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表于 2010-1-4 14:11:58
来自: 中国广东广州
“皮卷唉———咳”,这是我小时候听过的最脆亮、最悦耳的叫卖声。
几乎是每天,从斜阳西下、夜幕降临、灯火初上一直到夜静人稀,叫卖声飘游在老镇的七十二条街巷,由远渐近又由近渐远。每当那个头发有点花白、肤色黝黑光亮的老人,扌汇一只竹提梁的木桶叫卖着走过门前,我总是两眼呆呆地盯着那只木桶咽着口水,母亲似乎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那天她是故意压低嗓门对我耳语的:“谁吃他的,是老鼠肉做的。”其实母亲是手头拮据,无奈着用一种方式哄骗一个馋嘴的孩子。
终于有一天,那是我的十岁生日,母亲掏给我一张一角钱的票子,嘱咐我一定要在门口等候到卖皮卷的老人。我手里捏着那张票子,心里盘算着又犹豫着,是买两条皮卷一解嘴馋?还是去看场电影一解眼馋?这都是我有生以来的头一回。也许是卖皮卷的老人没在那一刻出现,也许是按捺不住那份激动,我不由自主地去了电影院,这倒让我留下了关于皮卷的一份遗憾,至今都难以忘怀。
那天回老家参加朋友聚会晚宴,经过直来桥行至文明桥边,“皮卷唉———咳”,那叫卖声穿过初降的夜幕悄然入耳,别样的亲切耳熟。立刻登桥眺望,依稀看见沿河岸往南的小路上一个老人的背影,扌汇着那只我儿时谙熟的木桶,那声音、背影、木桶连同那走路的样态,俨如当年的那个老人。倘若是,那么老人不又走过了近半个世纪?走进宾馆的餐厅,我一路上的疑惑和假设很快找到了答案。未曾入席,吴曾荫先生送我一本装帧古朴精美的《中国名镇黄桥印谱》,出于对赠书人的尊敬,便随手打开欣赏起来。翻至第九十七页立马让我眼睛一亮,那方艳亮的篆印恰是“皮卷”二字,篆印的下方配有一段竖版文字“自清光绪年间开始,黄桥程建秋家一直自制芽豆、兰花茶干、糖粥、皮卷等消闲食品货卖于市,其中最出名且传承至今的是皮卷。皮卷是以肉糜、笋丁、虾米等为主要原料做成馅,用豆腐皮卷成条状蒸熟而成,其味独特……现程建秋的侄子已七十多岁,仍于每天下午三点以后沿街叫卖……”我这才恍然大悟,却又让我懊悔起来,刚才为何不从桥上直奔而去,追上那个卖皮卷的老人,去了却孩提时的那份遗憾,重温难忘的那份母爱。一个童年的遗憾留在记忆里多好。
那天晚上,让我从一个老人的背影隐约感觉到了小镇那种原本的生态意味,油然而生拜访老人的勃勃意兴。
清明节一大早,打了个电话给曾任居委会主任的同学,拜托他找到卖皮卷的老人,也许是没说明缘由,电话那头虽一口应允却有点莫名其妙。回到老家,去父母的墓地祭扫过后,惯例在凯哥家行过祭祖仪式,匆匆吃过午饭便赶着去见卖皮卷的老人。口巷居委会设在公园那排古典式二层楼上,没想到老人先我而到。一进门,心头顿然掠过童年的那般快意,坦然告诉老人:“我是听着卖皮卷的叫卖声长大的,每次听到我都会咽口水的……”没等我把这句话说完,老人就接过了话茬,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皮卷的古往今来,几乎是小镇的一段历史。我面前的这位老人叫程宝和,自谓是卖皮卷的第三代传人,从小跟叔叔程建秋学的手艺,叔叔的手艺是爷爷传的。听得出老人对爷爷已没有多少记忆,甚至叫不出爷爷的名字来,倒是对叔叔的那些寻常往事记忆犹新。老人说起叔叔做皮卷的样式有点像小学生背诵口诀:五花肉剁得不粗不细,主辅料配得不少不缺,五味调和得不淡不浓,粉芡勾得不嫩不老,浆皮子配得不厚不薄,皮卷包得不大不小,火候把握得不过不欠,装满满一提桶不多不少,午后三点出脚不迟不早。粗略一听,不外乎是用料讲究、做工精细,细细一想,其实奥妙尽在过程之中,也许祖传的不可外传,也许说了也是对牛弹琴。
最是老人讲述叔叔卖皮卷的那番情景让我陶然。每天准点跨出家门,一声“皮卷唉———咳”就进了东大街,吃惯了的店家少男少女就会拿着零钱在门前等着,东起仁源生、朱仁源,西到兴和泰、李广源,一条街的老字号店家,叔叔一边卖着一边应声“好口来,就来啦……”出了东大街就过大石桥,南北河上有十张桥,不是过了桥进巷子,就是出了巷子过桥,任你绕来绕去。镇上的人习惯了,听到叫卖声就在门前等着,老奶奶买给老头子下酒,媳妇买给小伢儿解馋,手头宽裕的买了消闲,乡下上来的开开洋荤……澡堂子、剃头店、箩脚行、铁匠铺、说书场一定是要去的,当然是赶在吃晚茶的时间。一旦天黑下来,就去致富桥、北关桥、西寺桥、南坝桥四个口子转转,直到卖完最后一条皮卷,叔叔还要吆喝上一声“皮卷唉———咳,明天请早口来———咳”。
老人一口气说下来,让我仿佛漫步在那些古桥老巷之间,掠过一阵惬意又顿然感慨:那原本的古桥、青石板的老巷、老字号的店铺而今何在?只是留在了记忆中。“您老人家卖皮卷该有二十多年了吧?”我把话题转向了眼前的这位老人。老人点着头告诉我:叔叔的两个儿子死活不肯卖皮卷,挣钱少又让人瞧不起。我是舍不得荒废祖传的这把手艺,黄桥过去的鸡浇、鱼浇、海儿包子、长三糖蹄、九斤跳面几乎失传了,就剩下我这个活宝了。我家的皮卷很有名气,官庄有个老头子病重想着要吃皮卷,媳妇上街找了三天才找到我的;东街上那个人家买了二十条带到上海去,说是上海的老奶奶从小在黄桥长大,快八十岁了还在相思……其实我现在不为赚钱,一天跑上三四个钟头锻炼身体,吃的人喊声好心里高兴,遇上老熟人搭搭话解解寂寞。
于是,我已略略理解了老人的选择,他不是在博取钱财,而是坚持着一种传承,固守着一种生态,感受着一种快乐。我想,古镇的魅力在于历史的传承,黄桥应该多一些这样可爱的老人,便用一种企盼的口吻对老人说:“凭你这副身子,应该再卖上二十年三十年。”“哎———那就好了。”谁人能理解老人的这一声感叹?那是老人梦想和无奈的交织。那个兴化人上门,说是慕名而来求教的,竟然听老人说了一遍制作过程,带上几条皮卷“学成”归去了;西乡的那个女人还是政府派人领上门的,看了一遍制作过程倒说是已经学会了;自家的儿子宁可在浴室打杂也不愿继承父业,一门几代人传承下来的手艺,让一个老人独自孤守,有点悲凉。
忽然,那扇格子门“吱呀”一声,探进一张老奶奶的脸来,堆满笑容:“老爹,快三点钟了……”于是,我起身站在门前目送着老人,记忆里留下了他的背影图像:花白的头发、硬朗的身子、走路的每一步都那么专注,毫不懈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