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1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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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13 10:55:10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去年的12月15日,拥有四十年烟龄的我戒烟了。
记不起头一回抽烟的日子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头一回抽烟的醉况。那是家住花园桥下春节前的一个晚上,父母到西街上的杂货店去办年货,我独自一人在家炒花生。我家斜对面就是杂货店,父母舍近求远,是因为西街杂货店那个申家老爹与父亲是至交,能买到计划供应的蛤蟆酥呢。母亲叫我炒花生是因我炒的花生漂亮,炒熟了的与生的竟难以分辨。一人独处机会难得,早就八分钱买了包丰收牌香烟藏在袋里,父母一出家门就在锅门口抽上了。那一刻,心里头激动与迫切交织在一起,学着母亲那吞云吐雾的样子,一大口浓浓的烟狠狠地吞吸进去,舒缓地吐出淡淡的烟来,接连几大口的一吞一吐,一支烟没抽完感觉就来了:头晕,目眩,胸闷,嘴里不住地渗出的清水,从嘴角间溢出来,头一点不敢动弹,手紧紧捂住胸口……难受的感觉由浅入深地持续着,远比醉酒的那种难受还要难受。也许,是有了这头一回的历练,从此再也没有醉过。
我学抽烟是受父母的影响,又主要是母亲,不只是耳濡目染,而且是心灵的感触。我曾经在《母亲的烟缘》这篇文章里有过记述,母亲学会抽烟是因为得宠和快乐。外婆家在黄桥街上开天顺昌肉铺,母亲在家是个老小,处处得宠,最快乐的事就是数着数,往外公的水烟筒上装烟球,外公瘾过足了就逗母亲尝上一小口,不经意间渐渐地尝出了滋味。母亲抽烟成瘾是因为日子的艰难和困苦。我记得,那天母亲一高兴对父亲说:“这烟是好东西,提神,能解忧消愁,能生智慧!”这不是科学论断,但这是母亲的肺腑之言。母亲只要一提起那段岁月总是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爬的是铁索桥,我爬的是电索桥。”烟陪着母亲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度过了多少艰难的日子,母亲的儿子最知道。有一道难题我至今无解:父亲当初月工资二十三块五角,母亲四年生了四个孩子,家里值钱的能卖的东西都卖完了,有一次没钱买柴禾,母亲折断两根筷子救活了奄奄一息的煤炉。母亲是怎样算计每天的生活,养活了一家六口,让兄弟四个都有学上的呢?我记得一个情景:冬天,水泼在地上就会结冰的那个早晨,我在南坝桥外中盐仓库盐码头看见,母亲和几个妇女光着脚站在河水里,洗刷那装盐的麻袋。那情景让今天的我一想起还会打个寒颤。后来,母亲决定去十字街头摆烟摊,一摆就是二十年。那时母亲抽旱烟,那时称旱烟袋叫“猴子头”,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抽着猴子头的神情始终是一个模样:目光直直的,凝聚着全部的意念在注视什么;眉紧锁着,从来没被打开过。这一刻,母亲心里一定是装着事情:小事小到还没到父亲发工资的日子,家里的油盐柴米不济了;大事大到房东逼着要房子了,家往哪里搬去?小事小到要开学了,儿子们的学费还没凑齐;大事大到红卫兵正在闹绝食斗争,如何把儿子从校里拽回来?小事小到夜里雨下个不停,明天如何去摆烟摊;大事大到卧床服中药一个月,胃病还不见好转,不能去摆烟摊日子怎么过?小事小到要过年了,年关怎么过;大事大到儿子下乡插队去了,眼前一片黑暗,光明在哪里……母亲抽烟一直抽到生命的尽头,最后抽了一支“红塔山”离开这个世界的。所以,每年的清明节,我总会为母亲点烟放到墓前,默默地对母亲说:母亲抽支烟吧,愁了咽一口气,苦了顺一口气,乐了舒一口气。
父亲是我抽烟的怂恿者。我学抽烟不久就进了厂,有好几年只是逢场作戏,还没成瘾,也没钱抽。那时工资全交给母亲,身边从来不留零花钱的,连剃头洗澡都是伸手向母亲拿钱。不为别的,知道家里钱紧。父亲眼里,我是最懂事的。春哥已结婚了,我还没谈对象,总是想,家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租住公家的两间五架梁屋,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谁愿跟你谈对象呢?每晚,我都是到父亲工作的日杂仓库去投宿,出家门的时候父亲会悄悄地塞给我三五支烟,每每触碰父亲那温热的手,心里就涌动一股暖流。父亲知道我内心的空寂,他给我的是别样的一种爱,那烟是父亲从嘴上省下来的!
