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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第二期:寄儿(作者:顾寄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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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22-4-13 16:22:06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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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四岁,爸爸失业,到外地谋生去了。
  于是,我拽着妈妈衣角,拎只青布包袱,小尾巴样畏畏缩缩地投奔到我姑妈家里。现在推算下来,那大致是公元一九四七年春末夏初。离开她家时,我已经十二岁小学毕业了。其时,对私改造正进入高潮。站在店堂前的台阶上,我确曾看过好几回肥头大耳的老板们敲锣打鼓进入社会主义的场面。唯感惋惜的是,整个队伍中没有郑师傅,他没有熬到那个日子。还是从头说起罢。
  我和母亲去时,姑妈家在南大街开片杂货店。这是小城最繁华的街道。依稀,从双圈门到吊桥,直南直北一两华里,并排五行大青皮石铺就的路面,两边全是有着两三间门面的大店家:周义和南北杂货店、亚洲大药房、裕隆春帽店、老袁宝成、新袁宝成烟店、张吉祥茶叶庄、吴永盛酱园、祝泰和绸缎庄、仁德生、朱仁济、同德源中药店……各式牌匾,斑驳陆离,一般厚木板漆就。黑底金字,红底黑字,似乎都被赵公元帅的香火熏染了,雾蒙蒙、灰扑扑的,满面晦气色。唯有那字,斗大、凸出,宛若一只只死鱼般的眼球,冷漠地牢盯着顾客的钱包钱褡。偶有洋铁板磁漆的,稍鲜亮一些。我姑妈家就是这么一块,红底黑字,横倾门楣,赫赫然——金万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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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本意富泰康泰;又是“代”的谐音。金万代,寓意何等久远。据说当年取这店号是颇费过一番推敲功夫的,择吉开张时,单开秀才先生的酒席就有三桌。
  “金万泰”,店面不算小,从外相看,坐西朝东,前后三进,三间店面。毛笔写着的南一二三四五六,北一二三四五六的闼子门前,三层长条石阶直漫街心。乌檀木帐桌,柏木柜台——漆朱红,起光;的确很有气派的样子。加之,店堂后面的第二进,有茶食坊、蜡烛坊。虽不如往昔兼营批发,大笔进财,但自产自销,总非仰人鼻息的小铺子所可比并。
  不过,我们去时,听大人议论,早已是外面好看骨里空了。
  货架上稀稀朗朗,已显得有点寒酸。上两层散置了些爆竹、蜡烛、裱芯纸之类;下一层,“空空如也”,索性用红蜡光纸糊着——遮掩住。店堂虽旷,除了逢年过节,平常只见两张长条凳,一张高烛凳,孤零零的,恰好让我们小伢儿骑马打仗,钻上钻下地玩。缸,很多。这恐怕是杂货店的一大特色。缸口一律盖着拜垫:圆形,一圈圈稻草编就,中间有一小圆洞。防潮,透气。不仅柜台里有,后面作坊里有,再后面正屋的观音菩萨面前也有。小时候,我可算天天被大人揪着耳朵,揿在这拜垫上面,打屁股,罚跪。跪得久了,便抠拜垫上面的小圆洞玩。缘分太大,所以至今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和母亲去了,便和姑妈全家住在第三进。南北两个房,中间堂屋,条几正中供奉着观音菩萨的瓷像,记得只有到了过年才在旁边加一尊财神老爷——厚粗纸衬的,贴菩萨纸,长方体。我听姑妈提过,财神个头虽大而地位不及观音菩萨,故而只好竖在旁边。
