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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13 10:58:38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四年前的那个晚上,进了书房刚才落座,电话铃就响了。是德弟从黄桥打来的,说在泰州日报上看到了我写皮王夏国儿的文章,以委婉的口气说:“你是应该写写周国儿的,两个国儿同属一类的名人,算周国儿更有味儿!”我感慨着应和:“那倒是!”不知怎的,放下电话,直到今日,这事一直让我纠结在心里,放不下来。
周国儿从小顽皮,上小学时就大放异彩了。我的大表嫂是他的班主任老师,说起他的顽皮,简直就像絮絮不休的婆婆数落一个讨厌的媳妇:活鲜鲜的癞宝揣在裤袋里,上课趁老师板书掷在黑板上,撞得血肉四溅,老师愤愤地让全班同学“捉鬼”,眼巴巴看着周国儿鬼脸上得意洋溢,就没人敢揭发是他干的坏事;上体育课玩击鼓传花的游戏,周国儿先是抢执鼓槌,看准花落老师手中时骤停,然后吆喝男生搭住老师往地上打夯,喊出号子一片声浪;摆擂台挑战三个男生打他一个,一一撂倒不算,衣裳全被撕开裂口,三男生哭丧着脸不敢回家。没人想到周国儿会敢作敢当,逐一登门拜见人家父母,一脸乖相地鞠上一躬,又“对不起”粘在嘴上,竟然各自相安无事……大表嫂数落到最后便扑哧一笑,说“周国儿顽皮全当游戏一场,没得说头”。
不知何时,周国儿和德弟成了朋友。是听德弟告诉我,周国儿自从看了《少林寺》电影,简直是疯了,连去少林寺当和尚的心都有。决然做的头桩事,就是勒紧裤带,省下一周的早饭钱,星期天徒步去县城买了本《少林功夫》,往返这百十里路,就没觉察路的遥远。从此,琢磨起图解上的一招一式,每天闻鸡起舞。他家的院子简直像个武馆,那些玩意儿全是偷来的,每一件都是一个精彩故事。
头一次的偷,做了回夜猫儿。那个夏夜,趁着夜深人静钻进建筑工地,学夜猫儿乱叫几声,蹑手蹑脚地走近更棚,见守夜的老头呼噜打得酣畅,悄然偷了两粪桶黄沙水泥挑将回来。连夜在院子里挖坑作模,浇铸成两只如磨的盘。竟然还懂得浇水保养几日,然后往擀面杖两头一担,就叫石担了。周国儿明人不做暗事,逢友还洋洋得意说:这石担,做夜猫儿偷的。
第二次的偷,做贼的却不是他。那石担举举落落一个秋冬,觉得分量不过瘾了,便偷了棉麻厂的两只铸铁轮子。那天他是陪同学去厂里送饭,一时手痒拎起布机上拆下的轮子试试劲儿,没想着那老师傅逗他玩,说“一手一只举过头就送给你”。恰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国儿举过头的那一刻,脸蛋涨得通红,眼球外凸欲出,让老师傅看得瞠目结舌。一个孩子没在大人面前丢脸,逼得一个大人不好意思在孩子面前食言,于是玩笑成真。那场景有点好玩:老师傅将轮子藏在垃圾车中偷偷地送出了厂门,周国儿在厂门之外堂而皇之接受了馈赠。
第三次的偷,当属家贼难防。为了一副吊环,周国儿去东街头上那家铁匠店门前转悠了几回,一次次的探着头问:打一副吊环要多少钱?老铁匠正与那乡下老妇讨价还价买米呢,不耐烦地说“五斤米钱”。恰是歪打正着,让周国儿豁然开窍,立马回家偷偷地舀了几瓢的米,又去了铁匠店。吊环吊在老银杏树的大臂膀上,那天德弟去一看,脱口秀上一句“哎,像副耳环,让这棵树年轻时尚了许多呢。”周国儿捂嘴一笑“用米换的,不能让佤妈妈晓得,家贼难防”!
