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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15 08:59:13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我回来的时候,储藏间的各式农具醒过来了。
妈盼着我回家帮忙,也盼着村里的万亩农田计划早日来到,她就可以安心卸下肩上捆绑了一辈子的农具。妈又叹息说:一双手摸了一辈子的农具,离开它们的日子,不仅农具废了,自己也把自己给废了。一个农民种了一辈子田,一旦离开田后算什么?农具带着人统领着土地。那些在手上盘熟了的农具,盘熟了的田地一旦落到别人手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抚摸着那些用了一辈子的农具,又不忍。哪一样农具上有个节疤,连枷的轴开始打滑,哪把铁锨掘树根时伤了口。
妈把它们一一给找出来,摆在四合院里,手上每拿起一样都有一段不落俗套的精典故事。没有我们在家的日子,妈把这些不会说话的农具当成了她的孩子。边收拾边自言自语:那张钉钯缺了齿,是地太硬的罪过;奶奶用过的锄头把儿太松了,需要找块布条裹紧才好使;铁锹缺了角,是因为修村村通公路铲石子时磨损的;镰刀、犁头闲了一季,锈得认不得家里人了。
[镰刀]
从茹毛饮血的时代起,就有了镰刀。弯着身子的镰刀,从古到今一向枕戈待旦。原先主宰田野的镰刀已派不上大用场,镰刀被大型收割机取代,只能割割沟沿上的芦竹和芒草。
九十年代以前的镰刀,威风八面,张扬的、血性的。它一开口说话,再强大的植物都将身首分家,横尸遍野。它的眼睥睨着面前的植物,它的嘴唇只要轻轻一抿,植物眨眼的功夫应声倒下。镰刀与人的手紧密配合着,在水稻间穿梭,所到之处,稻挺拔的身体与根一分为二,安静地倒在田里。镰刀把稻子放倒后,卧在稻草堆上休息,累得快抽筋的手脚稍不留神靠近它弯弯的口,血的味道就出来了。镰刀的身体因此染上了腥红色,留白的地方光芒晃得人眼花。对人的误伤事故尽管时有发生,这些怨不得镰刀,只怪人眼朝天,太不小心。
我的左手食指关节在那个盛夏被镰刀咬成重伤,血从白骨中奋力奔涌出来,同时被咬的还有一只在我跟前抢嫩草吃的芦花鸡的头颅。我哭爹喊娘嚎叫着奔回家裹伤,无头的母鸡落在田头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便上了西天。
如今,镰刀做梦也想到广袤的田野里去驰骋一番。它代表人类的一个阶级,包括印在党旗上的镰刀形象。镰刀的远去有别于人,哪怕到垂老时的锈迹斑斑,始终保持着奋斗的姿态,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示弱。
[粪桶]
木匠箍成粪桶光使出牛力气是没有用的,三流的木匠是箍不好一对粪桶。几块粗糙的木料,经木匠的一双巧手慢慢抚摸后,变成底端小,上口开阔的圆,然后再去承载物件。
制作粪桶的木料有木香味和上过桐油的味,有点呛鼻子。载过物后的粪桶,木香味消失了,沁进了粪水的味道,人的味道。
手艺人先得选用平整没节疤上好的杉木料,刨成一色水一样高矮的木片,先风干,上文火熏出弧度,桶底做成后,把熏弯的木片挨个儿拼凑齐整,用铅丝箍紧,与底座儿吻合好,刷上几道铜油,让它慢慢阴干收紧,用的时候才不漏水。在预留的两片有耳子的端口系上尼龙绳套扁担,最好是用弯过的竹片做粪桶系儿,尼龙绳容易拖在地上弄脏了,不方便拿手。
