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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1 09:52:08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那天看到春寿叔的时候,他老人家正蹲在渠埂上,美美地瞅着收割机在麦田里欢跑。“久保田”那张大嘴巴把一排排麦秸秆吸进肥硕的肚腹中,随又吐出一根根鱼刺,彷佛是正在享受着一条美味无比的鳜鱼。而那一根根装得满满的麻袋,南北齐整地排成了一溜,一亩田足有八九百斤,庄稼收成真是喜人哩!
春寿叔候在田头,等久保田隆隆地吼到近旁,赶紧给两位司机师傅,每人递上一支烟,忙不迭地大声招呼着,“师傅呀,麻烦你们,机器再走慢点,还有那北边旮旯头,也要替我收割一下呀,可不能让麦粒儿掉到地里头嘞!”
“放心吧,老哥,我们都是这样收割的,保证你老哥满意!”和春寿叔年纪相仿的那司机,吐出一圈烟雾,满脸灰尘的脸上,两只眼睛的光芒给了春寿叔吃了个“定心丸”。
春寿叔是个惜粮食如命的人,因为春寿叔知道粮食就是农人的汗珠子酿出来的。
春寿叔,曾经一连几年在外地漂泊,凭着一手木匠手艺,干着“百家活”,吃着“百家饭”,靠着帮人家收收补补,虽说“荒年成饿不死手艺人”,但家里这么多口子人一接济下来,就所剩不多了。
每到农忙时节,春寿叔就回到家帮着爹娘忙麦场。记得生产队打谷场是东西走向,一条大道横贯其中。那火爆爆的太阳当头照,那爆脆脆的“号子声”震天响,春寿叔打的号子,最是嘹亮。我们在打谷场上荫凉下玩耍的孩子们,这时候就会停下打闹,听着这打号声:
“哎呀好宝宝来,哎哟!”
“哎哟!”
“哎哟好宝宝耶,哟呵,好宝宝哎哟!”
“好宝宝!”
走在头里的春寿叔,号子打得震天;跟在后头的男劳力们,应得动地。
太阳很毒,是那种炙热不闷的天气,春寿叔浑身流着汗,汗珠子在额头膀子上闪亮。那额头上的一滴大大的汗珠,抖落而下,春寿叔用一条巴掌大的毛巾,从脖子上取下团起,左手擦着汗,右手扶着桑木扁担,哧溜一下,将担子换到右肩,擦完一甩毛巾,又领头吼起号子来。那熟练劲儿,那咚咚的步子,那甩开的膀子,真带劲。我们一般小孩子跟着春寿叔身后,欢呼着叫喊着,将春寿叔如大将军般迎进打谷场来。
春寿叔个子不高,但挑起一担200多个麦把子,身板不打晃,步子不乱点。从田里到打谷场,这条道上,春寿叔挑麦把子打号子,成了一个“景”,远近几个生产队,都晓得“十队有个春寿癞子,打起号子震天动地”。
春寿叔小时候头上害过疖子,没有钱看医生,只用了点紫药水,害得春寿叔落了个这样的名号。可春寿叔从不遮遮掩掩的,不像其他这样的人,大热天总捂着帽子,扣在头上。
不怨天不怨地,
不恨爹不恨娘,
只恨自己没本事,
没有帽帽遮太阳。
春寿叔总这样嘻嘻哈哈地打趣着自己。
“春寿癞子,好娶媳妇了呀!”村里那几个好事婆,遇到春寿就会这么张罗着她们那两片闲不住的嘴皮子。
“好嘞,请你们帮衬帮衬呀,成了,我请你们吃拳头大的精肉”。春寿叔这时候,总会攥起右拳头比划着,而左手掌抚摸着自己泛着光亮的头皮说,“保证不让你们吃亏,有光沾!”