第四次的偷,竟然是梦想成真。周国儿开始练散打那阵子,朝思暮想有一只沙袋。那天他在梦里去棉麻厂遇见了那个老师傅,讨到了一块白帆布料头,一高兴就笑醒了。于是一早起来没去学校,去厂里见了那个师傅,亢奋着说:“叔叔,我做梦都想你,夜里梦中真的见到了你,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要一块帆布料头做只沙袋,好叔叔,在梦里你是给了我的!”老师傅听得笑不拢嘴,随手扯了块料头,捞起周国儿的上衣往裤腰间一绕一缠,手一挥叮嘱一句“小调皮当心点,别被门房发现了”!当晚,周国儿躲进灶房一针一针地缝制,右手指被戳了一个一个的针眼,印在白帆布上一点一点的殷红,像一朵一朵的红梅。
第五次的偷,是顺手牵羊。一只辘轴,睡在田头好多年了……
我向德弟做了个暂停手势,居高临下的口气问:“你比周国儿大好几岁吧,非亲非眷,又非同窗,何以交上朋友呢?”周国儿在我的印象里有点负面效应,我是担心德弟近墨者黑。德弟告诉我:“先是听说,后来好奇,就去他家院子看看热闹,与周国儿搭搭话有点投缘,不经意间常去常熟,时而装模作样地跟着练上几招,也许遇上麻烦可以壮壮胆子。”德弟有点自负,又巧舌如簧,我话中有话的那点意思,他似乎听懂却不苟同,毫不隐讳地说:“你不懂,交这样的朋友不会吃亏!”遂又话锋一转,说起周国儿的事来。
周国儿混到初中毕业就歇学了。毋庸讳言,是因恋武,他已是学不入脑,心不在焉,自愿歇学的。恰恰如了父母的愿——挣到点工分,又可以有征地进厂的机会。蔬菜队的活儿不外乎耕田、施肥、挑水,种菜、起菜、送菜。周国儿有的是力气,且又嗜好表现,口头禅是“不丢人”,加之平日嘴甜会粘人,有了几分人缘,竟然就当上民兵营长。有了用武之地还是一句“不丢人”,带队伍讲究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镇上集训射击打靶都拿第一。其实,周国儿最倾心的还是他家那个院子,更像个武馆了。每天早晚两潮,一拨一拨的武友纷至沓来,不是耍家伙显摆力量,就是相互间出手过招,场景之中周国儿总是霸气十足,占尽风头,随口还是一句“不丢人”。虽说口头禅,有时会令对方不悦。有谁能知这是他心底的一句诺言,潜台词是活出个人样。那一堆一堆的肌肉、一招一式的动作、一忽一闪的眼神,全是下苦功练就的。那几拨的武友,开始还是按年岁称兄道弟,渐渐地都习惯着叫周国儿老大了,怂恿着他的心一天天地强悍起来,像羽丰欲飞的雏鹰,更像跃跃欲试的公鸡。那次,武友一蛊惑,自己一冲动,领上一拨人去了南边的季家市,与对方的一拨人对阵交手,赢了。这一结果便成了他激情的助推,他领他们又去了姜堰、如皋、东台……虽说各有胜负,毕竟是声名外扬,让县城一拨人不服气了。那武头捎来口信,邀约去切磋技艺,说是为避免惊动公安,地点定在东门外灯光球场,且有言在先——输者在人民饭店请酒一桌。是个夏日的傍晚,周国儿一行六人骑自行车准时赴约,一对一打,三比三上场,仅半个时辰就二比一胜了。当晚,六条汉子粮食白酒喝得酩酊大醉,武场赢了,酒场一败涂地。
周国儿特喜欢享受这“不丢人”的快活,在他看来这就是江湖中人的一种意气,并且他越来越像江湖中人了。街上有人打架了,他会上前围观,看着谁个有理,谁个弱者,便上去打抱不平了;朋友被人欺负了,让他去帮助出口恶气,为朋友也就两肋插刀了;人托人找上门来了,几乎是求他,名曰是请他助助阵,说白了是去“撑场子”,他说找我就是看得起我,也就有求必应了……周国儿并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角色,有时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教训的就教训;有时只是握握手,但会令你生疼,知道他的厉害;有时拉弓则不放箭,能吓唬住人就罢。他自有良心底线,不伤无辜,不欺弱者,不碰法律,不谋钱财,最多一杯酒一支烟的交情。当然,他有时如果被哥儿们中的“混混”利用,有人会在背后也骂他“混混”。
