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旋
老家黄桥以桥为名,因桥出名。我是上世纪50年代初出生的。听长辈们说,在我出生之前,仅穿镇而过的南北河上就有十座桥。沿岸尽是商铺,赛过江南周庄,宛如清明上河图描绘的那般繁华。家乡是因桥多还是以某一桥而得名的呢?至今只有传说,无从查考。但在我辈人的记忆里,在游子的乡情里,南坝桥就是家乡故里。
南坝桥位于古镇南首。没有桥时,这里垒有一道坝,是南来北往的唯一通道。拆坝建了桥,取了名,但黄桥人就喜欢叫它南坝桥。叫得直白、自然、真切,如同讲述一段历史。南坝桥建于何年不得而知,在光绪十二年的 《泰兴县志》中初见记载,民国七年由镇上的绅商士民捐资重建,立有功德碑铭刻端详。那碑还在,它很自豪。因为,有它见证,南坝桥是家乡先辈留给后人的遗赠。
从开始记事起,我家搬到了南坝桥下。有幸亲近着它度过了童年。这是我人生长河之上的记忆之桥。桥廓如一座山,拱门似一轮月,像壮士驾着风轮,平步泱泱之水;岸边垂柳倒映河中,宛如浴女披着秀发,荡出万千风情。站在桥上南眺,方圆二三里被流过桥下的一脉环绕,高高低低的屋舍被重重叠叠的绿树庄稼包围,俨如一座生态公园。南坝桥是属于顽童们的领地,在那桥上桥下桥头桥尾能玩出四季的花样:春暖了桥顶放风筝,夏热了桥下打水仗,秋凉了石阶斗蟋蟀,冬寒了桥上滚铜板……最盛是元宵节闹灯,各色各样的灯相拥着,桥上似人间仙阁,水中如天上银河。夏夜,顽童们会让出领地,给一对对恋人,却远远地躲着,偷看那亲吻的柔情和狂热,咯咯地笑出声来……唯有那晚,恋人将领地让给了北街那位愤愤的母亲:女儿非要嫁给桥外的穷小伙子不可,她说门不当户不对坚决不允,整整一夜,在桥上 “严防死守”。倒是没想着桥下有一水相通,枉费了苦心。
从小学着帮母亲做点事,最是喜欢去桥下洗碗。那年月的碗好洗,几乎没有油水沾的,碗与水亲个嘴就干净了。哪是洗碗呢,是寻机玩水。把水泼向觅食的鱼群,一片粼光闪过鱼儿没了踪影;舀碗水向空中抛水柱,不经意间人做了鱼鳖;贴着纤道石壁掬小鱼小虾,衣袖湿到了夹肢窝……
十四岁,我已能帮母亲下河洗菜淘米浣衣被了,是母亲没生个女儿的缘故。南坝桥可以作证。
其实镇上几十条街巷或远或近的人,没有人不喜欢去南坝桥下洗菜淘米浣衣被的。晨起,提篮、端盆、拎桶、挑担的从我家门前鱼贯而行,水码头便开始热闹起来。直到夜阑人稀,那浣衣的棒槌声、碗碟的碰撞声、挑水的号子声仍不绝于耳。是因那桥下的流水澄澈、码头宽绰、干活爽手,亦因水码头人气旺盛、情景怡人。老太太们遇见拉拉家常、说说儿孙;少妇们的话题离不开婆婆长短、日子冷暖;待字闺中的姑娘相见便是 “你有对象啦” “你才有呢”,接下来相互泼水,弄湿对方的花衣裳……
桥下生风,风推出波来。不知是何年,有人站在桥上感叹说, “南坝桥外的牛角瓜多呱”,被桥下的人依稀听见,到了北关桥说 “南坝桥外的牛会说话啦”。从此,“南坝桥牛角瓜,北关桥牛说话”成了黄桥人通用的熟语,用来指责那些道听途说者。黄桥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岁月的小桥流水边, “牛角瓜”会变成 “牛说话”。民族的传统文化会被当成四旧横扫。那年破 “四旧”风乍起。从前私家开店的,历史上有斑有点的,家中有点 “四旧”器物的,一个个担惊受怕慌了手足,趁着暮夜无人,佯装去桥下浣衣,投下无计的金银首饰、瓷瓶陶罐、绫罗绸缎……夜巡的小二隐隐听见那扑通扑通的水声便偷偷窥视,又悄悄传着见闻。这年夏天,镇上大凡水性好的,几乎都有或大或小的收获,南坝桥那桥上桥下桥里桥外半是热闹半是神秘。我家隔壁的国儿那天捧了一堆牛骨麻将回家,又从嘴里吐了件东西给了他妈,不知何物,只见他妈笑着进了里屋。最惹眼的是南坝外的王春儿,捞到了一大匹丝绸,脚前掌却不知被水下何物划破了一道口子,像伢儿的小嘴似的,流了很多的血,但一高兴就没当回事儿。此后的日子里,走路便一脚高一脚低地跛着,据说是伤了脚板底的那根筋。有人背后这样评说:拿丝绸当 “四旧”投河,是愚昧!流了血断了筋不医,是愚蠢!
