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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夔:像上海一样灯火辉煌(原发《飞天》 选载《小说选刊》2006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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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0 18:19:56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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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上海一样灯火辉煌
(原发《飞天》 选载《小说选刊》2006第11期)
王 夔


  许多年后彭丽丽仍时时记起,五牛村即将通电前的情景。天色暗下来,父亲拿起火卷子,点着了,插在窗口的石筒里。坐在堂屋里的一家子,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爷爷用黄草纸卷起一小撮劣质烟丝,说起解放后不久,他到上海时的经历。
  这个故事已被重复了很多遍,彭丽丽早就谙熟其中的所有细节,包括在皖南事变中,爷爷如何救助新四军排长小山子;小山子后来当了上海市革委会主任,如何亲自到五牛村,把爷爷请到上海去做客;爷爷说,小山子住在徐家汇,是原来一个大资本家的别墅,那地方那个大,简直比整个五牛村还要大。房子有好几层,走廊弯弯曲曲的,叫人迷糊。大厅里挂着一盏莲花灯,那个灯,有多少个莲花瓣,我数了好几遍都没有数清楚。每个莲花瓣都亮得刺眼,亮得那个……爷爷摊开手,表示根本没有办法形容。彭丽丽指着头顶的白炽灯,说,比这个还亮吗?爷爷说,当然,中国的电,上海那儿是源头,流到我们这儿,电就没有多少了,不然也不会连日光灯也点不亮。
  五牛村到过上海的,还有村长夫妇。村长的女人是山下清水镇上的,她的一个表妹在上海打工。趁这个机会,1994年年底,他们到上海转了一圈,回来时多了好几只花花绿绿的袋子,村民们便盯着那些袋子看,想像里面到底是什么好物事。但村长只打开了一只袋子,里面是一块布料和一包食品。村长让村里的女人们看布料,那布料很薄,却很重,又滑,滑得像水,完全出乎女人们的想像;至于那食品,叫薯片。村长打开包装,分给村里的孩子们,每人一片。于是那天傍晚,孩子们似乎都不肯吃晚饭,他们坐在家前屋后的石头上,拼命地用舌头舔牙齿,啊呀呀,薯片的味道真美呀,一直留在牙齿里才好。
  自从村长夫妇去了上海后,大家再不喜欢听爷爷的讲述了,因为村长的上海看得见摸得着,还能在嘴里过过味,而爷爷的上海,只是那盏灯,它再大再美再亮,到底是空中楼阁。于是爷爷把故事一遍遍地留在家中,听得大家耳朵都生茧子了。当然,今天没有谁会反对爷爷讲那盏莲花灯,因为1995年春天的那个夜晚,是幸福得足以载入五牛村史册的。
  啊——整个五牛村的村民都沸腾起来,来电啦!孩子们大声喊叫。彭丽丽一家在白炽灯突然闪亮的时刻都死劲揉了揉眼皮,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父亲把火卷子熄灭了,又拉了好几下开关,然后一家守在白炽灯下,迟迟不愿睡去。既然有了电,就应该好好地畅想一下未来,彭丽丽鼓动父母去买电视机,那机子里的人,又唱又跳多有意思。父亲摸了摸她的头,说,一定的一定的,我们要买,就买一带彩的,黑白的有什么意思!彭丽丽疑惑地看着父亲,真的会买带彩的吗?父亲说,难道我还会骗你,傻孩子!
  彭仁举平时话不多,这样的人通常都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说话算话。五牛村落在半山腰,往外的路,不是以公里,而是以山头计算的,就算去最近的清水镇,那也得翻过四座山头。既然闭塞,贫穷就像一场不可避免的瘟疫,缠上了五牛村。村民的房子是石头砌成的,玉米是种在石头缝里的,连生下孩子,村民也迷信地认为,是山神爷爷夜里送到女人肚子里的。彭仁举要想攒上买彩电的钱,其难度可想而知。他是一个好父亲,说过的话,一定要实现。彭仁举瞒着邵秀,偷偷地积攒着买彩电的钱,但再怎么努力,也还是差得远的。1997年,事情终于来了转机,有人在清水镇的农贸市场上收购野山菇,五牛村的山前山后,到处是采蘑菇的女村民。之所以只有女村民,一来因为女子活细;二来男村民们耻于这样的劳作。越穷的地方,大男子主义越严重,五牛村的哪个男人要是去采蘑菇,准叫全村人笑掉大牙。邵秀和彭丽丽母女俩,都眼尖手快,一个顶俩,所以他们家的钱,就像积木一样摞起来。
  彭仁举估算着,照这样下去,再有几个月,全家就能看到彩电了。想想吧,彩电什么东西?到目前为止,彩电还只有村长家才有哩!想到即将成为全村第二,他心里的快乐,就像潮水一样不停地往上涌。
  但是这种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邵秀就像得了瘟病,每天采回来的蘑菇都那么少,只篓底铺了浅浅的一层。彭仁举问她怎么回事,邵秀说,现在山上的蘑菇少了,有什么办法!这完全是胡扯,不错,山上的蘑菇的确少了,还不至于少到如此地步吧!看看彭丽丽采回的吧,女儿篓子里的蘑菇,可真是又大又多呢!