小时候看人挑粪桶打着号子,迈开步子,与平时走法很是不同,两只粪桶跟着脚步的节奏晃悠,很是优雅。等自己长大了开始挑粪下田,死沉沉的粘在肩上,脚后跟被粪桶底撞成青一块,紫一块,东倒西歪的不是踩踏了苗,就是被枝条勾住了绳;桶里的肥料不是溅了,就是洒,走不到田中央气就泄下去一大半,胸腔的喘息声似刚学开声打鸣的小公鸡,“呼哧,呼哧”直叫。满满两桶儿硬给颠簸出去一半,腿开始抖擞。
那时候,个子还没长高,粪桶上的绳子要多绕几道才不至于拽到地上绊脚。等我长高了,绳子不要再绕圈,可以挑着担子走更远更险的道。有一次从河里挑水浇菜地,脚下没踩稳当,快爬上岸时,连人带桶一起滚到沟底。桶底上的箍跌散了,只好请木匠来救活它。
粪桶贴着人走,贴着地走,走来走去,走不出木匠对它箍得紧紧的圆圈里。日头心里粪担子胶一样粘着肩膀,妈看我的脸热得潮红,说:好好读书,读出了名堂,就可以永远扔了这又脏又臭的粪桶担子。
春耕秋播的季节,粪桶没一刻是闲着的。今天盛茅坑里的粪,明天盛水浇菜地,一清一浊对它来说向来无法分得清楚,回回都是满满当当地出门。
后来,村里人用铁焊的独轮车推肥料下地。粪桶满身的臭味,常年累月被冷落。箍在粪桶上的麻花铁丝,和时间一起变得锈迹斑斑。从当年驯服它,到逃离它相隔二十来年。长久不用,木片之间就会产生细缝,那是风在它本单薄的身上掏鬼,水和粪装进去,装多少,能漏多少,如同沙漏一般,经不起等待。
粪桶,静静地躺在妈家的储藏室里,就要走进农村的历史书里,成为永恒的记忆。我把它翻出来,放在充满阳光的四合院里,注满清洌的井水。妈年年拿出来上桐油保养,它们的身子乌黑油亮的,有种岁月的沧桑感。在大太阳底上放了半天,水一滴没有漏。
[筛子]
妈把用了几十年的筛子挂在壁墙上,两只竹篾子做的筛子口被妈的手摸得滑溜溜的,一只是筛细粮用的箩筛,另一只是大眼的漏筛。小眼筛有小智慧,用它来筛供人吃的精米面;大眼筛筛带壳子的粗谷草,是有容的大智慧。
筛子的扁圆身子在手的动作下一抖动,旋起常人想像不到的聪慧:上中下三重境界泾渭分明。最上面是表层空瘪的壳子被清理出局,实沉的谷子留在筛子中,杂质与浮尘从上百只深邃的筛眼里过滤到下面。
大忙的时候,筛子忙着筛小麦、油菜子、玉米、豆子,把到手的粮食收拾清爽再进仓。筛子这时候顾不得身上沾满的草屑和灰尘,使出浑身的解数,不论粗的细的,遇到什么就筛什么。闲落的时候,筛子里装着蚕豆、花生,葵瓜子,搁在太阳底下晒干留着过年时下锅烘炒当年货;开春了,打来井水把筛子眼里的灰洗洗干净,装上妈的针头线脑和全家人的布鞋底面儿的纸样子,妈把糊好的布浆子摊在筛子里,放在太阳底下晒,春风在廊檐下跑两圈的功夫布就干浆了。筛子陪着妈一直坐到夕阳西下,野在外面打食的鸡鸭们很自觉地排着队伍鱼贯进了窝。
筛子睁着上百只眼,比人的眼精准,能把每一粒谷子看得清清楚楚。在它的眼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它的心窝里可盛金银财宝,也装得下泥污粪土,美的丑的谷子只要入了筛子的法眼,马上能分出秋色。筛子经岁月的煎熬后,独看不见自己的命将何去何从。跟着人的手转动,旋转出一堆的哲理。
筛子要做的要想的:只有永远做好它自己,不问农家人的贫富贵贱,不管风霜雪雨。妈有时候忙得忘记把它收进家中,它独自睡在谷场边角落十天半个月挨晒受风,也绝没有独自去流浪和逃跑。直到妈找到它懊悔得要命重又把它搂成怀里唏嘘不已。
离开家乡的最后一个农忙季节,我和妈一人一把筛子筛刚打下来的小麦,我劳作的样子在妈的眼中还不够娴熟。妈放下手中的活,手把手教我如何让筛子乖乖的听手的话。妈的话唠唠叨叨装了满满一筛子。一边指导我如何筛干净谷子,一边嘱咐我离开家门后如何为人处世。她说:“做人要像筛子对待谷子一样,眼睛睁睁大,用心用力筛干净自己面前的谷子,于人于事分清好和歹,不要把果实与垃圾一把抓,别误了自己误了他人。”