  南房,姑妈带我表哥,外加一位女管家。北房,原本空着。那天,我母亲道了来意(可能预先联系过了,我不晓得)姑妈便缓缓地吩咐女管家道:“喊郑师傅帮扫一扫,搁张床!”同时,还对我妈说:“大妹子不要客气,下人有什么不周全,尽管告诉我。”于是,我跟妈妈在北房住下了。我也第一次认识了郑师傅:大高个子,蜡黄脸,眼里满是血丝,头发乱糟糟的,里面象有草屑、火柴棒之类。长衫很旧了,青中泛白、泛紫红,说不清什么颜色,一直拖到脚面。而且,我在金万泰的那些年中,好象只记得他穿过这件长衫。
  郑师傅看见我,便弯下腰问:“叫什么?”“寄儿!”“是宝盖头下面一个奇么?”我茫然,胡乱点点头。“寄儿?咋叫寄儿?”他自言自语,脸上掠过淡淡的一丝苦笑……
  从此,整整九年,在外人嘴上,我成了“金万泰的寄儿”。也许是当时的习惯,姓名称呼前面均冠以店号。我是“金万泰的寄儿”,我母亲在附近小学当穷教书匠,当然是“金万泰的张老师”。姑妈——金万泰老板奶奶;表哥——金万泰的小老板;女管家——金万泰四姑奶奶。百业萧条,先生师傅几乎辞光了。剩下两位,一是金万泰账房何先生,一就是金万泰郑师傅了。反正,什么都是金万泰的。
  我姑妈大约三十二三岁光景,早年守寡。虽为一家之尊,却并不象某些小说家笔下胖得发愁的老板奶奶。消瘦、清爽,脸上总是板板的。话不多,挺有份量。好象一年到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看见她钻在南房里做着绣花、钉鞋底等家庭主妇的细巧活计。儿时,我穿的鞋子可算全是她做的。端午节,是老虎头的走鞋;夏天,是绣着荷花的布拖鞋……凡是表哥小老板有的,我全有。春夏秋冬,一式的帽子,一式的衣裳、一式的裤子。街上人见了,说:“金万泰老板奶奶心地真善,不两样心,待侄子跟亲生儿子一样。”
  就是这样,不知怎么的,全家包括我妈妈好象还是惧怕她。跟她说话从来是摒声敛气,小心翼翼的。我从不敢到她房里去玩。偶尔,出于好奇,贴着房门框稀开的仄缝朝里照一下,只要她调过脸来,我便心里一沉,赶忙逃走了。诚然,我表哥小老板是唯一的例外。踱进踱出,自由自在,还可翻箱倒柜,拿出许多好玩的东西,着实令人眼热。不过,我仅是眼热而已。他叫我玩,玩一会;不叫,乖乖袖手。妈不止一次关照过我,虽说是嫡亲姑妈,但到底不是自己家里,凡事要识相。
  跟我姑妈相反,女管家四姑奶奶却粗门大嗓。店里店外,前后三进,寻常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吼叫。她是江阴人,大扁脸,满是麻子,男相,好捧个水烟筒——噗,吹一口,纸枚子着了;跟着,懒猫打嚊般呼噜呼噜喷出团团烟雾。郑师傅背后都是叫她四麻子,告诉我她是公母人,屁股后头长尾巴。因之,到了夏天,我不止一次偷偷摸摸地在她后面看过,每次都失望了。平平的——没有。也不知道是金万泰那门子亲戚,真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当着我母亲的面也敢顺手给我一巴掌,妈妈还说她是要我好,不打不成人。背后又捧着我流泪,叫我“离四姑奶奶远一些。不要惹她生气。”我恨死四麻子了。