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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12 11:02:44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从写家乡的芸芸众生起,就想到写三舅舅,但一直不敢轻易下笔写他,使我深深地困扰了好几年,很怕我粗砺的文字擦伤他那已经是伤痕累累的心灵。
三舅舅的一生似乎只做过一件事,那就是卖肉。他的前半生,我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后半生是我亲眼所见。
三舅舅从小跟在外公身边卖肉,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外公家的“天顺昌”肉铺在黄桥街上久负盛名。那时,镇上乃至周边乡村,凡当家的无人不说“买细筛子家的肉,二斤能多出一两来。” “细筛子”是外公的外号。我猜想,给他起这个外号,当是外公做人做事小心谨慎之缘故吧。肉铺最早是外公一个人开的,一张肉案子的一个店;发迹全靠外婆,鼎盛时,店堂摆开六张肉案子呢。那时开肉铺,下乡收猪,自家屠宰到门市卖肉,一体儿的。多次听母亲讲外婆那个发家的故事:一天晚上,溪桥乡下一家主人火急火燎找上门来,说将出圈的十八只壮猪全都病倒,一天不进食了,央求外公哪怕以半价收下,有如救他一命。外公挠挠头一脸难色。没想到外婆竟大发慈悲一口应允,立刻唤家佣丁正儿推小车一同下乡。丁正儿身子魁梧且力大如牛,一夜几个来回将猪全部运回。外婆一大早去仁源生药店买回几种消炎祛毒的药物,拌细料逐一相喂,遂守候在猪圈旁服侍观察,三天三夜寸步不离。第四天东方欲晓时刻,十八只猪竟然抖出精神抢起食来。三舅舅自始至终跟随外婆身边,心里一激动朗然蹦出一句:“天助我也,顺也昌也。”外婆接口便说:“取个店名,就叫‘天顺昌’吧!”
正如母亲说的,“从此,肉铺就像猛火烧粯子粥,往上直潽呢。”这年三舅舅已快到弱冠之年,外婆一人执掌店事家事,见他凡事肯动脑筋,做事有板有眼,便从长计议让他停了学业。那晚外婆专门备了酒席,开场白交代说:“‘三杀头’今日起回来做事,头桩事人要懂事,二桩事好好做事,更大的事要学会管事,成了人才可以给你讨老婆的。”外婆是个睿智而又严厉的舵人,总是关键时候才叫四个舅舅“杀头”的,在她心里实属爱称,如同老伴之间互称“老棺材”一样。而外婆这样称谓舅舅时脸上尽露威严,舅舅们听着时则是一脸肃然,别说在家里,那时黄桥街上无人不晓。
外婆看人不会走眼的。每逢礼拜天,外婆让三舅舅随外公下乡收猪。几个月下来,外婆考问他收猪的要诀,他竟能应答如流且有条有理:打猪听叫声,一眼看神色,可辨有病没病;紧抓住背脊皮毛一拎一捏,能知猪身膘厚膘薄;托住腹部肚裆一搓一揉,能晓腹中食大食小;大秤一横,可估宰后出肉多少。每天宰猪都在天亮之前,动刀放血,开膛破肚全是屠夫的事。外婆只让三舅舅专管烫猪,因为毛脱不清爽肉没卖相,又常被忽略。他细心观察多日便定了章法:宰后一定要即烫,水温一定先试手,猪要烫透在于多打滚儿,刮毛要快,如同趁热打铁。其实外婆心里明白,烫猪的事家里谁人都懂,就是做事忽略了章法。店里卖肉最是撑门面的事。三舅舅三个月就能独自掌案了。半年下来,连外公这把老手也是刮目相看。