桥上桥下不断上演着人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不管这些事情是怎样地曲折和传奇,都比不上桥本身的命运,令人震撼、令人扼腕长叹。父母去世之前,我回老家最悲伤的一次,就是看见拆了南坝桥。那是公元一九七九年的夏日。若干年后,去北京拜访清华大学丁海曙教授,他多年没回故里,第一句便问 “南坝桥还在吗?”看见我一脸的尴尬和茫然,他缓缓地摇着头长叹一声: “可惜!可惜呀!”
许多年后,我寻访过当年家乡主事的书记,他堆满一脸的苦涩对我说: “南坝桥拆得可惜啊!当年县里开分黄河就是不肯改道,我去找县里的领导,说是上面定的。我再找地区的领导,说是不知道此事。人微言轻哪!”
过了天命之年,偏偏让我去了建设局,管着建桥修路的事情。那天,在城里迎福桥工地遇见何预祥先生,他毕业于华东水利学院,过了花甲之年不舍桥缘还任建桥总监。我们二人不约而同互问一句:还记得家乡的南坝桥吗?何先生用专家的语言说着民间故事,有点自豪又有点悲伤——
南坝桥除上通行下通航的功能,它是座无闸门节制闸。上下游各有一个大弯道减缓流速,上游龙河之水自北折东奔流而来,出桥洞遂分为两支,一支往南,一支向东,在北侧挡水墙前形成漩涡。那是野性的水被驯服时的笑容。那桥下铺有纤道,桥顶设有石椅,两侧四座近水码头,与挡水墙相接向东延伸百米大码头,其人性化设计大学可作教案的。先辈建桥用人力夯下几千根四米的桩基,通体上万计石块均以石榫相接,桥门上方那块方石是桥的锁口之石,使得南坝桥擎天踏地百年稳如泰山。我是喝着南坝桥下的水长大的,那是我生命的起点,当年偏偏让我参与去拆南坝桥,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一座古老文化名桥从此就消失了,痛心啊……
南坝桥拆了,那垒桥的石材、夯下的桩基而今流落何方?那纤道码头、拴船的铁环踪影何处?县志中无有记载,倒是里人吴曾荫先生在 《中国名镇黄桥印谱》里有片语记述。
新世纪初年,家乡在直来河上重建了南坝桥,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我和儿时伙伴结伴登桥。通体打量,那外形酷似,但就是找不着童年的那般感觉,桥像是被抽走了原本的气质,缺失了原有的神采。看两则云柱,依然是 “北分淮委南接江湖,湍水波湉笔峰景秀” “功侔鞭石顿教险坎平康,影深卧波重睹离明景象”两副石刻楹联。于是才明白:眼前的南坝桥所跨越的不再是早年的那一脉水源,河下不见了湍水波湉,远处不见了笔峰景秀,码头不见了热闹场景,石头垒起的是古镇的寂寞。细细揣赏,唯有桥顶两侧的那一对石椅,云柱楹联中残存的那八个字镶嵌于新桥,让人一时说不清那是记忆还是伤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