  就这样,时间晃到了1998年4月,这回钱终于攒得差不多了,他愉快得一阵心血来潮,背着手,往后山去,老婆常常在那里采蘑菇的。他走遍整个后山,也没有寻到邵秀的影子,这婆娘,到哪里去了呢?他找她,是要告诉她,关于买彩电的好消息的。他设想她会跳起来搂住他,设想在今天夜晚,他们在床上不知疲倦地插秧和耕田。他是非找到她不可的,不然,浑身骨头痒得难受。彭仁举从后山找到牛头山,又从牛头山找到方山,再从方山找到猴子崖,还是没有。他简直失望极了,耷拉着脑袋往回走,经过一处一人来高的灌木丛时,里面传来细碎的声音。会不会是野兔呢?他想。
  彭仁举蹲下身来,慢慢地接近那里,目光穿过纵横交错的灌木枝条,他发现,那里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他老婆邵秀。邵秀在扣外套上的最后一个纽扣,而村长那像老鹰一样龌龊的手掌,还搭在邵秀的肩膀上。他轻声地跟邵秀耳语了一句,左手又捋了捋她的乳房,两人这才分手,走相反的方向。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刺激男人的了,彭仁举呆立在那里,大脑就像原子弹爆炸,所有的意识都没有了,最后他一动不动地躺倒在灌木丛里,就像一个刚刚被枪毙掉的罪犯。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邵秀问他怎么才回来,干什么去啦?彭仁举坐在桌子边,不作声。邵秀说,瘟啦,跟你说话呢!彭仁举突然把桌子一拍,喊道:跟我说话,你也配!邵秀说,抽什么风发什么神经,谁受得了你这个呀!锅里还有玉米粥,你爱吃不吃。说完,就进里屋去了。彭丽丽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她小步走到灶前,往里添了把火,将粥热了,盛到父亲面前。彭丽丽今年18岁,长得比她妈妈年轻时还漂亮,一笑俩酒窝,迷死人。看着女儿乖乖巧巧的样子,彭仁举将心里的那把火压了下去,他问女儿吃过了没有。彭丽丽说,吃过了。彭仁举喝了口粥,说,丽丽,明天爸爸给你买彩电去,高兴吗?彭丽丽问,多少吋的?彭仁举说,21吋的。彭丽丽说,我天天夜里都巴着看到彩电呢!爸爸真好!
  彭仁举进了里屋,看邵秀衣服也没脱,将身子团在里床睡着了。他推了推她,邵秀没动弹,彭仁举便将钱整过了,用绳子扎好,放进布兜里,又卷过烟丝点着,坐在窗口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数着数着,天就透着亮了,彭仁举打开门,翻过了牛头山。
  电视机早就看好的,那台21吋金星牌彩电一直稳稳当当地摆在清水镇供销社最惹眼的货柜上,标价才1000多块,不算贵。彭仁举紧攥着布兜,手心里潮潮的,赶到供销社时,发现那台彩电居然没有了。它原来呆的地方,摆着几台黑白电视机,丑得像屎壳郎。他问那位胖胖的售货员,那台21吋的金星彩电呢?胖女人说,脱货了。
  起早来了趟清水镇,什么事也没干成,这两天怎么了,尽触霉头啊!他离开供销社,脑子又有点混混沌沌起来,像喝醉酒,脚步是飘的。一个年轻人从后面靠近了他,迅速地夺下彭仁举手中的布兜,飞一样地消失在农贸市场密集的人群中。等到彭仁举回过神来,晚了,什么都没有了。他还不死心,希望能在农贸市场看到那个抢他钱兜的年轻人,转来转去,结果等于零。他在回家的山口停下脚步。怎么回去?怎么去面对女儿?钱没有了,婆娘肯定一顿臭骂。他索性坐在树下,闭上眼睛,眼前却突然同时冒出村长和邵秀的脸……

  第九个傍晚。
  彭大贵端了张小板凳,坐在五牛村的村口。儿子九天前去买彩电,谁想到这么大个人,会在清水镇失踪呢!他老了,眼睛不好使,耳朵也有些个背,但每天吃过午饭,他都会坐到村口来,巴望着儿子突然出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彭大贵揉了揉眼皮子,将烟点着,空气中晃起一点缥缈的火,但天色更暗了,彭大贵只得抓起小凳,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拐地从村口往家走。
  彭大贵进了自家屋子,媳妇邵秀正在烧夜饭,那些砍来的树枝在灶膛里“啪啪”响。彭大贵倒了杯用食用酒精兑的酒,没有菜,倒先喝起来。喝了几口,问邵秀,彭仁举去清水镇的那个夜晚,到底有没有说什么?邵秀不耐烦地说,我讲过多少次了,什么也没说。彭大贵又问丽丽回来了没有,邵秀说,没有。又说,这孩子,越来越不上规矩,这么晚,也不知道回来。算了,不等她了。邵秀从坛子里抓出一些腌制的萝卜干,将玉米粥盛上。门一响,女儿回来了,背上的篓子里,野山菇堆得尖尖的。邵秀沉着脸,问女儿,怎么直到现在才回来?彭丽丽说,我没注意天黑,多采了会儿野山菇。邵秀很生气,你给我老实说,是不是到什么地方玩了?
