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 集 场 黄国建 分田到户后,当了三十年生产队长的父亲从此不需吹哨喊社员上工。把自家的责任田种好,缴足爱国粮,不欠乡统筹村提留,农闲时做些小生意发家致富,就是紧跟国家改革开放的步伐。 他是较早在队上“先富起来”的人之一:把草披的山墙换成砖砌,屋内的泥土地面全部铺成水泥“预制块”,门前右侧盖了间小屋专门垒大灶、养猪,夏天吃饭时有落地电风扇吹。 这台落地电风扇的底盘与竖杆管接口简单、无法紧固,头重脚轻有点微倾,扇头左右摇一次,通体晃一下,“咯”的响一声。 电风扇不是南京产的那著名“蝙蝠”牌,而是父亲从集场上买回来的无牌组装货。 农村恢复传统集市自由交易后,父亲渐渐的把自己强迫为本地及周边地区的执着赶集人。从集场上顺带买台电风扇享受时髦,证明他做生意赚到了钱,有钱用。 那些年,父亲蹬着那辆28杠重载自行车去过上海进鞋袜,去过六合收萝卜籽,去过扬中拿猪头,去过常州礼嘉桥批购雨披。 87年的秋天,我休假回乡谈对象。 父亲为了体现他的致富成果,为了我谈黄桥街上的对象约会时方便,在我到家之前,一辆簇新锃亮的自行车已停放在堂屋的八仙桌北边等我。 而我在等她--大眼睛、眉毛眼睫毛组合起来看上去有点像印度女子的姑娘的答复,她在等她妈的答复。 一天,父亲跟我说:“建呐,反正你这些时也没啥事,过几天东台先烈乡有个集场,你和二队的年儿先去常州拿货,回头我们同去东台,可愿意?” “好!” 几天过后的凌晨四点,一柱散射形圆锥状光体在漆黑的公路上匀速前推。父亲那装了自发电车灯的自行车在前,穿着军装骑着新自行车的我在后。他自行车的后架上挂了两蛇皮袋、另驮了一袋的雨披,我车把上系了一个小布袋,内中装着母亲起早摊的四锅子油塌烧饼和一个水杯,后架上驮了一大袋雨披。对于赶集的生意人而言,商品必须备足,防止不够卖。 过了分界往北,栖在树上的鸟儿被车灯的微光扰射,提前叽叽喳喳的啁啾起来,不一会功夫,大地被它们叫醒--天开始放亮了。 “我们停下来歇个脚、喝口水吧。”父亲放慢速度,下车,将自行车推靠在桥栏上,顺手从车把上拿下毛巾边擦汗边笑着问我:“骑得动吗?” “还有多远?”我也学着他将自行车靠在桥栏上,坐在地上问。 “不远了,过了古溪就快了。” 一路向北。 太阳缓缓升起,稻田上慢慢起了层薄雾,一户户的炊烟柔柔袅袅地在屋上散去。村路上,一个农民正扛着犁、牵着牛向南走去。 远远的看见河的对岸空田里有人影移动,有“嗨哟嚎,嗨哟呺”的声音连续传来。 父亲霎时放慢了骑速,头稍转向后兴奋地对我说:“建呐,明天我们在集场上的生意肯定好!”。 我用力蹬车加速追上前问道:“为什么?” “过了古溪的周庄,到海安地界上,我们歇下来抽烟时告诉你。” 在海安与泰兴的交界处,父子俩将车撑停在路边,向东坐在公路旁的地坎上。 “做生意的人,一早遇到抬棺材的,心里就有底,表明生意肯定好做!刚才古溪南边的那一群人,是抬棺材上田落葬呢。”父亲喝了口水,自信满满地说:“我把话摞这等:明天,我们的这多货肯定是早早的卖掉,早早的回。” “离先烈那集场还有多远?”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 父亲不愠不火地说:“这北边就是雅周,过了雅周很快就到。” 继续往北骑。 脚越踏越重。太阳越升越高。衣服越穿越少。 过了雅周,往北就是曲塘。 在曲塘的一棵大树下,父子俩倚树坐在地上,轮流眯了会。俩人吃掉随带的四锅子油塌烧饼,午饭钱也省下了。 “花钱如流水,赚钱如吃屎。做生意吃不下苦,弄屁的钱。”父亲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对仍然坐在地上的我说:“现在好多了。起初我做生意,有一次到了饭期,身上又没钱,实在饿得不行,就坐到人家小店,等人家吃剩下的面汤喝。要面子?上有老下有小,得活命,得坚持。” “起来,走吧,从曲塘这往东,然后再往北过了南寞,就真的到了。”父亲鼓励我说:“你不曾骑过这么远的路,不习惯,余下的路慢慢骑,不着忙,赶上到先烈乡安顿住下就行。” “黄老板,来啦!今天到得蛮早的嘛。”先烈乡的这家临时旅店的老板,挎了一大淘箩米,看见我们过来了,热情地走近招呼。看看我,继而好奇地问父亲:“黄老板,这位解放军同志?” “喔,这是我儿子,在河北当兵。这次回来探亲,说是要看看我做生意有多苦哩。”父亲一脸自豪的边说边把车往里推。 所谓旅店,就是一间大屋满地铺的稻草上面,铺了十几床的旧褥子,外加每床有条不算干净的大红印花面子的旧被子。 “出门在外讲究不了许多”,父亲似歉疚地对我说:“将就着睡一夜吧。明天卖完了,我们早点回去。” 夜饭是米粥,旅店提供的。咸萝卜搭粥,我吃得差点把肚子撑破。 第二天,父亲早早的到集场上转了一圈,回来后把我推醒:“好起来了。吃了早饭我们赶紧上集场上去。” 集场上,父亲先给我找了个固定点,把他的车与货,交给我看管、售卖。他则推上我的车到集市上叫卖。 十点钟以后,人开始越来越多,狭长的通路上人来车往,南腔北调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今天生意好做咧”,父亲从我这又搬了一袋上车,急急的走进集市叫卖:“上海产的雨披啊,上海产的雨披,好天不削价,落天不涨价,卖的出厂价!”“上海产的雨披啊,上海产的雨披,好天不削价,落天不涨价,卖的出厂价!” 我为了维护革命军人的形象,未游走,末叫卖,出样的雨披搭在车上,“愿者上钩”。 到了下午三点多,赶集的人渐渐少了。 父亲笑呵呵的骑车过来,将自行车的大撑脚撑好,心情灿烂地说:“好哩建呐,今天统共卖了一百二十几件,今天生意是真的不错!有几十件都是对半赚!收拾一下,我们这就回家。” “还剩三十几件,咋办?不再等等转转?” “不用。今年还有好几个集场哩,回去以后还要到常州进货的。”
2022.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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