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愉悦的童年 一八八三年古历十一月十六日天将破晓时,古镇黄桥运粮河西侧的何氏大宅院中,第四进东侧的房间里,一个男婴“哇哇”的啼哭声迎来了满天彩霞。当助产婆拉开房门,向客厅内等候一夜的男主人何作斋道喜时,这个有得贡生之名的读书人,虽因拙于言词,但也起身行礼作拜,涨红了脸说了句“多谢”,旋即便又埋首于桌上的一张红纸上,面对那上面所拟写的众多名、字、号细细推敲起来。 这一男孩后来定名云汉,字卓甫,号“伯远”。在这里,取名云汉,自是盼孩子将来能出人头地,像翱翔天空的鹰一样;“伯”,本为兄弟排行序中的老大,而在这里,则寄希望今后能有更多弟弟妹妹;“远”,则为家族谱序中“继述绍宗远,启承永世昌,学广传先德,育荣作栋才”这二十个行辈用字中的远字。 由此,我们也不难看出,从时间上来推算,何卓甫的出生日,乃至他的整个青少年时期,正是统治中国近三百年的满清王朝由昔日的强盛走向衰落之时。而作为黄桥镇上这一名门望族的何姓,自明至清,三百多年来,何卓甫,这个明弘治年曾任监察御史何棐的二十二世孙,家族中昔日拥有四进士,十举人,八十三秀才的辉煌已一落千丈,而坐享其成,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子孙,大都堕入颓废没落的边缘。 父亲作斋因狷介耿直,与人相处,既不善阿谀奉承,更不会吹牛拍马。面对族中少数兄长和长辈的醉生梦死,狎妓嫖娼,有的甚至娶起几房姨太太,由此典房卖地等丑恶行径,牢记“正直端方,不嫖不赌”家训的他,自是对这一切看不顺眼,牢骚满腹,除言语抨击外,有时还要骂上几句。人是痛快了,但由此更招致那些人的当面奚落和背后漫骂。 因仕途无望,这个既不善稼穑,又无经商本领的书呆子,由此仅靠祖传的32亩田的地租度生。而一旦遇上风暴雨涝、蝗虫等自然灾害年月,面对地里庄稼颗粒无收,佃户痛哭流涕的惨景,他除气得骂一声“入他娘娘的”的粗话外,后也只能以摇头叹息而完事。为生活计,从而不得不放下读书人的架子,在家门口面巷处开了个买卖棉花的小店。 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何卓甫,其身心受到的伤害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而父亲在言谈中的“宁与君子打搞,不与小人叨叨”、“相夫软绵绵,染子硬似铁”、“淡笑当如哭”、“屙屎让你三丈”等含有民间智慧和哲理式的格言式教育,以致让他牢记在心,并由此作为与人交往与处世的准则,并在家族中流传至今。 更能说明这一切的,是他在年近40岁,以笔名寄沤创作的一部长篇文言小说《天涯叹命录》。在文中,他假借一男子因船沉溺海,弟妹失散,飘落到一座荒岛上的苦难境遇,表达出主人翁无可奈何的心理困境,实为他童年困苦生活的真实写照。这本书由中华书局出版后,获得60元大洋的稿酬。我手写我心,以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反映历史,是黄桥镇,也可以说是泰兴县历史上的第一人。但从另一方面来讲,正因长期囿于小镇一角,看不到外面风云激荡的世界,眼界自为狭窄,从而也就为他人生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梅花香自严寒来 家族灰色晦暗的环境,虽说未给他的童年带来愉悦,但读书,却给他带来了最大的快乐。从六岁启蒙,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到课帖习字,再进入《四书五经》,汉赋元曲、唐诗宋词的学习,历经整整10多个年头。在这里,父亲是主讲老师,母亲何叶氏则又是最好的课外辅导员。作为泰兴的叶姓女儿,其家族是宋初由浙江兰溪迁徙来此,而定居姚家垈的这一房,其父又曾任过兰溪知县。由于她自小就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除对经、典、子、集通晓熟悉外,其温良贤淑在整个家族中也是有口皆碑的。父亲的传授,使他掌握了深厚的古文知识,而母亲的待人接物,言谈论事,又为其具备良好的人格作出了榜样。