后来,德弟高中毕业下放去了果园场,周国儿等到了征用土地的机会进了厂。照理说,我一时不会听到周国儿的消息了,偏偏又让他与凯哥同在机械厂,那时凯哥与我同钻一个被窝的,我常常会问起周国儿,好像是在跟踪他的人生。
周国儿自进了厂,以武聚友的事渐渐淡了,社会上的那些事懒得问了,心事全放在了学技术上。他还是那样的好强霸气,车钳刨铣焊样样沾边、抢着去学,干活儿喜欢暗暗地与人较劲、比个高低,不出几年就当了车间主任。有老工人私下议论“当然厂长精明啰,用猴子降得住人,以毒攻毒呗!”周国儿隐隐听到,却摆出不理不睬的姿态,依然是“不丢人”挂在嘴上,先是自己带头把活儿干得漂亮,也不搞政治学习的一套。对不好好干活的人,是“小猴子”的,直截了当拎一把耳朵,让你龇牙咧嘴地知道厉害;是“老屁眼”的,用绩效考核杠杆悄然一跷,让你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周国儿这主任的交椅坐得稳稳当当,受到厂长大会小会的屡屡褒奖。于是,总是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世道变了,连厂长也要拍猴子的马屁。
当上车间主任这年,周国儿讨了乡下的漂亮老婆,老婆撞门喜生了个千金,算是三喜临门。这让他掂出了家的责任,一心想着要让家里的日子过得好点,暗自憋了大半年,烟抽差的酒不喝了,加上奖金夜餐费,凑起来买了辆幸福250,开黑摩的去。长途客车多为夜里到站,最晚在午夜前后,乡下的旅客只有乘二轮车回家,都是无证照的黑车。后来才有了黑摩的,那时的幸福250相当于现在的宝马车。吃苦狠的人,收入要比白天上班挣的钱多得多。客车一到,黑车主们蜂拥而上,周国儿总是最先冲到车门口,双腿一叉,一手抓住车门,一手维护秩序,那些蛮挤硬抢的,被他要么拎衣领往后一拉,要么把头往后一拨,要么用指头耳朵上一弹。为这事与人交了几次的手,后来就没人敢跟他碰了。每次他都抢先揽到客人,还是远途的。送客夏天好爽,风呼呼的,透心的凉快;冬天难忍,真是风刀霜剑,令你四肢麻木,浑身颤动,唯有心是热的。
隆冬时候,周国儿深夜回到家里,钻进老婆的热被窝,浑身好久才回过暖来。遇上老婆上夜班,冰冻的身子钻进冷冷的被窝那一刻,便自言自语念起老婆的辛苦。几一思量,那天他硬起头皮去求厂长一回,想把老婆从二布厂调过来。厂长出人意料的爽快,一口应允,补上一句“想调来的人多,给我一点时间”。于是他更加拼命地工作。心里想,“要让厂长体察到我周国儿是知恩图报的人!”期盼了二年之久,他是心里憋不住才又去了厂长室,厂长迟疑着依旧一句“给我一点时间”。顷刻间,他的第一反应是被忽悠、被耍弄、被欺骗了,愤愤地蹦出一句“你把我当猴耍啦”!几乎同时,一拳落在那办公桌上,桌面竟然陷下去一个大洞。见状,他心里似乎明白了:这是一个于事无补的大洞!
周国儿已经有这么多的故事留在我的记忆里时,我竟然还不认识他,第一次与他相识是在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日子。那是二十二年前清明节前夕,这天我母亲刚刚离去,当时灵堂还正在布置,周国儿就赶到了,就像一个千里之外的游子,风尘仆仆地赶来,扑通一声,就在我母亲灵柩前跪下了。我记得,他为我母亲守了三天的灵,玩了三个通宵扑克牌。我与他做了回对家,他牌技很精,没嫌我的拙笨。尤其他牌洗得神奇,一上手如同点钞机,沙沙地掀动,呼呼地风起,令我眼花缭乱,便啧啧地称他“玩牌高手”。
说他是玩牌高手,他真的玩牌去了。周国儿从机械厂调去了印刷厂,是自己要去的,也是厂长要他去的,两厢情愿。仓库里扑克牌积压如山,他当了供销科长,几乎常年出差,都是去南方和内地的城市,跑得很苦。
