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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益典当
林任申
典当又叫当铺。解放前,黄桥有两家典当,东大街的一家叫豫兴典当,珠巷的一家叫仁益典当，前者位置偏南, 简称南典；后者偏北, 简称北典。本文說的是北典的事儿。 北典的老板姓汤,因年代久远，名不详,只知道他是秀才出身。汤秀才原籍常州,太平天国战乱时,举家由常州逃亡至季市。先在季市开了爿钱庄,叫“汤钱号”，后来与亲家周老板合开仁益典当。亲家很有钱,在靖江开了10家典当。他向汤秀才献策說，开钱庄不如开典当来钱快,你不如把钱庄关了开典当。汤秀才說开典当我不懂，周老板說你不懂我懂,我们合伙。于是双方出资，在黄桥开了一家典当，因为是二人合股,取名“仁益典当”，意为二人利益共享。时间在戊戍变法之前一二年,即光绪二十四五年间。
仁益典当在珠巷何家祠堂西隔壁，座北朝南，从外面看很不起眼，只一间屋门面，石库门，里面却大得很,有四五十间屋。进大门有一个小天井,迎面是照壁,照壁上写着一个比八仙桌还大的“当”字，白底黑字。照壁后前后五进库房,从珠巷一直延伸到米巷。靠照壁的墙无门，要从二门绕进去才看到门。小天井的西侧开有二门，进去是一个大天井，有石凳数张，供一般当户休息。来典当当东西的大多是穷人，富人周转不灵时也拿东西来当，但大多是比较贵重的东西,如金银首饰、古玩字画，就要请到贵宾室坐。 紧临大天井是营业厅，柜台又大又高，三间屋长, 高及人颈，当当的要把当物举起来才能送上柜台, 就跟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描写的情形差不多。营业间后还有三四进房子，是内室, 另有厢房、杂屋若干，作职工宿舍、厨房、堆放杂物用。 周亲家为人不怎么的,仁益典开了三年，他却玩起式样来。他装模作样地对汤秀才說,仁益典开张以来,所余无几,刨去捐牒（办营业执照）费用及这几年的日常开支，加上固定资产折旧，实际上亏了不少,这样耗下去一准会亏得眼睛发定！我靖江有那么多店,实在照顾不过来……言下之意,他想退股。汤秀才是个老实人,不大懂账理，这一番話吓得他没了主意。他有位做木材生意的朋友，姓杨，帮他算了一下账，提醒他说，即使按贵亲家的算法,仁益也没亏。黄桥是个大市场，前景看好,他是在蒙你, 逼你退股，让他一人得益。你千万别上他的当！接着跟他咬耳朵說，你只须如此这般…… 隔了数日，周亲家果然旧話重提。汤秀才说,你当真要退？当真。不反悔？不反悔。你既然真不想干,我们就只好分手了。說出来的话收不回头，周亲家只好乖乖地退了股。他原以为亲家老实，一吓就吓住了，想不到死人后面有活鬼，杨老板给亲家支了这个招，自己反而弄巧成拙，把好好的发展平台让给了人。
汤秀才独资经营后，聘请杨老板来典当帮忙, 客礼相待，杨先生也真心实意，鼎力相助，仁益典当日益兴旺。
仁益典当分工较细，等级分明，管理严格。 职工分为“内缺”、“外缺”两大类。内缺又分管帐、管钱、管包和管饰。管帐兼任经理的职责，主持全局，调度金融。在实际工作中，会计事务则归管钱承担。管钱，亦称钱房，除兼管会计外，主要负责出纳、核算本利，以及记帐、造表和稽核。管包，分工管理当物，核对入库，核算赎票，复计利息，盘查存货和出售满货等。管饰，也称饰房，专管金银、珠宝等饰物的保管。 外缺主要负责照料柜台生意、收当、写当票等工作。外缺分柜缺、中缺和学缺三职。柜缺，又称朝奉，即典当中的营业员，专门负责门市的货物收当与赎取业务。仁益典最后一任朝奉中有位叫程蔚青，识得珠宝翡翠、字画古玩,相当于鉴定师,是典当中的重要角色，很得老板青睐，待遇不菲。中缺系内缺和柜缺的助理员，他们的职责分工有五档：一曰写票，专门负责缮写当票、当贷登记、当取日记及查挂失票等工作；二为正卷包，专管包扎质当的货物，核算数目，指导搬移堆放等；三叫副卷包，主要协助正卷包办理事务；四称清票，专门装订赎票，复计本利；五是挂牌，负责悬挂当货木牌，在木牌上标字号、当本、件数等，以备与当货字号核对之用。学缺，典当中学徒的总称，专管检寻当货，整理包房及一切杂碎事务。
他们各司其职，从不紊乱,故而仁益典当的经营有序进行，从不出纰漏。仁益典
当的职员在职服务期间，一般不准回家，食宿都在店内，全由店东供给。远离