片猪上了案台,三舅舅便按其部位,顺其关节一番斧落刃游,支解分割得一清二爽,遂有序摊开,任挑任选。买客上门,轻声问一句“派什用”或是“怎么吃”。选肉自有讲究:红烧肉首选前夹心,做肉圆配上五花肉,炒精片割下里脊肉,小炒肉拿下短肋条,产妇吃的汤给眉条,家常炖的汤剁蹄髈,喜庆的礼肉选长肋,腌制风干的拿后座……这一问一选,买者便乐滋滋地微微点头,抑或唇齿之间吐出一两句恭维话来。三舅舅从不搭话,只管肉一铆,秤一钩,杆一横,手一拨,抬手之间立马报出价来。难怪,每天六张肉案子一齐开卖,都是三舅舅抢先卖完。然后自娱一句:“冇了,明天请早!”顺手将案台洗刷得一干二净。外婆只是乐呵在心里,与三舅舅各自心照不宣。
不出三年,外婆兑现了给三舅舅讨老婆的许诺。三舅母是东大街老泰和药店的孙家二小姐。相亲这天,她是站在柜台里面亮的相。瞒不了外婆的那双眼睛,一回到家便感叹着:“啧啧啧,门也当户也对,就是脚下垫了小凳看上去还是矮了点。”偏偏情人眼里出西施,三舅舅看了一眼就慌了神,铁了心,脱口便说;“九天仙女我不要,偏要妹妹一个人!”外婆开明,顺了三舅舅却有言在先:“自定的主张,往后怨不得人的。”那时,四个舅舅相继成了家,大家庭一起过日子。但外婆有规矩,店铺可以雇人做事,各房的家事一律自理。三舅母毕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在家得宠惯养,一双小脚摇得悠闲,十指尖尖不沾事儿,一连生了两个儿子,遭罪受累不说,还得挨骂受气。憋着满腹的委屈无法摆脱便成了恐惧,她惧怕再怀上孩子。一次次求饶着拒绝三舅舅同枕共眠,央求他重去找个女人,进而发展成不让三舅舅进房就寝。她紧闭了一扇门,也为三舅舅开启了一扇门。不久后,三舅舅悄悄地重新找到了他的另一半,另起了炉灶。那时,外公外婆年岁已往高处走了,外婆审时度势,把家分了。
三舅舅的新家住在布巷街,与陈家大院紧邻,另一半叫闾氏。他们共度的那段时光,有点像董永与七仙女那男耕女织的融和和甜蜜。三舅舅依然是披星戴月忙他的老本行:下乡收猪,宰猪卖肉。一到冬天,早早晚晚地忙着灌香肠小肚,炸蹄筋肉皮,辛苦劳累不在话下,生意总能顺风顺水。闾氏接二连三生了二男四女,家事一人独自操持,早早晚晚地与三舅舅夫唱妇随。这段姻缘只延续了十六个春秋,最后一个孩子生养时,闾氏难产大出血没救得过来。恰恰是一对半路夫妻,两个苦命之人。
闾氏是建国初工商业改造运动这年走的,三舅舅顺潮流关了肉铺进了合作商店。这让他省事省心多了,每天只管执斧子卖肉。凭他一把好手艺,满脑子的生意经,这是易如反掌的事。大跃进那年,经层层选拔他是县里唯一去扬州参加技术比武的,拿了名次得了奖状还戴了大红花。那些年,三舅舅看上去活得很悠哉:晨起一壶茶,中午睡一觉,晚上一把澡,加上一天三顿酒。我在小镇上没见过早上就喝酒的,唯他一个。那只白兰地小扁瓶装二两瓜干酒,买两只刚出炉的黄桥烧饼,往肉案角上一放,不管围着多少人买肉,他会偶尔间腾出手来,咬一口烧饼呷上一口酒。黄桥人眼里,“三杀头”活得滋润。只有母亲心知肚明,他是闾氏走后开始苦酒从早喝到晚的。公社化直到三年自然灾害那段日子,街上买不到酒,他憋得慌就喝醋,或是酒精对水喝。母亲于心不忍,每月让父亲去求供销社主任批张条子,买四小瓶酒给他过点瘾。
