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丝在烟斗里红亮一次, 烟嘴就满足他一次时光的消享。 团成了灰的烟丝, 眼见烟雾缭绕丶瞬间成空。 王达德把烟斗往凳脚上轻轻一敲,烟屎掉在了地上。 这把朋友从洪泽湖底捞上来丶赠予他的旱烟枪,沉睡了几百年后重见天日时,已全然记不得它过去的主人是因于天灾还是人祸而葬身湖底。 倒是烟斗弯管上面清晰的铭文“洪武” 二字,此后就与王达德一起仇恨丶战斗过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欢欣鼓舞地经历过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在和平安定的环境里见证着国家的日益昌盛。年龄近于他王达德六倍的烟斗,同行几十年,赞同他达观知命,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 “人生一世,等于草木一秋” ,有时甚至不如草木丶不及一秋。 发已稀白,眼已似缝,背已成弓的王达德回想起那年在如东花子街的战斗,历历在目: 从十一纵队三十三旅旅部学习爆炸技战术归建后,他担任了九十九团一营一连爆炸组的组长。战斗打响后,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下,他和他的十个战友携爆破装具勇往直前,以消灭敌构筑工事,和工事内顽强抵抗的敌人。异常激烈的战斗中,他身先士卒,一次又一次地向着目标冲击,投放炸药装置十六个,并毙敌数名。此役,他们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他被授予一等功。然而,来之不易的胜利,其中就包含了他爆炸组十个年轻爆炸员鲜活生命的代价。 他在战斗中的幸存,得于其机智的果敢,得于其块头小丶巧于隐身的优势。“我九岁上学,十一岁缀学,十三岁蹲工,十四岁参军时是点点细伢儿,黑塌子,皮搭眼,呵背腰团啊团的。”王达德自嘲自描地说完,从烟袋里捏出点烟丝,用手指捻了捻放入烟锅,随即点上火,“吧嗒,吧嗒” 了两口,笑着对我说: 恁说个日鬼?我的命大不大—— ——那是被火线任命为通讯员的事:团部命令他立即向隐蔽前方待命的连队送作战任务情报。没有穿军装,上身随便着了件坎褂,下身穿了条绞腰裤的他匆匆上了路。“哒哒哒”, 在穿过敌人火力封锁区时,突然一梭子重机枪的子弹向他扫射过来,卧倒,滚爬,猛地起身,迅速奔跑,没跑两步一个踉跄,他迎面倒在了地上,一丝不挂的光屁股朝了天。原来,就在刚才的一梭子子弹中,有一发子弹不偏不倚,恰巧把他绞腰裤的布腰绳带从侧边给打断了。于是,他干脆把绞腰裤抓在手上做成狼狈相狂奔,许是这一幕乐坏了敌人,其后子弹也没再紧跟追着他。 半是得意的王达德半歪着脑袋半是狡黠地朝我点晃了几下头,把烟嘴送进口,使劲又吸了一口。白烟从嘴的两边,从鼻孔里冒出来,袅袅散开。 王达德把烟斗里的烟屎敲掉后,把凳子朝我这边挪了挪,眯着眼突然问我:“你可曾见过日本鬼子?” “日本人在大街上见过,日本鬼子在电视里见过。”我笑着说。 “恁不要望啊电视里头,日本鬼子哪都是烂泥糊的啊?!那些狗日的扎实哩。” “我们在东台西边捉了个日本鬼子,咯个怂矮矮的个子,胖塌塌的,羊子眼睛,羊子喉咙,鼻子底下呗一撮毛,乌黑乌黑的,脚像个牛脚似的,底板两半个。咯个怂力气大得日鬼哩,开始我们三个人怎吖都弄不住他,没得办法我们就把他的手和脚捆在一起,弄根木杠子像抬猪子似的把他抬啊走。 “东台西北边有一个叫花园的地方,当时驻了好多日伪军。我们的指挥官晓得这个日本鬼子在那边是个炮手后,就要求把他捆绑啊带啊攻打花园的阵地上去了。我们连长手上拿了把大刀架在这个日本鬼子的脖子后面,命令他调整射击诸元,炮轰碉楼。头一发炮弹未中,他头转过来看了一下连长,连长信任地点了点头,鬼子重新操炮,不曾有价还,半个小时不到就把四个炮楼都打塌了,有本事。” “你也有本事哩,经历那么多残酷的战斗都没受过伤,甚至你旱烟枪上未谋面的洪武‘兄弟’ 想见也见不到你。”我边说边递烟给他。 “谢谢,谢谢!我不抽卷烟,我还是抽我的旱烟。”王达德端着他的旱烟枪,手指摩挲着烟管,顿了顿,说:“告诉你,这个烟管原本是银质的,两端雕刻了两条精美的游龙。唯心地说,当初这个烟枪的主人可不就是两条游龙把他带入洪泽湖底的。富贵在天,生死有命。烟枪的铜管是出水后重配的,平凡了身子随行着我这平凡人,相互高寿。” 48年的春天,启东,麦子已开始抽穗。头天晚上,炊事班煮了一大锅子红烧肉。难得闻到肉香味的老百姓说,部队上又要有战斗行动了。 第二天的攻克战,王达德他们打得异常艰苦。战斗中,在执行爆炸任务回撤阵地时,敌人的炮弹突然从他身边飞过,并在他前面着地。卧倒。“轰” !爆炸过后,他被气浪泥土掀出去好远,毫无知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打扫战场时,随队卫生员在阵地上“检漏”一个一个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的战友,察看还有没有生命体征的生还者。“快,把王达德放担架上去!我看见他的脚轻微在动!” “我被炸昏死过去了!日鬼咧,身上一点伤没有负!”王达德“吧嗒,吧嗒” 了两口烟后说:“虽说之后疗养了两个月,但就是一直恢复不到战斗状态!我记得是七月半吧,部队把我移交给地方政府,政府发了1680斤高梁算是补助我带病复员回乡。” 烟丝在烟斗里又一次红亮, 烟嘴满足了他精神的消享。 团成了灰的烟丝, 眼见烟雾缭绕,瞬间成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