媒婆们听了以后,自笑得更是欢腾,因为她们都晓得这么一句歇后语“癞子头上伸筷子——沾光”。当然她们也晓得本村邻村人家的姑娘,谁不会掂量出春寿叔家那点家底儿呢?
都说是春寿叔想老婆想得发疯的缘故,可我一直不信。那晚春寿叔的日子可不好过哟,听说春寿叔突然被两个民兵模样的人,带到大队部去了。
大队部就在河西那棵大钉子槐树旁,三间屋子,月光模模糊糊,夜幕上涂着太多的灰白色,钉子槐树投下的一大块树影,树叶间筛落下的斑斑驳驳的碎银子,让那气氛显着一丝诡异。我们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寻到那里,大气也不敢喘一个。我们只能远远站在远处瞅着,那里围着里外三层人,人圈里面摆着张八仙桌,春寿叔就在那桌子的西南角,头昂着,手被反捆着。
“春寿癞子,你还不老实呀,说说你干了什么混账事!”有人在咆哮着,那是大队长兼民兵营长沙哑尖利的声音,二郎腿跷在桌上,两手扶着藤椅把子,上身前倾,伴随着藤椅咯吱吱的响。
“我什么也没干,不信,你们可以问阿吴嫂她自己嘛!”春寿叔倔着头,声音分明带着颤。
“你这个死癞子,还似个鸭子死了,落得个嘴硬。老吴可是个老实人,他明明看见你从他家院子里出来,难道还会诬陷你不成?你还不快老实交代!不说的话,就把你送到公社去!”大队长手指已指到了春寿叔的鼻子尖,旁边的两个基干民兵,都背着根半自动步枪,威严地矗在春寿叔的前面,似乎只要大队长一挥手,春寿叔就会逮走了。
阿吴嫂,老吴的老婆,说起来老吴跟春寿叔还是不太远的门坊家,说春寿叔欺负阿吴嫂,如是真的,那自然是干了一件混账事,一件丑事了。
我们没能听到最终的结果,因为那大队长见聚的人越来越多,就将审案场地移到了大队部屋里,那两个民兵在门口把着,大小人等都不得靠前。
后来听说,是阿吴嫂哭头糊脸跑到大队部,扇了春寿叔两个大耳光后,春寿叔才被放了。
第二天,就不见了春寿叔,只听人说他到外地去了。外地,是哪里呢?谁也说不清了。从那以后,人们渐渐忘记了春寿叔,忘记了他打的号子,忘记了这个名号——春寿癞子。
也许是十年后吧,春寿叔回来了,还带着个外地俊媳妇回来了。听说他到家头一站就是大队部,不,现在应该是村委会办公室了。春寿叔是领着他的外地媳妇去分糖分烟的,其实那当年审问春寿叔的“营长”,早三年前就已经谢世了,也不知道春寿叔有没有一点遗憾。只是春寿叔回到家后,单是问了我一句,那棵大钉子槐树呢?我答道早被砍了,卖了。现在村子里除了银杏、水杉两种树外,再也没别的树了。
钉子槐,一种杂树,枝干歪扭,浑身长满钉子,钉子有半寸长,但木质坚硬,伐后放到河里沤上几年,是做家具的上好材料。我不晓得春寿叔为何单单打听这棵树的下落,却没问其它呢。
春寿叔回来没多久,盘了一爿家具店,春寿叔管生产销售,春寿婶子管财务伙食,俩人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没多久又添了人丁,春寿婶子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苏川,因为春寿婶子是个川妹子。
春寿叔待见人还是那股热乎劲儿,遇着乡亲乡邻,总忙不迭地撒着手中的烟卷。村里人都说春寿叔变了,遇到春寿叔总恭恭敬敬,一口一声地“老板、老板”的叫着。其实在我眼里,这么多年了,春寿叔啥也没变,只是春寿叔现在戴上了发套。
这也许是春寿婶子要求的吧。
抑或是春寿叔自愿的吧。
来源:《黄钟》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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