因此,我上学后,从老师讲桌上拾点粉笔头子,街头巷尾、影墙照壁,及至操场篮球架的柱子上,到处画上麻脸女人的头像。画妥,红粉笔一勾——枪毙。旁边照例写上:四麻子狗子又狗子,吃死(屎)三大碗。稍大点,我才知道,她也是个苦人。未婚夫得了痨病,卧床不起,娶她进门冲喜,冲了七天便冲死了。从此,成了克夫星。我姑父死后,姑妈将她接来做伴。但我并不因画了麻脸女人而感到内疚。照画。欺我一回画一回。难怪她常常骂我“反骨”,说:“升米养个恩人,斗米养个大仇人。吃金万泰的,穿金万泰的,还不识好?良心被狗子吃了。”我真不懂,金万泰又不是她开的,我姑妈从不说这些话,倒轮着她说。
  我最恨她将我和小老板表哥两样看待了。比如说,拾砖头扔破邻家的天窗玻璃罢,我明明在店堂里叠纸船玩儿,人家上门告状,她根本不问究竟,开口便是:“好啊,寄儿这小贼坯,专门惹祸,人呢,给我跪!”恨恨不绝。我闻声赶快跑去,辩解道:“四姑奶奶,不是我。”“还犟?”她眼睛一勒,巴掌跟着落到我脑脖上。这时,我表哥跳出来,头一斜:“就是我撂的,怎么说?有种的不怕。”于是,我拾到有理票子,头硬起来,嘀咕道:“明明赖人!”“就赖你,怎么说?贼坯,嘴倒凶来,小老板都是跟你学坏了,你不来,小老板从不惹祸!”我受了委屈,眼一闭,嚎啕大哭。越哭打得越凶,非要住嘴不可。回数多了,我有了教训,打得再疼也拼命熬住。其实,我表哥倒不一定要骑我头上拉屎。他跟我同年,比我大五天,我三月初六生日,他三月初一。闲常,结伙打浪地玩,我都是叫他小名富儿,不叫小老板。唯独到了过年就不准了。每天大年三十,四麻子总要把我叫到后面训导:“寄儿,明朝大年初一,一醒过来就要恭喜小老板发财,念书有发达。耳朵听到不?不准叫富儿,叫错了,看我不撕你的嘴!”姑妈听到这些话,接声道:“四姑奶奶,寄儿还小,不要难为他。”“不行啊,老板奶奶!”四麻子一付卫道者的架势:“别的事依你,这桩事万万不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平常辰光让他富儿富儿的叫,过年要分个尊卑上下。小老板再小,也是一家之主!不然的话,小人犯上,长大了还不晓得捧的谁的饭碗!”
  头一年我就忘了,四麻子眼睛勒到灯盏盘子大。初一没有跟我“会话”,初二初三初四也没有。我早把这占惧怕心撂到九霄云外云了。谁知到了初五敬了财神,四麻子调过脸来,脸一沉,鼻子一哼,我心知不妙,拔脚想溜。她伸过手,抓小鸡样,将我揿到观音前的拜垫上,打一毛竹板子,叫我数一下,数错了,重打。并说,一年顺顺溜溜,拉倒,不顺溜还要算账。以后,用不着四麻子教,我年年再不敢忘了。初一醒来,开口便是“恭喜恭喜”。这还不算,等她家大香大烛敬完神佛祖宗,四麻子搬过两张太师椅来,大红垫子垫着。中间,小老板坐,旁侧,是我姑妈。活象戏台上小皇帝旁边的太后。一切就绪,我双手虚拢,高擎过头,嘴里“恭喜恭喜——恭喜小老板发财,念书有发达!”本来,按四麻子主意还要磕头,我姑妈说:“只要人家心里有小老板就行了,倒不必繁琐,免了吧!”恭喜罢,姑妈递个红纸包给小老板,小老板再递给我,包里有钱。于是,我再说:“谢小老板赏!”退下。四麻子带头,何先生、郑师傅均得如此。但给我的钱是不能用的,四麻子初五就得要回,说是存在她身上,等我长大了给我缴学费。
  对这些事,我妈是管不了的。平常早出晚归,每周二十堂课,一个月一百二十斤糙子米,相当于七八块钱。过年不等我起床,早到校长、校董家里送礼拜年去了。我很小便懂得了,学堂里一年发一回聘书,拿到聘书下年才有书教,不然,妈妈失业我们更难过了。因此,放了寒假便提心吊胆。根本不象现在,老师放假还去旅游、疗养。