“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遵循家族中的这一古训,从而他的一生是以老实厚道而闻名。所有这一切,也就成了后来坐馆执教,能被多数人家延请为家庭塾师,座无虚席,广受欢迎的主要原因。 何叶氏虽说在中年就因病去世,但何卓甫到晚年仍对母亲怀念不已,自编的诗集中多次提及,感恩之情溢满纸张,让人读后唏嘘不已。 作为一名学人,虽说他在二十岁时就因考中秀才从而成了小镇上的名人,但他并未以此视作高人一等的资本。纵然在其后执掌学校,有了校董、理事等诸多头衔后,但待人接物,仍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出现。左右邻居,清晨相遇,无论身份尊卑,年龄大小,总要先行打一声招呼,道一声早安。几年前有人在小报撰文,说他能考中秀才是因有文曲星的祖宗照应,一个身骑高头大马,手执云帚的汉子,在他头顶和周身上下扫了一遍的结果。笔者出于对传主的赞颂,无可厚非,但他并非神童,也不是才子。忽略他十多年“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事实,这就不对了。卓甫若地下有知,必然也会以一声苦笑待之。 更能以此作证的,纵然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家中四只书橱里尚余有上千册古籍,《新青年》、《小说月报》、《礼拜六》等众多五四运动后涌现出的新文化刊物;其二是其长女何莹如女士生前曾讲,他父亲曾有过一本英汉对照辞典。起因是丁西林回家完婚时,看到他与丁廷标在婚宴上用英语开玩笑,让他羡慕不已,事后便托人从上海专门买来一本英汉辞典,用于自学;其三就是在他病逝前半年,受黄桥镇工农兵医院院长何启贤委托,为其完成上级所交的李时珍《本草纲目》修订本审阅工作时,虽说已年老多病,但仍到处找人或查阅相关资料,可见他学习的精神有多强。 设塾授课留余香 戊戌变法,国家废除了以科举取士的制度。原本想再通过举人、进士的考试,登上新的台阶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接掌父亲的棉花小店,自非其愿。而在家庭多年来为供他和四弟(北京大学预备班)读书,二弟已到人家店铺当家徒,三弟成为走乡串村的卖布郎的情况下,作为长兄,为挑起家庭重担,从而不得不扬其所长,用家中两间闲散的房屋办起一座私塾来。 消息一经传出,头上顶有的秀才这个光环,很快就吸引了五六户人家将子弟送来,后来人数竟多至10数人,这在当年镇内所有私塾中,能一下子招这么多人,恐怕也是个异数。 这些子弟,大都为镇上的豪门和殷实之户的后人,家长眼界之高更是可想而知。但他的讲授,与那些读死书,死读书的私塾老师不同,常以启发式开始,并在课余时在家中的大天井内,组织起诸如拍手掌、丢手帕、猜字谜等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游戏活动,对学生责罚或打戒尺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国家文化部副部长、有着东方“喜剧大师”美誉的丁西林,因曾在这儿接受过启蒙教育,故对这位姨兄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后他到英国伯明翰大学读书时,为感师恩,除多次来信问候外,1919年获得理科硕士学位时,还专程寄来一张头戴硕士帽的全身照及几张日常生活照;而在他回乡完婚的喜庆宴会上,又特地将卓甫老师延请至主座位上。 时隔50多年的1963年春,丁西林作为全国人大代表江苏视察组成员,返乡后又一次专门到他家拜访。得知他早已去世,面对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其继弦杨子宣,但仍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师母,由此可见对老师的敬仰之情有多深久。 同样,当何卓甫晚年因病魔缠绵于病床时,早年间学生,时为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老师的李人鉴,专程从那里赶到黄桥登门拜望。