  没有!
  那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
  彭丽丽哭起来,说,我是想多采一会儿蘑菇,我想多采一会儿,说不定爸爸就回来了,我一到家就可以看到爸爸了,呜——
  邵秀说,哭什么哭什么,不许哭!自己的眼泪倒下来了。

  时间又过了一个月,彭仁举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彭丽丽总是一次次地想起父亲,想起他厚实的满是老茧的手掌,想起他细小而有神的眼睛……父亲不怎么说话,但在女儿看来,沉默是一种力量。时间一天天过去,父亲回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她总是相信,父亲有一天会来到她的身边,会拿着甜甜的玉米饼,跟她说,丽丽,吃饼。
  父亲还没有回来,而彭丽丽的年龄,又增长一岁了。春节过后,村西的王媒婆来到她家,跟邵秀提起村长的儿子,叫周志远。那后生,你也是见过的,人生得标致,农校毕业后在家搞果林,有文化,配你们家丽丽,真是天生一对呢!晚上彭丽丽采蘑菇回来,邵秀便提到要给她找个婆家的事,女儿表示,在父亲没有回来之前,她是万万不想谈恋爱的,更甭说嫁人了。邵秀一听就来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那死鬼父亲不回来难道你一辈子不嫁?告诉你,你爸爸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他早把我们这一大家子给忘了。彭丽丽喊起来,爸不是那样的人!彭丽丽虽然爆发了一回,但她的脾性,就跟她父亲一样,到最后,只能屈服在邵秀的嘴皮底下。说到相亲的对象是周志远,彭丽丽便再不吱声了。
  相亲的时间约在下个星期三,邵秀早早地把房间收拾干净了,又到村头买了一斤馓子,放在盘子里,只等他来。周志远是跟王媒婆一起来的,穿了件米黄的夹克衫,人显得很精神。他把带来的苹果送到邵秀手中,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阿姨好,让人十二分的喜欢。彭丽丽坐在那里,看他,觉得周志远和村里的其他男孩子好不一样的。这时王媒婆和邵秀都借故走到外间,让年轻人好说话。周志远便问她初中在哪里上的,彭丽丽说,就在五牛初中。周志远说,呀,那我们还是校友呢!
  两人聊了一会儿学校生活,周志远就走了,而彭丽丽意犹未尽,觉得还有许多话跟他说。当然,下一次说话时,彭丽丽就到了周志远家里,这是相亲里的回亲,这样一回,山村的习俗,就算双方家长认可了这层恋爱关系。
  世界上最难说出个所以然的莫过于男女之间的爱情,就是那一刻,她产生感觉了,一点先兆都没有。彭丽丽坐在周志远家的椅子上,低着头,翻一本皇历。周志远说,别小看了这本皇历,这可是上海货,从上海城隍庙买回来的。彭丽丽惊讶地说,真的吗?周志远说,当然是真的,还能骗你不成!你看看,里面还夹着一张上海市的发票呢!彭丽丽果然找到那张发票,“上海市新华书店”的红色印鉴让她心里火火的、甜甜的。彭丽丽觉得,自己所以喜欢上周志远,其实是因为“上海”。在五牛村,只有他们两户人家与“上海”有关,那么,他们之间的爱情就是上海人与上海人之间的爱情了,多么的自然而妥帖。瞧瞧,都想到哪里去了!彭丽丽两颊飞红,深深地埋下了头。
  两人第三次见面,是在周志远家的果林里。太阳很好,刺得人浑身起痒,刺得树枝枝上冒出了新芽。周志远试着去拉手,彭丽丽手稍微缩了缩便没有再拒绝。这让周志远快乐起来,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在彭丽丽的手臂上抖开。那又薄又沉的布料在阳光下像水一样波澜起伏,它真爽滑真漂亮啊,她几乎要尖叫起来了。周志远把布料重新叠好,说,送给你的,在五牛,只有你配用这样的布料。彭丽丽低着头推托,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她还是把布料收了,周志远轻轻拥住她,用他的嘴唇吻住了她。