  所以,我每回受了惩罚,都是朝前面店堂里跑。只要看到郑师傅,泪水便止不住嗒嗒涟涟地朝下滴。郑师傅摸摸我的头,叹口气,捞起长衫下摆帮我揩把眼泪。间或,抓几个小芝麻饼给我,弯下腰,看我一个个吃完。这是他最快活的时候,蜡黄脸上显得光彩许多。假若店里清闲,还要将我抱坐在膝头上,做口技,学老鼠打架,讲一段三国或者岳传,他肚子里藏着掏不完的故事,没有一回重复的。当然,拿东西给我吃是不能给四麻子看到的,看到了要说拿金万泰的东西做人情。当然,也不能给帐房何先生看到。这人天生一付谄佞相,瓜皮帽,尖嘴脸,两绺鼠须,毛笔夹在耳朵后面,说话耸肩缩腮,不时干笑两声。当面,人家都喊他何老鼠。他也真是个老鼠,得点闲空,便窜到后面向我姑妈或四麻子献殷勤,吐舌头。有时,我将听到的话学说给郑师傅听,郑师傅都是淡然一笑,头一仰,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鼠辈。一付鄙夷而不屑一顾的神气,并叫我不要效小人所为,长大把功夫用到念书上。
  他,并不畏惧他们。听人说,金万泰是跟着郑师傅家发达起来的。我姑父的祖父跟郑师傅的祖父本来都是茶食坊学徒出身,两人磕过头,换过帖子。以后满了师积了几个钱便合股做生意。我姑父的祖父脑筋活,精明,就管采办门市;他祖父老实、嘴拙、手艺好,就做茶食。久而久之,一个成了老板,一个成了伙计。我姑父家并不姓金,姓袁。碍了这一层,当初招牌上不好写袁万泰。这些老皇历,街上人闲则无事,便根儿底儿地说。看来,我姑妈和郑师傅都是瞎子吃馄饨——心中有数,无疑不能不顾点郑师傅面子。再一层,郑师傅有一身祖传的好茶食手艺。在镇上,跟成家庄豆腐、三网儿羊肉、美味斋蟹黄包子一样,统属名牌;有学问的先生摇头晃脑地谓之“四绝”。其时,金万泰包装茶食的招牌纸下角印有“郑”字——弯弯绕绕,如意钩仿佛。乡下人看见这个才信服,才买。因而,连我也看得出来,凡事只要郑师傅动了真气,麻子老鼠都变得规矩许多。尤其到了端午、中秋节、过年之前,再穷的人家也要设法办节礼,打年货。此为店家老板大赚其钱的要命着子,谁都使出了浑身解数。空落落的街道上、店堂里顿时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金万泰的茶食几乎等不及下炉。产多少,销多少。郑师傅的地位陡然高上许多。四麻子、何老鼠都好像一夜之间良心发现,立地成了笑佛,终日郑师傅长郑师傅短,蜜罐儿鲜甜,甚至,我姑妈也亲手剥两只桔子,一瓣瓣用小碟子装着,撒点白糖,叫我小老板表哥送到茶食坊里。
  郑师傅的脾气是服软不服硬,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平常闲时他也说我姑妈体贴下人,孤儿寡妇,可怜。不然的话,他早甩膀子走了。“到哪赚不到这几文钱去?”郑师傅说。每次,我姑妈叫小老板送点东西给郑师傅,都要借机说上许多。待下人不要苛刻呀,待人好就是待自己好呀,养得人才用得人呀,等等。也真是的,小老板一送桔子,郑师傅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一连说上好几句,谢谢老板奶奶,谢谢你妈妈。于是,便卖老命。
  长衫碍手,脱了;长裤碍脚,扒了。赤膊短裤,白布围子上一条宽布带,束得根根肋骨凸出,搓板似的。腾腾热雾中,忙上忙下:调面、揣酵、看火……店里又舍不得雇短工,文唱武打,全是他一个人。因而,多少天多少夜,难得闭上一惚。其实,听我妈说,他那时早染了肺痨,早咳晚喘,店堂里都能听到。空空空空,嗡嗡的。