在那政治运动不断,能冒此风险,且人均生活费仅为4至5元的年代,一下子就递送上15元。此情此景,让陪同的家人们感动万分。 家庭任塾师其间,因他在辛亥革命元勋朱履先家授过课,循循善诱的教学法及端正的人品,由此为朱履先父亲朱瑞卿所看重,听说他夫人因病亡故,家中撇下二个未成年女儿无人照顾时,便主动作伐,将在其家中帮佣的杨子宣女士介绍给他,结为伉俪,从而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 这一批人数不多的学生中,常为后人提起的还有:曾任国民党中央立法委员的丁延标;两度出生上海同济大学校长的丁文渊;该校教授丁燮和;创办私立黄桥中学的丁廷楣等等。 创办学校结硕果 1921年中华民国成立后,有着丰富教学经验的何卓甫,第二年经镇上乡董举荐,出任黄桥崇实两等小学校长。 1923年秋冬之间的一天,旧日学生,刚从国立北京工专学校毕业的韩秋岩,来到了何卓甫家。当他听说其奉母之命,想在黄桥镇上创办黄桥中学之事后,大为高兴,极力称赞。为促此事成功,他又通过寻亲求友,筹备了500银元用于资助;当时为解决师资不足困难,他则邀请友人严则韶(两江师范毕业)、同族兄弟何济生(南通师范毕业)回乡任教。后在资金缺口仍很大的情况下,他又去信与正在上海大同学院读书的丁廷楣协商,丁廷楣满口答应后,又鼓动族中兄弟丁廷标(曾任青年党江苏书记)一同参加。 为不耽误开学日期,在校舍尚未建成之时,何卓甫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出面与黄桥布业公所协商,租来该处腾出的三十间房屋。开学后,他虽被推选为学校的总务主任,但实质上却为一名不挂名的校长。大事小事找上他后,总是尽力而为,不推诿,不敷应,有时自己还要倒贴车旅和招待费。 因新建校舍超支,为弥补亏空,他任教和兼职的二三十年间,坚持做到了薪金分文不取。据其子何珂回忆,其母在世时曾说,建校初期,一切都因陋就简。为了节省开支,他父亲曾将家中的一张红木桌子、八张红木椅子、八双象牙筷子拿到学校,供教学和就餐所用。后因其祖母有病,为晒太阳和饮食卫生,这才又从学校拿回一张红木椅子和一双象牙筷子,现这两样东西仍存在家中。 学校创办时的六位董事,其中除严则韶比何卓甫略年长外,其余几位,不光年纪较轻,且大多是他昔日的学生。但在日常说话和交往中,他从不倚老卖老。面对具体工作,更是做到严格按章程办事,更不擅自越权,自己说了算。作为总务主任,面对几万元大洋的建筑工程,迎来送往的人际交往,不是以此借公济私,中饱私囊,而是真正做到了一尘不染,两袖清风。 因长期不支薪,为贴补家用,从而在学校授课外,又不得不到小学去兼课,晚上则又兼做镇上义和钱庄的帐房先生。后来,这家钱庄虽因亏本而关门,但他的人品和高贵品质为这里的老板丁秉之所折服,两人遂结为儿女亲家。 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何卓甫的教育方法、古文造诣、以及诗词文章都给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年曾在黄钟小学读书的许万铸先生,至今还能回忆起这六十多年前的往事。他说,何卓甫先生不光是校长,还兼国文课老师。他上课时能做到深入浅出,将现实与历史相结合,融会贯通,好记易懂。写作文是每个学生最感头疼的事,而他便作出示范,将自己所写的诗歌、文章讲给大家听。三十年代,由他作词、何济生作曲的黄中校歌,歌词中以“智、仁、勇”为主纲,提出“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的要求,曾传诵一时。 当时在每天清晨,学校总要举行晨会,背诵总理遗嘱。每周还有一次校会,这些活动大都由他主持和训话。除此以外,学校还开展了诸如武术表演、乒乓球比赛、文艺汇演,家长恳谈会等各种活动。时至今日,许万铸先生对他当年所写的一首七律诗仍有记忆: 似水流年一旬过, 声声腊鼓送残波。 身因作客愁无奈, 壮不如人老若何。 洪乔昨有平安报, 儿女灯前笑语多。 教学之余,为鼓励学生从事文学创作,在他的倡导下,黄中当时还创办了一本校刊。