  从果林回来后,彭丽丽想,我怎么能这样呢?这才第三次见面呀,我就让他吻到了,他会怎么想?会认为我是一个不够矜持的女孩吗?怪只怪那匹布,它让自己放松了警惕。想到那匹该死的布,不禁又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看看,越看越喜欢,上面的印花真鲜哪,而且立体感强,一看就知道是上海货。唉,反正布料也收了,他吻也吻了,以后就是他的人了。想到今天在果林里的那个浅吻,彭丽丽怎么也睡不着了。
  恋爱之前是男孩主动,确立恋爱关系后就轮着女孩主动了。一大早,彭丽丽就去找周志远,约他一起去清水镇。周志远说,干什么干什么,我还得替果树治虫呢!彭丽丽摇晃着周志远的膀子,撒开了娇,哎,你陪我去嘛!你陪我去好不好?真是拿她没办法,周志远只得收拾了治虫工具,跟彭丽丽下了山。彭丽丽一边假装生气的样子,心里却乐得不得了,到了清水镇上,再也忍不住,又蹦又跳起来。她今天看来神经有些问题,女孩子就是这样,喜欢拿神经出问题来考验爱情,她们爱看男孩为之尴尬的神情。她先是让周志远为她买了一小袋福建产的“亲亲”牌虾条,接着又对一家开业不久的照相馆发生了兴趣。
  这家照相馆的名字叫“上海影楼”,开在清水镇最繁华的街段。彭丽丽拉着他进去,发现店老板是个年轻男孩,他笑着递过来两张名片,并开始介绍起照相业务来,知道为什么叫“上海影楼”吗?因为我的照相技术是在上海学的,照出来的效果,管叫你们满意。我这里有艺术摄影、婚纱摄影套餐,开业八折优惠。什么叫套餐?不懂了吧,套餐就是一个系列,给你拍一个系列。小姐你这么漂亮,要是拍个艺术写真套餐,肯定不错的。
  到底架不住老板的“色情”诱惑,彭丽丽决定和周志远合影一张,问价钱,要四块钱。彭丽丽又叫起来,喂,老板,不要吓人哎,看见你斜对面的星星照相馆了吗?那里照一张彩照才两块钱。老板说,他那里能叫照相吗?不错,相是照了,照好照丑他管不着。这儿不同,我的技术来自上海哎!一分价钱一分货,照了管你不后悔。什么事情,只要沾上上海,就不同了。彭丽丽想这也合理,上海的技术嘛!她拉着周志远往后面走,老板打开了摄影专用照明灯,才发现这里是另一番天地,墙上挂着六卷布景,其中有一卷全是上海的景致。彭丽丽选了虹桥机场,跟周志远做出刚刚下飞机,风尘仆仆的样子。
  过了几天,彭丽丽独自一人去清水镇取照片,到上海影楼时,店老板正在后面拍照片,让她在椅子上坐会儿,椅子上有杂志,随便看。等到他拍完照片出来,彭丽丽便问他,老板,照片出来没有?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收据。男孩说,不要叫我老板,叫我唐生,我叫唐生。彭丽丽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唐僧!男孩显然经常被这样取笑,不觉得讶怪,说,你不要笑,你脸瘦,一笑得厉害就像是孙悟空了。彭丽丽“嘎”地把笑给止住,唐生从纸盒里拿出照片,果然不错的,尤其是自己,如此美丽,就像天仙下凡。彭丽丽说了声谢谢,出门要走,被唐生拦住了。他的意思,再给她拍几张照片,免费的。彭丽丽很奇怪地看着他。唐生笑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拿你的照片出样,喏,放大了贴在这儿的橱窗里。
  于是彭丽丽坐在椅子上,任唐生将自己的马尾巴松开。他的手在湿湿的发间缓缓穿行,让彭丽丽感到有点痒,还有一点快乐。头发盘好,再把婚纱后面的领子立起,站在镜子面前,她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问他盘发的手艺哪里学来的,唐生说是上海。彭丽丽又问他有女朋友没有,唐生说没有。彭丽丽说,哎,你应该找个女朋友,像盘发、化妆这些应该女孩子干的。唐生笑笑,不说话。
  拍照的时候唐生让彭丽丽摆了好几个姿势,有一个难度很大,要把腰深深地弯下去。他托住她,说,再向下一点,一点,好,就这样,别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离她很近,他皮肤细腻,一点不像山区村民,而像真正的上海人。他的呼吸像春风,轻轻地拂在她的脸上,那种男子特有的气息让彭丽丽有一种窒息的慌乱。好在很快就拍完了,彭丽丽重新把马尾巴扎起来。
  回到家中,邵秀告诉女儿,今天村长来过,送了2000块彩礼钱,就算把亲事订下了。女儿你看,你们的亲事什么时候办合适?她拿出几个日子,说是村里的张半仙写下的,都是良辰吉日,最近的一个日子,是在20天后。彭丽丽说,急什么呀!邵秀说,什么叫急什么?我能不急吗?你以为你还小呀?彭丽丽说,那好吧好吧,她指住最后一个日期,就这天。