多少年来,对家里沉默的筛子充满的牵挂与依恋。明白不会说话的筛子筛子用自己的圆满填补着乡村的寂寞与逐渐的荒凉,把精华与糟粕严格区分开来,还世界一个无限的清明。它奔忙的一生把热情与激情尽情挥洒;闲时候独自在墙角修身养性,修到能听见自己灵魂深处的呼吸,清新脱俗中聆听内心的律动。
我和村里一批批壮实的后生,一个个经筛眼滤过后,挺着饱实的胸脯走出村庄,把风中的筛子与双亲留下,他们从此过着从筛眼中望儿归的日子。如果我能有幸跟随筛子渐行渐远的脚步,希望它不仅是成为我无声的老师,而是成为我的今生来世的导师。
[铁叉]
铁叉只有两根丫子,一辈子活得极简单。
快下雨的时候,它借着人的臂力把田里散乱的草堆成山;天晴时,再把草山放倒在日头心里晒太阳。
铁叉的身子乌黑的,尖尖的,铁匠把它在淬火中拎出来,锤打,从此它便有了人性的味道,少了古代兵器中描述的血腥味。
我和哥喜欢跟在拿铁叉的父亲去村边的小河。他站在小船头,就象是驰骋疆场的将军,面向河水,举起铁叉射向游弋的鱼,红锈斑斑的铁叉尖上沾满了鱼的血泪。父亲把铁叉交给哥,示范给哥叉鱼的动作。哥学着父亲的样子,把铁叉举过头顶,扑向水里,却连片鱼鳞也没叉到。父亲说哥与铁叉间还没有默契,心手不一,怎能逮到鱼。
哥为了和铁叉达成共识,脱衣下缚,在门前空旷的打谷场上苦练,把平整的谷场戳得千疮百孔,烂乎乎的新鲜泥土泛起。在父亲离家去远方的时候,哥已经能够用铁叉叉几条小鱼儿喂猫了。收割的时节,铁叉一刻也闲不了,田头叉谷草,门前叉柴禾,大人孩子拉把铁叉柄使唤得如战场上将士的兵器。
倒在田里休息的铁叉有次误伤了妈的脚。齿尖朝上的铁叉柄被麦草遮蔽了,妈急着回家给我们煮饭,一脚踩上去,尖齿穿过鞋底,把妈的脚心穿了个深洞。妈疼得捡起伤她的铁叉,当成拐棍一步一瘸拐到家。她的脚板三个月才能下地,又拐着铁叉柄下地干活去了。
我们村的铁叉们在七十年代初集体做过一件替天行道的大事。
那时候还没有分田到户,生产队新上任的队长因为威逼一个新过门的女子上了吊,愤怒的村民们,毫不犹豫带上自家的铁叉包围了队长的家,无数把铁叉尖齐齐指向队长,伤天理的队长吓得躲出家门。村民们自觉地去给那家的新媳妇上坟,把纸钱也送给那个屈死在她腹中七个月大的婴儿。铁叉齿拔动冥纸,好让火堆上的黄裱纸烧烧透,送这女子最后一程。
[连枷]
我到过山东的藤州墨子的故居,看到橱窗里陈列的农具“连枷”。中国历史上的侠客墨子,把设计的连枷作为武器来守城。早在先秦时期就发明了连枷,到唐代时连枷被改变成军事武器,到今天使用的健身器械双截棍。硝烟弥漫的古战场上,连枷直至今日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在没有战火的岁月里,妈举起连枷,脚步跟着手中的节律向后退着,腰身柔美,节奏平缓,如果配上号子声,就是天空下最出色的歌舞盛宴。她在白云蓝天下挥动连枷,连枷瘦长的身姿在妈头顶上潇洒地翻着跟头,落在谷草的身上,脆脆的。合着手的颤动,心的跳动,一次次落到了实处。经它拍打过的小麦、豆子、芝麻等很听话地跑出壳子。
这个由武器转变过来的农具我有多少年不摸它了。它在远古代表着强悍与血腥,多少将士亲眼见证过它叱咤疆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几千年的演变,它的形状虽然变了许多,骨子里的东西从来没变过。在强有力的姿势下挥起,落下,过去是为了开辟一个新的疆域;现在是为了让日子在这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活得更滋润。
这个用竹子做身子,竹片做头,靠轴翻动的古老农具(器具),使用时如果散了神分了心,连枷在半空中晃荡不稳当,落地时非但打不下谷子,不注意还会误伤到自己。
事实上,连枷时刻在飞奔,而我的悟性并不高,从来没有看见过它的奔跑的飞毛腿。不管走过哪个年代,用竹节板做的身躯撑起整个平和的天空。