创刊号上,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王世杰,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北大教授、文学院院长、著名学者胡适等都在上面题了词。一个普通的中学,能受到这么多的社会名流青睐重视,何卓甫在这里,可以说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这期刊物,除有言论及诗词歌赋外,署名何××(名字已忘)的一篇小说,就是由何卓甫修改定稿的。其内容为一个地主家的少爷爱上家里的丫环,人物命运与巴金名著《家》这篇小说中的觉慧极相似。由此可以看出,在当时新文化思潮的影响下,反对封建礼教的浪潮,已经何卓甫这一代人的努力,在小镇黄桥掀起阵阵波澜。 而他任教时所写的“祭六一儿”文,时至上世纪60年代初,黄桥中学还曾作为范文提供给学生阅读。文中开篇的“汝非五岁,实则三年八月尔”这种开门见山之句,至今尚为人所称赞。 为人师表,何卓甫不光对学生热心教育,还能竭力为学生解决实际困难,除日常为一些贫困学生代垫学费,提供笔墨纸砚外,对一些毕业的学生,还通过各种私人关系帮助谋取出路,找到理想的工作。 救助难民 以民族振兴为荣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后,11月,上海失守。当江阴沦陷,上千难民从江南逃往黄桥时,面对满街凄苦惨状的众多难民,何卓甫在校长外出的情况下,凭着自己的身份,主动出面,经他的呼吁和号召,黄中和黄钟小学的校舍全部腾了出来,供难民居住。为解决这批人的衣食之难,他又四处奔走联系,发动地方各界出钱捐物。在被公推为黄桥难民救济会会长后,更是多次来往奔走于黄桥与泰兴之间,求助县府拨粮给钱,解决因难。此活动前后历时一年多,后直至泰兴县红十字会接手才结束。 1940年,新四军东进黄桥,他和朱履先等一批开明绅士一起,积极开展抗日活动。为响应“二·五减租”号召,作为何家祠堂的掌门人,也就是这一姓的族长,他让手下人将所管帐簿如数交出,祠堂公产田亩如实上报,做到了实事就是,不瞒不藏,从而为开展的减租活动带了好头。新四军北撤时,朱履先曾动员他一起北上,因杨子宣此时又怀孕在身,故而未能同行。 1947年初,为整顿商业秩序,介于他的名望和身份,国民泰兴县政府委任他为黄桥镇商业整顿委员会主任委员。历时半年,将因日寇入侵遭致破产的行业工会由过去增至15个,会员人数也从日伪时的419人激增至1068人,翻了近1.5倍。 介于他曾任伪职这件事,在新中国成立后的“镇反”运动中,他被列入追捕对象,但他在众多的学生所保护下,后在1955年夏才从上海平安回乡,由此也留有了一个“贫农父亲”的政治笑话。 但在上海期间,笔耕不辍的他,通过回顾自己的一生,从而又编撰出一本以“沧桑集”为题的诗集。原泰兴中学校长叶复初从其中学同学何启民处得知这一消息后,十分高兴,借阅后更为其才华所倾倒,迅即派专人到黄桥查询,拟聘请他到泰中重执教鞭。遗憾的是他此时已沉疴在身,这一计划才不得中断。 1956年8月18日,享年75岁的何卓甫终于落下了人生的帷幕。作为一个生于清末,历经民国,伴随新中国成立,开展经济建设时代的这一代学人,虽因历史的误会,受到了种种不公平的对待,但他的书生本能,仍对教育事业钟情有加。在他去世前的1955年秋,时为县政协委员的黄中教师王吉六去县城参会时,他还特地赋诗两首,为这位昔日的老同事壮行,“共与桃李舞东风”的诗句委婉地表达了仍想执教鞭的心愿。由此,1994年黄桥中学建校七十周年纪念日时,原中共扬州地区专员、满头银发的老干部黄云祥在会上回忆起当年的黄中生活时,就曾激情满怀地讲,教我们国文的何卓甫老师,教学认真,嗓音响亮,讲课时能联系历史事实,故事性和趣味性很浓,学生从不打瞌睡。深入浅出的爱国主义思想教育,使我们对岳飞的“精忠报国”和文天祥的《正气歌》等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迹,这就为我以后确立革命救国的思想奠定了基础。 这些,应是对何卓甫从教一生的最好评价。其奋斗坎坷一生的历程,也必将会给我们带来更多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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