直到上世纪末,我回黄桥当了镇长,与周国儿有过一段密切的接触。头一次去他厂里是因几百个工人围困厂长。企业刚由镇办改成股份制,依然是穿新鞋走老路已濒临倒闭,退休、内退的要生活,在职的没班上要吃饭,呼声如潮。周国儿时任董事会监事,附和着工人在大喊大叫,一见我到了立马手一挥风向一转:“大家不要惑动,镇长来解决问题了,大家先回去……”后来几天,工人每天在厂里闹事,退休工人派代表坐在政府要求审计改制前的账目,厂长迫于压力打了辞职报告,事态非常严峻。那日午后,我召集董事会成员开会,研究董事长由谁接任,烂摊子如何收拾。会议开得很艰难,一直至次日凌晨,还是没有人敢于担当。天亮之前我沉思好久,心想请将不如激将,便指着周国儿拍案而起:“国儿啊,如若是计划经济年代,轮千轮万轮不到你当厂长,伙家,过把瘾,也算活出个人样,我撑你的腰!”这一激一撑,他坐不住了,“弄就弄,宁可被打死不被吓死!”其实我有点于心不忍:明明知道这厂子已无可救药,还让他来当这个“维持会长”。工厂艰难地撑了两年倒闭了,厂房租赁出去诞生了两家私营企业,这叫先死而后生。
经历了两年的“维持会长”,周国儿懂了舍得的哲学:舍的是付出与收入不成正比,得的是脑子经受了脱胎换骨的洗礼。新世纪初年,他在致富路上开起了野味馆。开业那天,贺客几乎全是私营老板,有人恭维着问“谁出的金点子呀!”他乐着自嘲一句“周国儿开野味馆——气味相投。”这点子是他自己的,得益于当供销科长、“维持会长”那些年的闯荡江湖,结识的江湖中人各式人等都有、正道邪道皆会。他出了几趟差,远至东北、山西,近则如皋、东台,路通即是财路通,上桌的飞禽走兽、蛇狼虎豹应有尽有,反正当老板的有胆吃也有钱吃。野味馆正走红时我回了城里工作,不久非典来了,上面有了禁令,有钱人不敢吃了。周国儿灵机一动,一改野味变成了早点,传统的鸡浇、鱼浇、蟹黄包,绿色的摊烧饼、涨烧饼、公式子粥,土特的黄桥烧饼、野菜扁食、宣堡馄饨一应俱全。我回黄桥曾去品尝过,忙得人头上交钱。我对周国儿说:“你总是在黄桥开创先河!”他说:“不丢人,现钱买现货少了份上门要钱的烦恼。”我接了句“不变的是野味馆的招牌依旧。”他向我使了个鬼脸,点头不语,抿嘴一笑。
早点店只忙个早市。周国儿不像那些街上人,闲下来就上麻将桌子,他看好当下的时尚,在不远的乡下包下一个鱼塘,说“别人钓点小鱼取乐,我挣点小钱休闲,各得其乐!”唯一的喜好是去歌厅唱点卡拉OK。曾有几回我在婚礼寿宴上,见他总是毛遂自荐上台捧场,唱了“父亲”唱“母亲”,唱得荡气回肠,放下话筒就四处敬酒,每次敬我不管杯中是一两二两,一口闷下的便是豪爽。
周国儿自己快活得好好的,即使是为人去管点闲事,自认为是一种价值体现的快活。后来我突然发现,周国儿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一脸愁容。有一天德弟悄悄告诉我:“他在省城上大学的女儿出了意外,人没了,一直都闷在心里不与人说,经常一个人去跑夜路,大声地喊,喊破了天!”我说:“他是在挣扎,挣扎着从痛苦中走出来。”果不其然,他挣扎了一年,老婆去取了环,怀了孕,生的还是千金,取名“凡舒”。这是他的心愿——平凡舒坦地过日子。老天还了他一个漂亮玲珑的女儿,偏偏又跟他开了一个令他喊破天的玩笑。去年还是德弟告诉我的,周国儿得了淋巴癌,在上海化疗放疗了三个月,回来还开早点店,招牌依旧“野味馆”,店迁到了人民医院对面,与德弟卖酒的店相邻。春节前,我去德弟店里遇上了他。他显然沧桑挂在了脸上,抖着精神告诉我:“化疗放疗那阵子,要不是我挺得住,差一点就垮下来了,医生说我是钢打的,病友都说我是开心果,我现在一次还能做二十个俯卧撑,女儿是我的精神支柱,我要为她活下去。”德弟似乎嫌他说得不够,热烈着立马插话:“国儿想想开心呢,上次复查,指标全都恢复了正常。那个把班的病友都没了,就他创造了奇迹!”我递了支烟给他,他说:“戒了!”我说:“该戒的就戒吧!”这话一语双关,不知他是否介意。刚一转身离开,我就后悔了——连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四年前德弟的一个电话让我纠结,是担心我粗粝的文字会触碰到周国儿心灵的痛处。现在我释怀了,因为我看到了他内心的强悍——喊破了一个天又撑住了一个天,依然快活着!
来源:《黄钟》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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