常态化抽烟的起点是一九七九年的四月。县里筹备第九次团代会,借调我到秘书组负责典型材料的文字工作,是厂里刘圣和副厂长推荐的,他原来是组织部的干部科长,对我的几次大会发言有好感。我有点胆怯,硬着头皮去的,夜以继日地绞脑汁,香烟是始终的伴侣,居然早早地交了差事。于是毛遂自荐揽下会务活儿,那会标上的仿宋字从写到剪规规整整,会场里、街头上张贴的宣传标语还都像模像样。露这一手出自年轻好胜的本能,没想到竟被留下当了秘书,不久就兼了青工部长。说实话,负重奋进有点累,也有点亢奋。白天忙工作,晚上爬格子,抽烟便成了瘾。如果身边不足一包烟了,一定去再买上一包,否则熬夜心里会不踏实的。回想起来,我的人生转折与抽烟成瘾是同步相依的呢。
曾经的一次戒烟是一九八二年的岁末。在团县委工作的那几年,使我得到了磨炼和施展,也使我体味了世态的炎凉,还使我弄懂了自己的草根的属性——归于平民。于是有了现实主义的人生定位:从家庭考虑回故里工作,从经济考虑戒掉香烟,从长远考虑能圆大学梦。戒烟一年半的时候,我被调回黄桥筹建罐头厂,任副厂长副书记。那天书记慎重地对我说:“我是‘文革’挨批斗的那刻戒的烟,不再抽了。如今这个企业新办处处求人,你还是抽吧,为了工作。”话说到这个份上,对方又是资深乡党委书记,便应允下来。那恢复抽烟的感觉是难以忘怀的,正如人们为之总结的一句定律——复辟更猖狂。
“复辟”是一九八四年的五月。此后,我曾一次次引用母亲的话,也说“这烟是好东西”。一九八六年参加成人高考,对于我来说这比很多人都来之不易,比很多人压力都大:赶上全国同考,同样是一百天,同样是高中课程,别人是重新复习,我是从头学起。夜以继日地苦读,烟是精神食粮。聊以自慰的是考试成绩超过录取线47分,全班52人我是唯一的初中底子。两年的脱产学习乏味枯燥,烟是陪读。曾在宿舍向同学显摆抽烟的水平:五支不同产地的大前门烟,不点燃凭空抽嗅嗅,能准确说出每支烟的产地,一时成为班上男人们的美谈。毕业时恰好赶上组建监察局,当了综合股长,好长时间是个“光杆司令”,除了文字杂务,还兼管行政执法监察的事。那几年几乎是夜以继日地负重工作,恰又遇上父母相继去世,家庭发生剧烈震荡。难以想象,如果没有烟的陪伴,我是如何度过那么多的不眠之夜的。恰恰又赶在这样的时候,让我回故里黄桥当了四年半的一镇之长。那时镇办企业一个个改制又一个个倒闭,举步维艰,上千的退休职工上访围困轰轰烈烈,旧城改造建设如火如荼,忙大事不能丢小事,老百姓的事小事就是大事。这是一段最艰难、最深刻、最有价值的人生时光,也是一段最孤独、最矛盾、最为难忘的人生时光。度过这段人生时光,当然要感谢烟啰!
说了那么多烟的好,现在我要对烟说不了。这与忘恩负义无关。烟是一把双刃剑。从根本上说,烟有害健康。我想戒烟,这事思量徘徊二三年了,一次次地问自己:好的口烟,舍得戒吗?等你下决心呢!而这次促使我顿生戒烟的念头还有一个直接原因:老婆去了南京带一段时间的外孙女,我独自在家,如果晚上酒后抽烟,说不定就睡着了,那后果就有点不堪设想。鹏春哥曾告诉我,诗人郭小川那年喜闻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后,就是酒后抽烟燃着了蚊帐,蔓延成灾窒息而亡。我也有过一次同样教训,幸亏燃着的一支烟掉进绷框与床帮的夹缝中间,烟燃完了留下一道浓黑的焦痕,次日早晨令我惊出一身冷汗。
去年的12月15日。烟抽多了,凌晨咳嗽醒了。突然间起了念头对自己说:今天就不抽烟吧。次日星期天独自在家,友人来访,我拿了包烟往桌上一扔说:“自己抽吧,我昨天没抽,今天还不抽,试试能不能戒。”当友人抽第二支时我有点渗口水,镇定了一下,就过了。友人抽完三支走了。晚上为老同学六十华诞暖寿。友人敬烟我推辞说:“两天没抽了,试试看,想戒。”对方说:“变鬼吧,凭你这个老烟枪还戒呢,抽!”烟递过来,语气还硬。我说:“抽可以,一万块钱一支!”咳,还真掏出一叠钱来,一数,往台上一拍:“七千!”我说:“不降价!”第三天晚上回故里黄桥应酬,同样的话题还是这拨人。开席之际友人敬烟,我说:“一万块钱一支!”有人抬杠了,一万块钱往台上一拍。我言辞慎重地申述了戒烟的理由,然后桌子一拍说:“谁怕谁呀,功夫还没丢呢,陪你连抽二十支!”于是,大家一笑了之。其实说白了,劝烟玩笑而已,谁认真谁得胜。于是想想这戒烟的日子“12·15”自我解读为:与烟一刀两断,要我认真!
元旦春节都过去了,清明节我会把这难忘的日子去告诉母亲:去年的12月15日儿子戒烟了。儿子至今还记得你说过的话,“每临大事要有静气”。相信吧,儿子想好的事哪有不成的!
来源:《黄钟》第二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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