  郑师傅住在店堂后面的小阁楼上。叫做楼,实则仅有三四张方桌子大。我曾顺着咯吱咯吱的木梯爬上去看过。(四麻子他们的是不上去的,嫌龌龊,有事总是在天井里大喉咙喊)楼上黑洞洞的,霉气直冲鼻子。椽子间挖了一片瓦大的地方,盖块灰尘涂涂的玻璃,勉强筛进一丝丝隐隐约约的光线。郑师傅睡的床,紧靠板壁,用铺板和两张凳架的。一顶通年不见拆洗的夏布帐子遮着两张牛皮纸,老鼠不分日夜在上面走马。床头边,小方桌歪歪斜斜,搁只缺子碗,垫油纸,吐痰用的,浓痰中,蛇舌一样游动着血丝。郑师傅总有四五十岁了罢!没女人,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叔子,住在离小镇十多里的乡下,自顾不暇。仅每年过年前到街上拎两提茶食,还有香烛菩萨纸之类,说代郑师傅敬祖宗用的。最多吃过中饭便走。
  这年,又快到中秋节了。郑师傅照例忙上忙下。有天,记不清是晚上还是中饭口了,我从街上疯耍够了回来。这种时候,四麻子也在店里照应,是顾不上管我的。我一径钻到茶食坊里,想弄点月饼包馅吃吃,我最喜欢豆沙糖了。郑师傅打着赤膊正在揣酵,那么大块面,揣几下喘几口气,肋巴间一鼓一吸,嘶吼嘶吼,象头再拖不动的老牛。他看见我,指指灶台后面。我知道灶洞里准有一小碗豆沙糖在等着我。郑师傅不肯我偷嘴,叫我要吃什么向他开口。吃完,抹抹嘴,转出来。我忽然看见郑师傅闭紧了眼睛,扶着酵缸一动不动,象东寺庙老和尚入定。我吓坏了,定定地看着他。一会,只听见他喉咙口咔咔几声,噗地什么东西吐到地上——血!我惊叫起来:“血,郑师傅吐血!”好象,话音刚落,“啪!”脑勺上挨了重重一下,四麻子象从地下突然钻出来似的,一把揪住我耳朵便朝后面拖。我还是嚷着:“郑师傅吐血!”“再嚎?”四麻子麻脸紫涨,手上加了把劲,我杀猪般叫起来。
  这天,也不知什么原因,许是店里太忙罢,竟没有打我,也没有罚跪,只是把我朝西房里一推,反锁上。晚上,不等我母亲回来,门吱呀开了,是我姑妈开的。姑妈帮我洗洗脸,然后好声好气地问我:“寄儿,真看见郑师傅吐血啦?”我说:“真看见了,姑妈,我没说谎,四姑奶奶揪我耳朵。”“四姑奶奶揪耳朵不好,下次告诉姑妈,我说她。”说着,帮我揉揉耳朵,这难得的恩惠简直使我感激涕零,我真要哭了。揉着,姑妈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寄儿,不是要你学说谎,小伢儿,晓得什么叫吐血?郑师傅咳痰,吃点麻黄片就好,我跟他买了。寄儿,在外面不要瞎说!”“我不瞎说!”“这就好!”姑妈略略提高了声调:“记住啦,不要在外面说郑师傅吐血!”说着,从房门旁边的铁钉子上脱下一只小篮子,抓了把菱角塞到我手里。
  不知多少天后,我看见郑师傅一人坐在店堂烛凳上,满面呆相。他一言不发,眼睛定定地凝注着街对过恒德昌的招牌。“郑师傅”,我摇摇他的手:“那天吐血,咋我姑妈说是吐痰?”郑师傅浑身震了一下,头转过来,似信非信地打量着我,良久,摇摇头道:“不至于此罢,你姑妈是个好人,都是四麻子做鬼!”我又想说得详细点。“不!”他止住我,“你少说几句吧!”他声音大起来:“寄儿,你,长大自然就懂了。吐血,能说破么?说了,总得劝我歇歇。我一歇,金万泰还要不要赚钱?命钱哪!嗬嗬、哈哈、哈哈哈哈……”他竟抑止不住狂笑起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许是郑师傅的笑声惊动了后面,四麻子何老鼠相继从帐桌旁边的小门探出头来,惊恐地对视了一下,又缩回头去。郑师傅笑得更厉害了,笑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朝下滴。久之,忽然沉静下来,把我拉到身边,喃喃道:“寄儿,命啊,运啊!寄儿,你,咋叫个寄儿呢?”我怕极了,把手向后抽,他抓得更紧。“其实!”他抬起头,惨然一笑,“其实,我,才是个寄儿呢!命哪!”怎么郑师傅也是寄儿?这倒从来没听说,怪不得待我这么好。“不!”郑师傅总算平静下来,眼睛痴痴地凝视着店堂外面。良久,缓缓道:“我小名不叫寄儿!”再问,他一言不发。推推他,他指指后面,“快去,迟了,又要挨打了,寄儿啊!……”还真是的,是四麻子在吼:“寄儿,寄儿,人呢?上吴永盛去打酱油!小贼坯,只会吃不会做,一世没出息,小贼坯,杀千刀的……”