  面对即将到来的嫁期,彭丽丽心乱得很,总巴着这日期越晚到来越好。按照村里的习俗,定下日子,男女就不能再见面,直到结婚的那一天。要是见了面,是犯煞的,很不吉利。老见不着周志远,她又开始盼那个遥远的嫁期早日到来了,自己真没羞啊!每天到后山采野山菇,彭丽丽总采到天完全见黑,只有在辛苦的劳作中她才会暂时忘记相思的痛苦。原来爱情是一种幸福的折磨。
  她想,周志远也一定这样想着她,心里疼得不得了。于是她到清水镇去拿照片,想:要是让周志远看到,一定欢喜得很,他天天把照片放在枕头底下,想自己时就拿出来看一下。彭丽丽站在上海影楼的橱窗前,被相框里的那个人惊呆了,那是自己吗?唐生从里面转出来,说照片早就洗好了,一直等着她来拿。彭丽丽把照片接过来,坐在椅子上一张一张地看,每一张都带给她惊奇的感觉,啊,这一张,这一张你是怎么拍出来的?唐生说,我加了柔光镜。柔光镜是什么呢?唐生拿过一块镜片,说,这就是柔光镜。彭丽丽小心地接过,也看不出什么新奇,只是有点模糊不清的样子。接着唐生问彭丽丽是哪里人,彭丽丽说是五牛村的。又问彭丽丽在家做什么,彭丽丽说在家采野山菇,五牛村的很多年轻女孩子,都靠此为生。唐生笑了笑,原来是采蘑菇的小姑娘。又说,采蘑菇有什么好,要是你愿意,不如到我店里帮忙,我开你每个月200块钱工资。彭丽丽说,我能干什么呀我又没到上海学习过。唐生说,你不是说盘发、化妆要女孩子来干吗?彭丽丽想起上次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的话,脸先红了半边,说,我又不会。唐生说,我可以教你的。彭丽丽说,还是来不了,因为我要……结婚了。唐生说,跟谁结婚?就是上次和你一起来照相的男孩子吗?彭丽丽说,是的,就是他,到时请你吃喜糖。唐生突然声音轻下来,丽丽,你来一下。说着,他拉开三合板的门,进了摄影间。彭丽丽跟进去,发现没有开灯,里面黑漆漆的。自己的双手被对方轻轻握住了,两人靠得很近,唐生的气息就像麻醉剂,让她眩晕。你干什么?彭丽丽无力地说。
  你不能和他结婚。唐生说。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唐生的嘴唇紧贴着她的耳垂,轻轻地说。
  你、你放开我!彭丽丽说。
  我喜欢你!唐生说着,突然吻住彭丽丽的嘴唇,把女孩搂得紧紧的,像要把她整个地融进自己的肋骨里去。开始彭丽丽是坚决拒绝的,但她的拒绝却招来唐生更为疯狂的抚摸和拥吻。他身上的气息不断地涌过来,像一场洪水淹没她。不、不要这样。彭丽丽说。我爱你爱你!唐生在她的脖子上说。彭丽丽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发烫,并且开始迎合。我怎么能这样不知羞耻!想到这里,泪水竟流下来了。
  看到彭丽丽流泪,唐生有些慌神,问,怎么啦?他手一松,彭丽丽挣脱了他的怀抱。你这个魔鬼!说着,她夺门而出,正好有一辆汽车在路上拉客,就奔了上去。
  回到五牛村后,彭丽丽并没有托人把照片送给周志远,而是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它取代了上海布料的位置。那天晚上,她通宵难眠,她想怎么能这样呢?自己一定是个坏女孩了!她又想,周志远和唐生,到底爱哪一个呢?唐生吧。也许从看到唐生的第一眼起,就注定后来他们会发生点什么。是的,第一次见到唐生,觉得心跳得很厉害,而第一次见到周志远,便不是这样的。如果将唐生和周志远作比较,周志远就像毛坯,而唐生是成品。他那么精致而柔和,简直是为女孩子们量身订做的。可是,如果爱的是唐生,那周志远又该怎么办呢?
  再想想,假设和唐生在一起,其实好处很多,可以学到盘发和化妆的手艺,还可以想怎么照相就怎么照相,上海影楼成自己的啦!第二天,彭丽丽便向母亲提出退婚的请求,让邵秀大吃一惊,孩子,你可不要头脑发昏啊!彭丽丽说,我没有头脑发昏。邵秀说,周志远肯定要当村长的,你要是嫁给他,将来就是村长的老婆,再用脑子想想吧,孩子。
  但彭丽丽就是要退婚,邵秀拿她没有办法,她只得用柔和的语气跟孩子说话,你们不是处得很好吗?孩子,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什么事别瞒着!