在热情的太阳下,我跟着妈后面把连枷的头子高高举起,落下,一同落地的还有汗珠子,重复着祖先们不倦的动作与表情。收拾完经连枷拍打服贴的谷草后,我的手臂酸疼得无法举过头顶,最终被连枷降服后,和它并排躺在了野地里喘息,连枷在一边笑话我这个没出息的大活人。
我的目光与瘦削的连枷平视,想像它在空中飞舞的身姿,想过在战场中与对手拚杀。如果我是一名战士,带着这样奇特的武器上场,与它心手合一,哪怕身死,心也如归人。
[锄头]
锄头,和春天一起长大,从春天走到冬天。土是它的天,草是它的地,农妇长满老茧的双手是它的至亲。
在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就用石头磨成了锄头,汉代换成铁锄头。它曾经有过不同的名字:老祖宗叫它石铲,父辈叫它青铜,现在叫生铁。一根木柄作支撑,简洁朴素。有了它,从此让农人们直起了腰身,挥洒自如地锄草,松土,给禾苗一片宁静的天空,把饥饿锄净,给了胃一个完美的交待。
锄头从春秋战国起锄禾,沿着秦汉的小径一路走来,经过典盛的唐朝,一路奔走向明清,一直走到二十一世纪我的掌心,侍候着千年的泥土,独自吟唱了五千年的歌谣。用生铁做脑袋的锄头,曾驱逐过鞑虏,捍卫着华夏大地的城池,化酸腐为神奇,载入光辉的史册。
勤快人用的锄头,锃亮的,他们从不会让锄头身上长锈。闲的时候也会在磨刀石上把锄头打磨亮堂。
在老家的旧屋里,小时候用过的那把锄头静静地躺在墙旮旯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平添一种沧桑。它如今离我越来越远,远到可以走进书册中,成为心灵的记忆。
从我这代人开始,相处得如亲人一样的锄头就要下岗。摸电脑键盘的手,早没了握锄把留下的老茧,拿过锄头的手是否还能如祖辈们一样,在头顶上举起放下,放下举起?我相信自己拿起笔,在纸上以另一种方式锄草,用锄头蘸着泥土写下充满阳光的诗句。
竹耙
住河西的星伯是村里最好的篾匠师傅,他的衣裳头发里常年飘着青丝丝的竹子香味。他帮我们家做的竹耙用了三代人了还好好的。
家里缺什么用具了,妈就去请星伯上门。星伯坐在门槛上“呼噜,呼噜”抽完两锅子水烟,掸掸身上的烟灰,然后胸有成竹地往我家屋后的大竹园圃边一站,在竹园子里扫两眼,选几棵像样的竹子用篾刀砍了,削枝去叶,劈成长短不一的竹片备用。妈点上火油灯,星伯把竹片就着火烘烤成弯钩状,上面打排小孔,用细铁丝卯结实,一根长竹子做手柄,七八个弯钩排排齐,一把细溜滑趟的竹耙做成了。
竹耙齿与齿之间均匀空着,很轻,有点像极乐世界如来佛祖的大手掌。齿头弯弯又似人弯着的指尖,那样地拢过来,孩子的活动范围怎么也逃不过它的手掌心,成了孩子们拾草时最便捷的工具。我和同伴们拖着它在竹园里划竹叶子,一篮子一篮子背回到灶膛烧锅用;农忙的季节拖着它下田划落在地里的玉米叶子,枯草叶子。我们和竹耙一样葱茏如屋后竹林子里的青青翠竹。
它的竹齿又像极了梳头发的梳子,把散落在土地上的头发(枯枝败叶)收拾扰在一起,还大地一片干净。竹耙的齿经了火的烘培,有了火性和韧性,能屈也能伸。风是个淘气的孩子,把土地的身体吹得衣衫不整,竹耙耐着性子一点点去收拾得清清爽爽。竹耙的手柔柔的,像极了妈妈的手,在我的身上挠痒痒,挠到地方,骨节骨缝舒服想跳起舞来。
活了几十年的我,怎么也忘不掉只会划草的竹耙有一天助人为乐,做出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它和一个人的命紧紧联在了一起,但它并不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我们这一群被竹耙一寸寸梳理整齐的子女,与它早已血脉相连。