  直至上了小学,渐渐地,我自己能找书读了,终于弄明白了寄儿的涵义。寄者,寄居寄食寄人篱下的意思。其实,当初爸爸给我取这名字,也是因为家被东洋鬼子烧了,逃难路上生的我,并非牵强附会,也并非有什么预见,知道我日后有这么一段。郑师傅不叫寄儿,不也是寄儿么?推而广之,我妈妈,还有这条街上的师傅伙计,不也好象攥在人家手里么?叫上东,不准上西。但跟我同班的小老板表哥却为此作了另一种解说:寄,就是寄生虫。听到这话,我伤心透了,竭力辩白道:“我不是寄生虫,我妈月月拿的米都挑到你家。”“这点点米,哈……”我表哥头昂起来了,“够煮饭还是够烧粥?”这纯粹是四麻子的口吻,她以往看到学校伙夫挑米到家,也是这样说的。我不服,又讲不出所以然。问大人?唯一可问的是郑师傅,可他早在解放前几个月就被抬走了。
  他是被用大竹凉匾抬走了。四个农村人,两前两后,一左一右,晃悠晃悠,出了吊桥,上了乡路……以至很多年后我看到农村人用竹凉匾抬病人上街看病都要跟上老远,呆不呆痴不痴的,涌起无限惆怅。她们为什么要叫人抬走郑师傅?是因为郑师傅呕血,大口大口地呕血,还是因为郑师傅骂金万泰一家子混帐,甚至连我姑妈都骂进去了?街上人说是,四麻子何老鼠他们都说不是。我弄不清。
  我净记得,大约是中秋节后第三天,郑师傅节前忙够了,节后松闲,反面爬不起来。我总以为他象往常一样,睡下几天,又没事人似地踱进店堂,给我讲一段“八锤大闹朱仙镇”。他答应过的,等精神好时给我讲一段最热闹的。因此,也没偷偷爬上小阁楼去看他。总之,这天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天微微飘着毛雨,直南直北的南大街上行少人稀,空落落的。街对过,恒德昌的伙计三狗儿伏在柜台上打瞌睡。闲极无聊,我表哥富儿找根长关丝草,溜过去躲在柜台下,捅三狗儿的鼻孔。捅一下,三狗儿头抬一下,看看没人,又伏下来睡。我乐坏了。猛然外面“乓”地一声脆响,跟着“乒乓”又是两下,富儿忙逃回来。打枪,依稀在镇东头,我和富儿脸都吓得煞白。顿时,家家店堂都出来了人,拖门槛,上闼子,关门,忙得烟雾尘天。四麻子和何老鼠也从后面连滚带爬地出来。一会儿,整个街道仿佛被噤住了一样,一片沉寂,令人震颤。我和富儿对看了一眼,一个跟一个溜到后面,摒住呼吸,细听外面的声息,隐隐地听到远处在喊叫:“抓共匪啊,四先生上街了!”乒乓,又是乱七八糟的枪声。四先生就是新四军。小伢儿都懂的,听说北撤到山东去了,我二叔就在里面。
  又象熬了很长时间。突然,听到“笃笃”的敲门声,有人在敲金万泰的店门,越敲越急。一家子全呆住了。我姑妈本来在房里绣花,这时也探出头来。“大姐,开门,快,大姐!”是叫我姑妈,我听出来了,我没有听错,的的确确是我二叔的声音。
  “大姐,是我,老二!”话音中带着哀求。这时,一向咋咋呼呼,不可一世的四麻子也黄了脸,想上前,看看我姑妈的脸色,又缩住了。何老鼠搓着手,一个劲团团转。我姑妈直截僵住了,嘴大张着,发不出声。脸,比死人还难看。
  万籁俱寂中,有人叫了,宛如平空打了响雷,前后三进都响——“快开门呀,是二相公!”随即,“蓬蓬蓬蓬”跺楼板。是郑师傅在跺楼板。跺一会,又叫“快呀!妈的,人都死光了吗?”不一会,清清楚楚听到喀吱喀吱下楼梯的声音。
  “不,不是二相公!”我姑妈终于有了气,出声了,“快,快拉住郑师傅!”
  四麻子楞了一楞,好象也还了阳,忙颠上前去。
  我说:“是我二叔!”