  彭丽丽说是要到清水镇打工,200块钱一个月呢!邵秀说,你结了婚一样可以去打工呀!彭丽丽说,真要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能打什么工?就算你有时间去打工,人家能要你吗?她说起那家上海影楼,看上去挺不错的,这个机会不能错过了。
  说起上海影楼,让邵秀来了兴趣,在清水镇上时,她早注意到这家影楼,进去看了一下,布置得是不错,但价格高得吓人,开店的是个小伙子,皮肤白皙,像个读书的。小伙子问她要不要照相,邵秀连说,看看,啊,看看。就退了出来。现在彭丽丽说起上海影楼,想起那个眼睛亮闪闪的小伙子,她觉得,他和女儿之间一定发生了点故事。邵秀于是说,不会只是打工这么简单吧?你说,你和那个上海影楼的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这么一说,女儿就低着头招了。让她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并不算很生气,只是很轻地教育了她一番,又说,现在孩子大了,女儿的事只能女儿做主,既然你爱上了那个影楼老板,那就去爱吧!至于周志远那边,我会处理好的。
  母亲这边算是过关,彭丽丽却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去找唐生,如果去上海影楼,怎么跟他说?呀呀呀,让人怎么说呀!就这样,一连几天彭丽丽都没有去清水镇,她山前山后地瞎转悠,野山菇也采得特别少,脑子总走神。这天下午,她在后山的林子里遇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周志远平时不到这里来的呀!彭丽丽假装没看见,折转身就走,被周志远喊住,他冲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想干什么?彭丽丽生气地说。
  你不能说离开就离开!周志远说。
  现实点好不好,我已经不爱你了!
  不,你在说谎!周志远说着拥住她,还像以往一样亲她。他胡子有几天没刮,拉拉茬茬地扎人,还有他的手,整天和农药打交道的手是粗糙的,搭在她的手背上,就像毛毛虫一样令人讨厌。彭丽丽躲,但周志远的手伸上来,把她的脸给捧住。彭丽丽急了,脸一扭,咬了他手背一口。啊——周志远叫起来。
  彭丽丽趁周志远愣神的那一会儿逃跑了,远远地还骂了声“流氓”。
  有了这次和周志远的接触,彭丽丽觉得,唐生和周志远真是不一样的。想想唐生瓷样的脸盘吧,还有他修长的手指,啊,幸亏没有上周志远这艘贼船,要不然,唉,就得和这样的粗人过一辈子呀!她觉得心里没有一点对不住周志远的地方了。其实今天下午,周志远抓住她的手时,她本想让他好好地吻一下的,好像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谁叫他那么猴急那么糙呢!

  邵秀知道女儿的事情后去了趟清水镇的上海影楼,她在彭丽丽的照片前定住,这么漂亮,还是我女儿吗?又不禁心底里想,要是我也穿上这样的婚纱,不知拍出来是什么样?唐生问她是不是要拍照片,邵秀指了指,说,她、我的……是她的母亲。她说得不伦不类,像日本鬼子,随即她想,我紧张什么呀!该紧张的是他小唐呀!
  唐生给她泡了杯茶,心里七上八下的,邵秀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穷凶极恶,相反,她喝了口茶水,倒显得和蔼可亲起来,问,父母知道吗?唐生说,父亲早逝,家里只有一个母亲,还不曾来得及跟她说。邵秀捧着茶杯,总算找到一点长辈的感觉,这种事,总是要禀告父母的呀!唐生说,是是是!接下来邵秀又问了些闲话,比如为什么叫“上海影楼”,对丽丽一定要好,不要耍滑头之类。唐生连连点头。邵秀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清水镇。
  回到家,邵秀心里有些激动,为女儿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这归宿,同样也是自己的归宿。
  五牛村奉行订婚和退婚自由的原则,但悔婚的一方是要付违约金的,大约100到200元不等。邵秀带上钱,去村长家。
  村长一个人在家,看到邵秀来,脸上乐开了花。他一把抓住邵秀的手,亲家母,今天怎么有空的?但邵秀冷淡得很,她那只柔软的手,这时像枚手榴弹,坚硬而且填满了愤怒。邵秀一把甩开村长,将布兜往桌上一放,说,今天来,是退婚来的。
  村长傻眼了,问为什么?
  不乐意了,行不行?
  不行!
