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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7 10:51:58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黄桥人好戏谑,故而人多有外号,一为好叫,一为好记。有的外号可以当面叫,有的只能背后喊。我估计跟这外号的来由有关。
1963年,21岁的他参加工作了,在工农兵饭店,做一名配菜工。第一年月工资12元,第二年涨到了每月14元,第三年每月16元,就定了下来,没再涨过。那时候的人,对物质的要求不高,能吃饱穿暖,已经是足够满足的了。偏他特别注重自己的形象,专门给自己定制了一身工作服:6毛钱一尺的蓝色卡其布,西装式翻领,面前2个插袋,闲暇的时候,总喜欢双手插袋,若有所思,跟谁也不搭腔。因为经济实力有限,只够做这一身。就算这样,一旦洗了,如果遇不到好太阳,带着点阴湿,他也要穿着这身工作服上班。不仅如此,头发也是每天必须要打理的,三七分,头油上得锃亮,到下班都不带一点乱的,哪里像个饭店出身的。
他排行老幺,上有1个姐姐和5 个哥哥。父亲早亡,所以,母亲对这个幺儿甚为宠溺。母亲在家纺棉,每月也能赚个10块20块的,不但不要这个幺儿补贴家用,甚至还要每月再给他几块钱。存了大概半年的光景,加上母亲的支持,他买了一台电唱机,放在“无蝇室”,也就是切配间里,一边操着刀,一边哼着歌。他本就生得眉清目秀,棱角分明,加上这身行头,这份做派,这副腔调,着实招来了不少艳羡的目光。很多新来的伙计都自发地围着他转,小姑娘们更是想方设法多看他两眼。长此以往,店里唯一的红案大师傅张三妈看不下去了,嗔怪道:“别人连饭都吃不饱,你竟然花这冤枉钱,去买这劳什杲昃,整天油头粉面、哼哼唧唧的,真是个‘甩子’!”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那以后,没人喊他的名字,都唤他“甩子”。
甩子本来可以不用去饭店上班的。1961年6月30日,离高考还有半个月,那天,是甩子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甩子的成绩极好,一直在全班第一和第二之间切换,老师对他也是报以极大的希望。那天下午,老师正在板书,甩子身后的同学用手拱他,给他看在白果壳上新画的孙悟空。可能画得太丑了,甩子乐出了声。老师扭过脸,问:“谁笑的?下课了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甩子向来磊落,直接站了起来:“我。”老师都有点措手不及。课后,老师让甩子写检查,甩子不服,坚决不从。二人僵持不下,老师锁门而出,让他闭门思过。老师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学生。甩子不等老师走远,砸碎玻璃,翻窗而出,去班上取了书本,回家了。回家前,让同学给老师带句话,他不参加高考了。全班一片哗然。这件事惊动了甩子的另一位老师:陈克诚。陈老师连忙赶到甩子家中,询问事情经过,做他的思想工作。陈老师陪他谈心,陪他憧憬大学生活,动情处,老师早已湿了眼眶,最后,还把身上的短袖衬衫脱下来给甩子穿上。这番动人场面,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甩子的心,坚如磐石,终究没有参加高考。多年后,甩子跟自己的儿子说起这段往事,坚持说并不后悔,可是,所谓的坚持,已经明显放慢了语速。
参加工作半年后,甩子突发奇想,跑去征兵,出奇的顺利。那时候,当兵是件极其光荣的事,一人当兵,全家脸上有光。母亲觉得幺儿终于长大了,有出息了,也是欣慰得很。世上的事,说足了这头,便开始说那头。黄桥镇上的那批新兵,按照指示,需要从高港登船出发。就在即将登船的那一刻,人武部接到了饮食商店刘经理的电话,甩子的命运又一次被改写了。饮食商店的经理,统管着全镇的餐饮业,说话自然分量不轻。甩子被立即退回原单位接受审查,领导说了,他是个甩子,那是众所周知的,贪图享受,甚至可能跟单位上存在一些经济纠纷,每月16元工资,竟然买得起大几十元的电唱机,这样的人,到了部队,也会给部队抹黑。甩子是个泾渭分明的人,不怕明枪,最恨暗箭。回到单位,跟主任大吵了一架,要不是同事们拉架,甩子很可能会做出更出格的事。经过一番大费周章的调查,并没有任何经济纠纷,甩子的每一分钱都没有问题。甩子得了清白,又跑去主任办公室,狠狠数落了领导一番。领导什么也没说。别人问甩子:领导没有给你个说法,你委屈吗?甩子骄傲地说:他嘴上不认,心里已经认了,这就够了。