那年盛夏,我和伙伴在河里洗猪草,她的猪草篮子不注意从手中逃脱而去。为了追回一篮子草,伙伴不管不顾地向河中心走去,直走到河水快扑进她的嘴边。我慌作一团,大人们都下田去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上岸从家中拖出那把长长的竹耙,伸向河中央。貌似温柔的河水,无情地漫过伙伴的头顶,她在水中时隐时现。我的手死死抓住竹耙柄,伙伴在命悬一线的时刻,在水中扑腾中,手终于够到了竹耙的齿。我和竹耙一起咬紧牙,屏住气,拚了吃奶的力气,硬是把河水中央的伙伴拖上了岸。
我们回家不敢告诉大人们。我们吓得魂掉了一半,半个时辰才回个神来,两个人对着救人命的竹耙嚎啕大哭后,又放声大笑。
[犁]
告别了刀耕火种的厚重历史,犁走进了人类花枝招展的春天,以威武不屈的姿势走向丰腴的原野,成为泥土最温婉的情人,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完成在苍天厚土最虔诚的礼仪。
我还在襁褓中时,妈把我背在背上,扶着犁下地。爸在后面推,妈把系在犁身上的绳子备力向前位,妈趴在地上,我趴在妈的背上,幼嫩的目光跟着犁头闪动。坚实的大地上,有犁头翻出来的泥巴花,还有爸妈深深浅浅的脚印。爸妈在犁过的地里洒下种子,播下一田田嫩绿的祈盼。我和土里的种子一道生根发芽,报以犁闪亮的微笑。
犁的到来,亲眼目睹一片新土地的诞生。人是看不到自己诞生的,也看不见自己的死亡。而犁,让人看到了自己,如同再生了一回,让人看到了几千年来的生生不息。在犁的面前,我惭愧地自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是一个怎样的谜,想必犁是知道的。
我是犁的孩子,它是我的再生父母。这世上没有比孩子更让父母去牵挂的人了。父母没了孩子,岁月无依无靠,只有无尽的怀念。
犁过的地上长出一棵树,或一片森林,也可以是金色的麦浪,犁的头与麦子的芒刺一样,尖锐,向上,守着属于自己的本份,留下许多栩栩如生的记忆。看到犁在阳光下反射到我眼里的光,那是朵含苞欲放的粉色的玫瑰,吐着芬芳。
最早记载关于犁的文字的人已化做尘埃,最后记录犁的文字的人亦步他的后尘,当所有的人隐退,犁的脑袋上有一面镜子,看着天地间的万物,也看着自己,熠熠生辉。
[芦竹废]
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芦竹废这个名词。
最早的记忆,它是和蚕联系在一起,为蚕而生的芦竹生在小河和沟渠边,风姿绰绰,与沉重无关。翠了一春,茂了一夏,清香了深秋后,芦竹花低垂了头,叶枯杆身子结实了,芦竹被雪亮的镰刀一根根放倒在河滩上,留着来年春天养蚕时备用。
蚕还是一粒黑油菜籽大拿回家的时候,开始把沟渠里的芦竹拖到家门口劈成薄片子,一片片编成一张张田字格似的写字本,堆起来有半人高,随着蚕的一天长大,一张张“作业纸”整齐排上搭好的蚕架子,成为蚕长大成茧软和和的大床。也好似我爱读的一本厚小说书,读完一张,往后翻一张,翻到最后一页,边角都起毛了。找来竹子,一劈两开,用细铁丝绑牢,修补好废的毛边,又是一张漂漂亮亮的新芦竹废。
纸片样的芦竹废本来就是弱不禁风的,蚕日夜不停呆在上面吃喝拉撒,桑叶茎混着蚕的排泄物,每次喂食把芦竹废搬上搬下,洒上厚厚的一层桑叶,我两手拉把一捧举过头顶,用头扛到最高的七层上,要把丹田之气提上来才能独立完成。
被蚕睡过的芦竹废,染上蚕的体味,清香味渐行渐远,没有人记得它长在河水边的妩媚样貌。
用散了一张废扔进锅膛当柴禾,续换新的,一季蚕养下来,码得半人高的芦竹废也用得差不多了。散的散,断的断,一遍遍化功夫修不化算。