  管你行不行,反正钱,我放这儿了。邵秀说完转身要走,村长拉住她,他想她也许听到什么谣言了,她应该说出来,给他一个辟谣的机会。他逼得她贴在墙上,他的手抓住她的手,他的胸靠住她的胸,他的嘴唇吻住她的嘴唇,他要用男性的气息和力量软化她,直到她变成一块可以随意揉捏的面团。但是不行,村长现在才体会到,真正的拒绝与欲迎还拒的拒绝是多么的不同,邵秀身体的每个部位,都长满了坚硬的小刺。在最不能抗拒的时候,“上海影楼”像一个信念支持着邵秀,直到村长沮丧地坐回到椅子上。你这是干什么?都老情人了,还这么认真干什么?村长说。
  谁跟你老情人,春玉跟你老情人吧?邵秀说。春玉也是五牛村的婆娘,两个星期前,邵秀去她家玩,春玉不小心说漏嘴,说村长还送给她上海的布料呢,就是那种又薄又重又滑的布料。村长也送过布料给邵秀,然后就在那块布料上,村长把她的身体打开了。那时她的身体是轻的,就像在上海的天空中飞翔……但想到村长居然和春玉也在上海布料上……她的心里便开始不断地作呕。
  说起春玉,村长像有些慌,但他很快找到托辞,不错,我和春玉是有那么一回,不过是她勾我,我又不小心。在整个五牛村,只有你邵秀,才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可是我厌倦了,厌倦了!邵秀说着夺门而出。这回村长没有再拦。离开村长家,邵秀喘了口气。她脚步轻快,就像有一团闪光灯的光,托着她飞。

  彭丽丽为找不到去上海影楼的理由犯愁时,唐生却找上门来了。那天她背着野山菇回家,看到桌子边坐着一个人,正在喝白开水,不是唐生是谁!她愣了愣,就被唐生死死地抱住了。
  再接下来的日子,彭丽丽每天早出晚归,到上海影楼去上班。生意不如她想像中的好,一来因为在农村没有那么多人拍艺术照;二来价格是左右市场的最重要杠杆。在许多个上午和下午,他们是在无聊的聊天和心血来潮的自拍中度过的。天越来越燥热了,清水镇由于处在山谷中,比不得五牛村,有凉凉的山风。彭丽丽很不适应,把吊扇拧到最高速,她红雨点的连衣裙飘起来,让唐生一阵眼花缭乱。他意乱情迷地抱住她,吻她。彭丽丽说,干什么干什么,外面有人看着呢!唐生便过去将卷帘门拉下来锁上。这下没人看见我们了。
  彭丽丽听到自己喘息的声音,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活蹦乱跳,听到唐生在耳边说,给我吧亲爱的,我是爱你的我会娶你的!彭丽丽一边说着不,一边尽量把身体往后仰,但唐生紧紧地贴着她,这一仰,就仰在了摄影间的丙纶地毯上。她已经没有力量了,电风扇的风呼呼的,把她的连衣裙吹去了,把她的胸衣吹去了,把她的内裤吹去了,把她的整个身体,吹得像一朵花儿开放了……到最后,她已感觉不到风,他和她都安静下来,疼没有了,痒没有了,快乐也没有了,只有微弱的壁灯光,照在飘荡的上海布景上。有一个瞬间,彭丽丽以为自己就在上海了。我们是在上海吗?她问。是的,我们在上海。唐生答。
  这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做爱经历,因为是第一次,才珍贵、才美好。唐生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女孩儿的身体,是如此完美、如此让自己迷恋。他似乎找到了可以毕生为之追求的理想,对,女孩青春的胴体可以升华为至高无上的艺术。他提出来,要为彭丽丽拍写真照片。什么叫写真照片?彭丽丽问。就是裸体。唐生答。
  这叫什么话!他占有了她的身体之后,居然得寸进尺,要把占有的身体给拍下来。彭丽丽觉得,他伤害了她的爱,电风扇把她的整个身体都吹凉了。彭丽丽问,为什么要这样呢?唐生说,这是艺术,你懂吗?彭丽丽说,我不知道什么艺术不艺术,我只知道这样做,是要进派出所的。接下来,不管唐生怎么解释艺术人体照与色情照片之间的区别,彭丽丽都听不进去。她将衣服穿上,下体还有隐隐的疼痛。她的泪水流下来了,这是她的第一次呀,面前的这个人,占有了她的身体之后,没有好好地体贴她,却在拍裸体照上纠缠不休,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看到彭丽丽流泪,唐生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上前搂住她,吻她。好了好了,我的宝贝别哭了。
  以后的许多个日子,唐生一直试图将彭丽丽的写真作为自己梦开始的地方。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摄影师。但是彭丽丽就是无法在摄影灯前打开自己,她的身体,是一朵隐秘之花。

  彭丽丽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回她没有看到坐在村口的爷爷,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加快了步子,回到家中,果然爷爷躺在床上。他形容枯槁,脸上像有一层青光,眼睛无神,身子一动不动。村里的何医生说是中风,也就是脑血栓,救是救不了了,只能拖一时算一时。自从父亲离奇失踪后,爷爷就成了丽丽最贴心的人。每次从上海影楼回家,她都能看到坐在村口的爷爷,他永远拿着烟卷,眼睛注视着远方。这种没有希望的等待让彭丽丽感动,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也一直相信,父亲总有一天会回来。但是现在爷爷倒下去了,她心里对父亲的信念不禁动摇起来。她坐在爷爷的床前,希望奇迹会出现,哪怕是清醒过来跟自己说句话,也许爷爷心里知道父亲在哪里呢!在第二天中午,爷爷终于有了回光返照的迹象,他的眼睛动了动,一屋子的人都凑过去,他的嘴唇动了动,有人听见,他说的是“莲花灯”三个字。之后他再没有说出半个字,下午两点钟的时候,爷爷上路了。
  爷爷的脸上盖着块红布,等到三天后揭开时,已在清水镇的火葬场。这时的爷爷,已完全变了个人,他的皮肤更贴近骨头,因此颧骨凸出来,牙齿飘出来,而身体,显得又瘦又小,大家围着尸体转一圈,便推了进去。等爷爷再出来时,已变成了一堆骨灰,谁能想到,那么大一个人,化成骨灰,只有这么一点点呢!本来彭丽丽早已哭不出来了,但看到爷爷化成灰出来,她再次流下了泪水。
  按照五牛村的规矩,直系亲属要披麻戴孝,不外出,守孝七七四十九天。等到第四十九天结束,村民们在后山为彭大贵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又将做好的孔明灯下部缠上彭大贵生前的衣物,浇上松籽油,点着了,孔明灯便晃晃悠悠地升起来,它能把彭大贵带到美丽的天国。彭丽丽看着孔明灯越升越高,越高越小,她忽然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直到今天,爷爷才真正地了结生命,离她而去。
  邵秀又可以出门采野山菇了,她脱掉丧服,穿上那件天蓝色上装,临走前关照彭丽丽,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今天可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呀!