1984年,趁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不安分的甩子,又作了一个大胆的举动:辞职下海。他辞职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思,劝也是白劝。做点什么呢?甩子早就想好了:熏烧。民以食为天嘛,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人总是要吃的,总是爱吃的。可大家也难免怀疑:你又不是大师傅,只是个配菜的,会做卤菜?甩子跟别人想得一样,就不是甩子了。他在工作期间,就把大部分工资拿出来订阅了很多烹饪杂志,从书里,他整理了很多熏烧工艺和配方,竟然真的鼓捣出了一点名堂,从米巷浴室门口的一个路边小摊做起,越做越大,最后做出了2间门脸。再后来,甩子的爱人也辞职回家,夫唱妇随,生意彻底红火了起来。
甩子成了镇上第一批万元户的代表,当上了第一届个体工商协会的会长,还去扬州领了奖,风光一时无两。甩子有钱了,但他从来不是守财奴。爱人对他提了不止一次,给两个儿子存点家事吧,孩子都还小,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甩子不屑一顾,只回一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本事,自己挣。
甩子财务自由了,可以痛快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他爱干净,每天都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衬衫和西服,皮鞋亮得能映出人影,每天下午去浴室,洗完澡,必去巷口的理发店找二呆师傅吹头,抹头油。他爱写作,也善写作,他的好友,著名作家顾寄南先生,曾为他作传《鬼子六熏烧》,对他的才华也是相当认可。他爱时髦,对新鲜事物从来是来者不拒,5块钱一盅的茅台,300元一顿的上海和平饭店西餐,小镇文化馆里的歌舞厅,蛤蟆镜和电子表,什么都没落下。他爱音乐,出资给黄桥小学组建了历史上第一支号鼓乐队。别人都道他买电唱机只是为了享受,谁知道他在高中时,就曾经自学作曲,并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表,拿过稿费?谁知道他曾经是黄桥镇国营综合商店工宣队的成员,《工宣队之歌》就出自他手?谁知道他曾经把自己关在珠巷里一间二层的小阁楼里,一夜的功夫,练到第二天早上,学会了扬琴,顶替生病的扬琴手,完成了第二天的演出任务?不怪别人不知道,因为甩子什么都不说。
生意越做越大,甩子的心也越来越大了,想做更大的买卖。物资转批站、银鱼、水产、汽车配件、饭店……甩子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做。隔行如隔山。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甩子不信邪,觉得自己当初也不是学厨出身,熏烧照样做得风生水起,天下大势,万变不离其宗。虽说手上有点钱,可同时要做这么多事情,肯定需要更多的钱。跟亲朋好友借,终究有限。银行贷款,也有限额。甩子最终选择了高利贷,瞒着家人!殊不知,这一个猛子扎下去,直伤得皮开肉绽,再也没有缓过神来。
2018年7月14日,甩子走了。如他所愿,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家属整理遗物时,发现他给孙女儿手写了一本《自学扬琴》。甩子啊,临了临了,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总算是向生活认输了,走得明明白白的。当然,嘴上是不可能承认的,这是甩子最后的倔强。
甩子,大名郑雪元,是我的父亲。
来源:语文锋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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