都认为,他不仅是一位温文长者,更是一位谦谦贤者。
得知林先生的追悼会定于3月5日上午召开,当天早上6点,灰蒙蒙的天空下着密密细雨,我和丁正祺、何雨生三人赶到林先生家,在林先生遗体前,按我们东乡最朴实、最恭敬的礼节,依次三叩首。不久,雨住了。何雨生说:“老人家多贤惠,他知道送的人多,不能老下雨。你们看,雨停了。”
温文长者,谦谦贤者。这就是我们心目中的林任申先生。
来源:黄桥历史文化研究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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