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寄南:招摇过镇
小镇老家,无论上邮局寄信,还是去浴室泡澡,只要稍远点的,我都喜欢乘三轮车。
方便,出门就有,招手即至;舒服,如今的三轮车远比从前考究,上遮深色顶棚,周边透明玻钢,花轿子似的,除了不挡视野,风雨太阳全挡;再就是便宜了,老家虽然号称苏中大镇,人口早逾十万,但南北东西充其量四五公里,最远一趟也只三四块钱。
可我那80多岁的老父亲偏看不惯我的作派,只要被他碰见,总是摇头叹息:招摇过镇,招摇过镇,成何体统哟……也许,他又把我跟解放前那些作威作福、招摇过市,乘着黄包车的纨绔荡妇,达官显贵联想到一块去了。
老爷子!这到哪朝哪代啦?人啊,不顾外界影响固然不好,可太考虑别人感受也活得太累。更何况,我跟三轮车自幼就有着异乎寻常的渊缘,在某种程度上,说三轮车救了我的命也毫不夸张。
大约半个世纪前,我11岁,患了急性阑尾炎,疼得满床翻滚。那时小镇只有私人诊所,除了打止疼针,打“盘尼西林”(青霉素)根本没有剖肚子动手术的本事。
一拖五六天,我连叫疼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天昏迷好几趟。于是夸口“十来针笃定消掉”的小镇名医冯老先生说“快点送到江南,送到苏州无锡去罢,再迟恐怕就不中了。”
上江南?迢迢数百里,当时小镇车站只有两辆小汽车,我们都叫他龟壳车子,屁股后面竖着炉子,烧木炭的,包一辆,价钱大得吓人。朦胧中,我只听我那当教师的母亲说,向学校借了50万(旧币,即50元)够坐汽车就不够住院动手术。就这样,不知那天清早,一辆三轮车停在了我家门口。妈抱着我,裹条被子坐到车上,满街上人轰动了,都说寄儿去剖肚子了,我外婆拖着车把不肯松手,就像我一去不回……
到今日我快60岁了,我外婆也早已作古,遥想当年还止不住泪流满面,但印象最深最感动的还是那位踏三轮车的邓老伯,亏了他,我才活到今天。
车出小镇,上了姜八公路。说是公路,但比现在的乡间大道都差,没有石子,更没有铺沥青水泥,纯属稍宽的土路而已。许是刚下过雨,坑坑凹凹,满布小水塘,邓老伯时而猴在车上,拼命前蹬,时而下车拉纤般步步上坡,头几乎贴到车把上。就这样,我妈还是嫌慢,不时说,只要早到,车钱加倍。可邓老伯说,丁老师啊,钱不钱无所谓,还是救小伢儿要紧。
从清晨到中午,三轮车总算到了距我们镇50多里的靖江县城,我又晕了过去,妈拍我掐我,咋也不醒,眼看苏州无锡迢迢无望,妈除了哭还是哭。就在这时,邓老伯忽然说:“丁老师,哭没用,依我看,不要到江南了,就在靖江人民医院动手术吧,我以前送过好几个人来的,不错的。”说着,拨转车头朝医院直蹬。当然,这是妈以后告诉我的。
幸亏邓老伯帮着拿了主意,几天后我苏醒过来,妈告诉我,一到医院,值班医生揿了一会肚子,便连声叫快上手术台,由于拖得太久,我的阑尾炎已转成腹膜炎,满肚子化脓,再迟就没救了。
倏忽个把月过去了,我出院了,还是邓老伯踏三轮车来驮我回家,人精神了,天气也晴朗。春三月,一路流水潺潺,翠竹幽幽,翘尾巴喜鹊成群歇在路上,车到面前才一掠而起,无数不知名的鸟叫声,咕咕咯咯,欢儿欢儿,伴随邓老伯脆响的车铃,至今尚回响在我的梦境里。
绝处逢生。几十年来,我不知跟亲朋子女讲了多少遍,儿女们笑话我说,经爸一讲,三轮车赛过奔驰宝马了。去夏,我和老伴带着外孙女回了趟小镇老家,大大地过了把三轮车瘾。
外孙女3岁,在南京每天睡过午觉,头宗大事就是要保姆带她去坐“摇摇晃晃”,那玩意确实吸引小孩,有马、长颈鹿、小山羊等小动物,近1米高,只要骑上去,朝前面的小孔里投进1元硬币,便唱起歌前后颠簸起来。但小镇哪有这玩意呢,我抱着她,沿街一家家店面过去,也不知走了多远,就是遍寻不见。实在抱不动了,叫她下来跑她又不依,无奈,我信手一招,叫了辆三轮车,想不到小孙女开心极了,车到家门口还不肯下来。我一想,这不仅比“摇摇晃晃”更具娱乐观赏功能,且能开阔眼界,索性抱着她坐在车上满镇子绕。还真甭小瞧小镇,虽比不上南京,也有一环二环,沿路上,外孙女又唱又笑,我更乐得前仰后合,以往,尽管每年我都回乡几趟,但像这样全方位浏览还属首次,长这么大,我仿佛第一次发现,小镇竟比我想象的美。楼高,路宽,两侧绿树成荫,这不稀罕,我在外地小镇几乎随处可见。最令我感动的,还是小镇在改造过程中几乎将我熟知的历史古迹和名人故居都保存了下来,诸如丁文江,丁西林,王德宝,还有独具特色的何氏宗伺,明清一条街。说是一条,其实绕着老城区穿街走巷,绵亘不断,足有两三公里长,两边全是古色古香的青砖灰瓦,兽头龙脊,地面也全是花岗岩麻石铺就,据说是从苏州运来的。置身其间,恍如泛舟历史长河,一辆辆三轮车宛若一艘艘橹桨木船,欢快的铃声和老友新知的乡音问答此起彼伏,声声召唤着作客异乡的游子……
回乡七八日,我几乎天天下午抱着外孙女兜上几圈,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邓老伯了。假如他还健在的话,早该过了90岁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