芦竹,是清秀命。“身贫心贵骨铮铮,高节表翠横斜影,长叶低拂听水声。”村里有人病了,切了挖根切片煎熬喝汤汁,清肺热,治牙痛。编成芦废供养蚕后,骨骼清秀的芦竹废因此成了废物。如果它不是生在乡村,被制成高贵的纸张,就会一脚登上天堂了。是它把蚕一点点举起,变成比纸张更高贵的丝绸,最后也算是死得其所,不枉活一场。
[小锹儿]
那么多的农具中,我还是最喜欢小锹儿的。
每家都有几个孩子的家庭里,大人们忙着挣工分的时候,是小锹儿牵着小孩子的手长成了少年。村里每个握过小锹儿的小孩,长大后都有几箩筐的话说。
很小的时候,小孩子没本事跟大人下田挣工分,只能和伙伴们挎上柳条儿筐,带上小锹去挖猪草。小锹是工具,也是小孩的玩具,用它挖猪草算是最轻松最优雅的活计。小孩子的个子矮,几乎是贴着地面行走,挖猪草的孩子闻着各种青草味,花野香,小锹儿一出手,红的黄的青的紫的一大堆叫得上名、叫不出名的草都跑进了筐里,小锹翻过的地方可以看到许多土里爬进爬出的鼻涕虫,铲颗草带堆泥,能带出一条肥壮的大蚯蚓出来。柳条筐满了,女孩子隐蔽在槐树荫下纳凉,做着小游戏。男孩子最没窍,猪草不挖,专用小锹儿在田梗中央挖块有脚大的深坑,坑洞口用杂草做掩护,草上埋上虚土。正好挑粪担子的大人经过,顾着看前头,顾不上脚底下,一脚踩进坑洞,连人带粪担子跌个狗吃屎,粪翻了一身,臭哄哄的。他骂这群绝户的讨债鬼,举着扁担去追一帮讨债鬼,一群小鬼小锹儿也顾不上捡,溜之大吉。挑粪的大人苦着脸,抹着满脸的粪水回家换衣裳。
小孩子手太小,小锹柄太粗了手抓不住,他们用的小锹儿是大人们专门定制的。选锹把儿的料子很特别,沟沿边的小杂树或门前还很年轻的小桑树枝丫最适合做。打家具的时候,请木匠师傅特地挑选节疤拐弯的地方下料,形状像人的腿膝盖往下蹲的样子,也有点像“丁”字型。木匠细心地剥光树皮,上节留着当手柄,小锹儿的截面有岁月的纹理,和小孩子掌纹相同,下节留长点装巴掌大的小锹头子。桑树木的锹把儿身上刻着树的年轮,新锹儿有木香味,有虫子蛀过的地方,是个黑洞,猛一眼像小孩子的黑眼睛珠子。
我们为了争夺挖猪草的“地盘”, 把小锹当成战胜对方的“武器”作过许多的孽。
哥打小就不是盏省油的灯。在河东河西的孩子中,他自封为“王”,把孩子分成河东的河西的两队人马。以哥为首的男孩子挥舞着的小锹儿杀向田野,河西的小军腿有点拐,跑不过别人,哥忙着招呼后面的人跟上,顾着嘴顾不上手中还拿着小锹,小锹的把儿滑得似泥鳅,见了鬼似的就那么串了出去,不偏不斜正好串到小军的后脑勺上。小军半张着嘴,忘了躲避飞来的小锹儿。一群孩子看到小军脑勺被小锹口犁开了一道红红的小溪,血顺着发根往后背开始流淌。小军的嘴就那么张着合不上。晚上,妈把家中最大的老母鸡捆扎了送给小军补身子。哥挨打的时候,小锹儿张着锃亮的口,发着寒冷的光躲在边上,从来不为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说句公道话,倒霉的小孩能把它怎样呢?
小锹儿进了家门就被扔到门旮旯边。孩子睡了一夜,屁股不疼了,又拿上小锹儿出门呼朋唤友下田作孽去了。小军头上裹着雪白的纱布,戴着帽子照常跟在“王”的后面吆喝,扛着小锹儿去野地里泼天的寻欢作乐。
这些快要从乡村消失的名词,我敢保证迟早要被下一代人遗忘,下一代人只认识网络游戏,认不识这些乡民的把式。现代化的大型农具的确节省了人力,同时缺少了温情,缺少了田间乡邻们吆喝的声音。哪家田里的秧还没插完,哪家的豆子枯了来不及拔上来,哪家的晒场上来不及收拾进仓,乡邻们一呼百应,一支烟的功夫就解决战斗。
来源:《黄钟》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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