文革期间没有学上,我喜欢去看三舅舅卖肉,家里卖肉的事全是我揽。刚开始只是看热闹。肉案子总是围满了人,男女老少都叫他三老爹,那么多的人他晓得谁先谁后,一句“怎么吃,要多少”,便低头剁肉,抬眼看秤,一口报出个元角分来。在我看来,卖肉是件快乐的事,但他常常会生出烦恼来。买肉的心理不要猜,一定是肉要好、骨要少、秤要翘。三舅舅难了,黄桥就这大,一看面孔,一说舵人叫什,都是熟人;三舅舅老兄妹六个,儿女八个,一个庞大的家族体系,谁不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最怕见到刁蛮的小女人上门,他会不住地挠挠一生不改的光头,六神无主的样子。记得一次我去买肉,他正挠着头,一见到我就发起脾气来:“今天是什好日子,凑热闹非得今天吃肉不可!”还有一次,给那官太太选了快好肉刚上秤,对方金口开了:“三老爹,这骨头过嫌大呀?”三舅舅是熬不住了,愤然一句:“惹瘟猪子,为什不光长肉,偏要长这大的骨头呢?”我目光一扫,两个人的脸都胀得红红的,各自心里不爽着。
其实,最让三舅舅烦恼困惑的,是卖肉折秤的事。记得是文革开始那年的中秋节,晚饭后三舅舅散步来家里坐坐。母亲递茶时说:“舅老儿呀,今天买的肉回来我过秤了,三斤少了三钱呢,妹子不为别的,红卫兵正闹着呢,大家都要处处小心点。”三舅舅立马堆起一脸苦笑,长叹一声:“哎——妹子,店里给你是有斤算斤结账,我难啦,一片猪卖上百人,分折;早上的肉卖到日中,风折;最怕是卖冻肉,一化就折。买到家一斤折一钱正常的,我对妹子也只卖平秤。”说着人站起来声音大起来了“不是天顺昌那个时候啦,秤翘翘的私家作主,现在为公家做事没得理讲!”“吁——小点声!”母亲随即掩上了门。看得出三舅舅说着时心里很纠结,直到离开,脸上没露一丝笑容。
文革后期的那场“一打三反”运动,人人过关,人人岌岌可危。多吃多占有个退赔的计算公式:烧饼店每人一天一只烧饼,油条店每人一天一根油条,饮食店每人一天一只包子……重点对象进黄桥小学的封闭式学习班。母亲放心不下,托熟人带进去一包吃的给三舅舅,将一小瓶酒夹在里面,说是给他壮胆消愁的。三舅舅回来说,他是夜里躲在被窝里喝掉的。从那以后,三舅舅依然每天还去卖肉,血压愈来愈高,脾气愈来愈坏了。那天早晨,镇郊的那个人家有喜事买三十斤肉,挑肥拣瘦费了很多口舌,三舅舅一上火说了句让人忌讳的话。这人气愤着走的,下午跑去镇上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告发,说三舅舅短了他半斤秤,三舅舅当即被找去谈话。那些人跟学习班里的人一样,很凶,一口咬定这是真的。三舅舅有口难辩,心里一急又受了恐吓,回来没几天就患上脑溢血中风,没救得过来。
母亲一直抱怨三舅舅,生意再难做也不该出言伤人,况且人家是办喜事,只能说口彩,不可说杂话的,说“三舅老儿这把年纪犯大忌了。”其实,那买肉的人家也嫌过分了点,不该这么以怨报怨嫁祸于人。事发后,母亲曾托友人去这户人家打个招呼,也为了解真相弄个明白。果不其然,恰是人家为了出口怨气的。母亲恍然大悟那一刻,跺着脚好一阵子没缓过气来,但一切已是于事无补。
三舅舅卖了一辈子的肉,走的这年七十岁,死得很悲,他的灵魂一定没有能安妥。有一点我可以断言:三舅舅一辈子是个商人,但他与“奸”无关!我借外婆的口吻说一句:“三杀头”你是好人,安息吧!
来源:《黄钟》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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