  “废话!”姑妈脸朝下一嘟:“谁说是二叔?啊?他早就跟新四军北撤走了!”我心里一吓,直朝后退。我真不懂这些大人,怎么净会说谎?我妈明明舍不得我挨打,还偏说四麻子要我好,不打不成人;郑师傅明明吐血,却说是吐痰,不准告诉外人,今天,明明是我二叔,姑妈又说不是,还骂我废话……
  随着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过去,一切归于沉寂。郑师傅倒在楼梯下面,脸上嘴上都是血,肯定是急中踩空,一头从楼梯上裁了下来。我记不清她们怎么把郑师傅弄上去的,若干天内,只晓得郑师傅哭几声二相公,骂几声金万泰混账,心毒,连嫡亲兄弟都不肯救,专发丧良心财。当然,姑妈,四麻子又是警戒我,小伢儿不准多嘴多舌,那天敲门的不是二相公。再说,窝藏共匪,是要满门抄斩的呀!包括我在内,一杀头一滚。连我母亲也泪水滴滴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我,不要再惹祸了,再惹祸就不能在金万泰蹲了。
  可是,我二叔的的确确被杀掉了。头,挂在双圈门顶上,下面一路子紫血……是还乡团八中队杀的。
  于是郑师傅就被大竹凉匾抬走了。那天,我表哥小老板告诉我说,郑师傅乡下叔叔来了,要抬他走。等我追出去,大竹凉匾早过了吴永盛酱园店门口的“泰山石敢当”。我那从不出门的姑妈这天也由四麻子扶着破例上了街。掏手绢,抹眼泪。并且,当着满街挨挨挤挤的人摸出好几十块钱给他叔子,说:“等郑师傅病好了,还到金万泰来!”他叔叔千恩万谢,说了好些感激的话。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郑师傅。直到公私合营前,不少当年被辞退的师傅上街要求参加合营,我也没有看到他。不久,爸爸接我们到山西团聚,他在上海考取军政大学后,分在太原上班。那年,我已十二岁,小学毕业了。
  还是到了“文革”期间,我为躲避武斗回到家乡,看到四麻子登台批斗我姑妈。那时她的身份早变了金万泰“佣人”“讨丫头”和杂货业“苦大仇深”造反队司令了。这时我才知道,郑师傅就在抬出“金万泰”的那天死了,死在吴永盛酱园店前。当时,一口鲜血喷到“泰山石敢当”上,再没回过气来。
  不几天,我在街上碰到四麻子。六十大几的人了,也闹条绿军裤穿着,红袖章直撸到胳肢窝,手朝后一背,俨然老新四军派头。顶面相遇,正眼也不瞧我一下,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许是我小时候被他打怕了,嘴里竟无端冒出一声:“四姑奶奶”,膝盖骨也自然弯了一弯,可“四姑奶奶”并不念旧,当晚,小镇上飞飞扬扬,说我是回乡为姑母翻案来了,又说我二叔是叛徒,瞿秋白式的。同时,一个小伙子送张条子来,说是司令叫的,上面只有两行字:“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好家伙,四麻子也会套这两句了。嗬嗬哈哈,阵阵狂笑罢又觉茫然。风刀霜剑,着着紧逼,举目无亲,身孤影单。儿时的朋友倒有几个,可谁知道谁呢?于是,拎着来时的小包,趁夜从双圈门上了西门吊桥。伫立桥头,直面小镇灯火,怨恨惆怅,欲哭无泪。稍顷,“叭勾”,莫知何处,象朝我头皮钻来。我发疯般一口气奔了好几十里,在邻近家乡的横堡小站坐到天明,买了张票,投奔我上海二婶。
  二婶日子也不好过。我到时,二婶正挥着大扫帚在打扫弄堂,身前身后全贴着小字报,一动,瑟啦瑟啦响。
  四顾无人,“二婶!”我终于哭出声来。
  “莫哭,寄儿!”二婶也认出了我,竟掸掸衣服,依然那么从容不迫,“只跟你讲一件事,听完赶快走。当年,在淮海战场,我坐在收发报机前,接到地方组织来信,说你二叔早牺牲了,那晨光,连揩泪水的功夫都没有,只是一个劲收发报。就这些,走吧走吧!”我说,“二婶,我们一起逃!”“逃?”二婶笑起来,“你不是从山西逃到家乡,又从家乡逃到上海吗?二婶不逃,二婶就竖在这里看着。”说着,又挥起大扫帚,再不睬我,一下一下,嚓——嚓——嚓——嚓……
来源:《黄钟》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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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0]以坛为家III

发表于 2022-4-14 11:23:4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广西北海
一段令人心酸的童年寄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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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20 14:57:1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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