家乡的，每年亲一次，旅费自负,实际上也是一种约束。 仁益典与当户所列条款大多为霸王条款。典当是一种专门以收取抵押品而放款的高利贷性质的金融业，主要业务是向提供实物作抵押的借款人借出款项，收取利息。仁益典当什么都收,衣物用品，生产工具，金银首饰，字画古董，房地田产等等。利息一般在百分二十左右，所以民间流传着这么一句顺口溜：“若想富，开当铺”。为了获取更大利润，仁益典跟其他典当一样，与当户所列条款十分霸道。比如：一.填写当票时，对当物质量的书写，无论好坏，一律冠以“破”、“旧”字样。如上好的绸缎衣服，写成“虫蛀鼠咬”，金表说成破铜表等等,还要拖腔拉调地唱货报价：“皮袍一件，光板无毛, 当大洋三元！”他们的这种手法，历代相传，目的是预防万一当物在存放期间有所蚀损，可以耍赖。二.当票由典当开出后，成为当户赎物的唯一凭证，用户在赎当时，典当认票不认人,不管你张三李四、生人熟客，一概凭票赎物,万一当票遗失，当物即归典当所有。三.当期由典当确定。不同时代的当期不同,清中期通常限期为一年,光绪末年当期缩短,仅十个月或六个月。仁益典视当物价值的高低和当户赎当能力的大小任意缩短当期，以造成“死当”。什么叫“死当”？过了当期不来赎的当物叫死当,当铺有权将当物进行变卖（旧衣服大多卖给估衣店），变卖所得往往比借出的要多得多。旧社会到典当当物的什么人都有，破落地主、地痞流氓、工商者等，不过以贫困的平头百姓居多，他们兑借无门，不得已跨进典当大门，但往往无力赎回，这样,典当又可以大赚一笔。
据說，仁益典当还发了一笔横财。仁益典同时兼营钱庄生意。有一年,一位盐商将一笔巨款存入仁益典，谁知这位盐商时运不济,过江时忽遇大风，船翻人亡。汤老板听到这个消息后，闭口不提盐商存款的话，数月后不见盐商家人来取款，这笔巨款就进了汤老板的腰包。事后,汤老板深怕死鬼来向他要钱，于心不安,想了个“補救”的办法，每逢阴历七月三十“斋孤”这一天，他都要给死鬼烧纸钱，从黄桥一直烧到江边,以赎自己的罪孽。
典当所收当物都是人家的东西，万一损坏、损失就有打不完的官司，仁益典十分重视安全保卫工作。 一是防盗贼。仁益典的木门又厚又重，朝外的一面包着毛竹片,钉上圆头铁钉，里面横杠竖撑。整个宅院的围墙均高于屋檐一两尺。每个库房的椽子下都钉着口条，防止盗贼从屋顶入室（当年的一座库房现仍保留着这样的设置）。与外界相连的后墙、山墙厚度有七十公分。仁益典僱有数名保镖,负责看守大门和夜间打更巡逻。其中一名叫文伯侯的，武功很好,能飞檐走壁,与江湖上的人相熟，寻常鸡鸣狗盗之徒，轻易不敢打仁益的主意。仁益还备有两三支枪，夜间在厢房顶上的更楼瞭望，经常半夜三更打排枪,“叭！叭！叭！”,吓唬盗贼。 二是防火。仁益典当西边的房屋虽然紧挨河道，但为了四五十人的饮水和应急，院子里打了两口井。还备有两只半埋于地下的大水缸，每只贮水二十多担，另备水桶若干付，以备不时之需。这种水缸是为救火用，黄桥人把它叫做“太平缸”。
三是防虫蛀鼠咬。尽管朝奉们在收取当物时要拉长声调唱：“虫蛀鼠咬,概不负责！”但这只是一种传统习惯，說說而已。 实际上，仁益典对当户的当物还是细心的，怕潮怕蛀的当物由专司其职的学徒及时搬出来晾晒，库房内备有石灰、樟脑。
库房不住人,老鼠多,为防止老鼠咬坏衣物，仁益典养了20多只貓。貓大多是买来的。不是什么样的貓都收，要经过严格的考查。考查的办法是，“考官”抱住貓将其往板壁上一抛,扒不住、爬不上去的就淘汰,扒得住且迅速爬上去的就录用，这样的貓兇悍、逼鼠，派用场。仁益典不养懒貓、馋貓，能捉老鼠的才是好貓。 汤老板无后，上世记三十年代初,家业由侄儿汤龙生继承，仁益典的生意仍兴旺了一阵。1941年春,日军佔领黄桥，市面萧条，仁益典只赎不收，似有歇业打算。当时伪军十九师蔡鑫元部驻扎泰兴，纵容部下敲榨勒索、抢劫富户。张吉临布店就被抢得精光。伪军曾企图抢劫仁益典，因大门厚重,无法打开,巷子头上有一张斫肉的案桌，10多名伪军将肉案子吊起来撞击也没撞开,只好作罢。汤家人被这一吓,只得连夜收拾细软逃往镇江，留守人员处理好善后仁益典当便关门大吉。 仁益典虽属高利盘剥,但在黄桥沒有什么恶名,因为它的利润率没有突破当时法律的规定，还有人說它“救了穷人的急”。 解放后,仁益典当的房屋一部分己被拆除,一部分变身民宅,现存的十多间屋虽大都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但它们曾见证了黄桥的百年风雨以及城市的发展变迁,成为一段永不湮灭的记忆。仁益典的一口百年老井仍在，石井栏上留着一道道由吊桶绳磨出的深深凹痕，年纪大的告訴后生们說：“这井还是仁益典打的哩！”
2010.6.19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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