  彭丽丽先将爷爷房间里收拾了,原先爷爷用过的被子和衣物都烧了,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又像爷爷无处不在。再到母亲的房间,她觉得被褥有点不整齐,手压了压,下面像有什么东西,好奇心促使她掀开被褥,竟然是那种村长家才有的上海布料,当然不是自己那块。母亲怎么会有这种布料呢?她想起几年前的一桩事,那时还在上初中,有一次,学校提前放学,她兴致勃勃往家奔,没想到大门反锁着。她在外面大声叫嚷,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她发现,母亲的外套,竟然扣错了纽扣。她要往里屋去,母亲拦住她。她那时还很调皮,一钻,就从母亲的腋下钻过去了,她吃惊地发现村长站在母亲床前,两手正在飞快地束裤腰带。母亲尴尬地笑笑,说,村长来玩的,丽丽,你怎么还不叫伯伯。彭丽丽很不情愿地叫了声“伯伯”。当然,那时她对男女之间的事还不怎么懂。现在看到这块布,再和几年前的事一联系,彭丽丽顿时就像被人掴了耳光,心里充满了愤怒和耻辱,母亲怎么能这样呢!这家她不想再待下去,父亲失踪了,爷爷上了天堂,而原本就不喜欢的母亲,现在只能让她感到丢人和作呕。她收拾了收拾,拎上包。她想,到清水镇上后,就再不回五牛村了。
  因为丧事,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唐生见面,心里想像他猴急的样子,想他,是不是每天夜里都和自己一样,梦到对方?唐生平时是住在店里的,有一张席梦思,白天竖起,夜里就在摄影间里铺下睡,他不止一次地让她留下来过夜,都被彭丽丽拒绝了。现在她把自己的东西都搬来了,她和他,即将拥有一个完整的夜晚。想想唐生会有多高兴吧!他会高兴得像糖一样化掉的。但当彭丽丽到店里时,唐生并没有想像中那样热情,她于是捏了捏他的鼻子,你看你,看把你欢喜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嘛!唐生生硬地将她的手拨开,别碰我!唐生的话就像一盆凉水,将彭丽丽心里的火给浇灭了。她一脸的委屈,怎么啦,亲爱的,谁惹你不开心啦?唐生说,噢,没什么。你先把店里整理一下,我要出去会儿。他说着,就往门外走,彭丽丽想问他干什么去,但他的步子快得像逃兵。
  彭丽丽站在那里愣了片刻,缓过神来的时候,她觉得,在她和他之间,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母亲被褥下面的布料给了她启示。她不是喜欢翻箱倒柜的人,但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她开始扒拉唐生的抽屉,希望能发现蛛丝马迹。后来她在一堆衣物下面发现了那本厚厚的相册,上面拍的,都是同一个女孩的裸体照。
  彭丽丽将照片收起,只等唐生回来。很晚很晚了,唐生还没有回来,最后她倒在席梦思上睡着了。她梦见了那个照片上的女孩,那女孩在和唐生做爱,而自己,虽然很想冲上去拉开他们,但像是被点穴了,怎么也动不了。她在心底里大叫,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她终于惊醒过来,这才发现是个梦,唐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静静地躺在自己身旁。彭丽丽将他推醒,一定要他交代,这些裸体照哪里来的,你是不是跟她睡过了?刚开始唐生什么都不承认,彭丽丽就用手掐他的胳膊,掐得唐生大叫起来,干什么呀你这个婆娘,当心我揍你!彭丽丽胸脯一挺,你揍呀你揍呀,我今天来,就是送给你揍的!唐生将身子一侧,说了声没劲,又蒙过被子去睡。我让你睡让你睡!你不给我老实交代我倒要看你怎么睡得着!彭丽丽这回掐的劲儿更大了,唐生差点疼得跳起来。不错,我跟她睡了,又怎么样?我跟她睡是我的自由,她比你好,她让我拍艺术人体照。我从今后不要你了,明天我会把工钱结给你,你不用再到我店里上班了。
  唐生说完这话,彭丽丽的疯劲全没了,她浑身瘫软,趴在席梦思上哭起来。
  此后她断断续续地哭到天亮,总算哭明白了,唐生你不是不要我、赶我走吗?我偏不走,偏要耗住你。反正五牛村那个家也不想回去了,干脆把上海影楼当自己家,管你愿不愿意呢!唐生一觉醒来,发现彭丽丽正在吃刚买来的豆浆油条,脸上没有丝毫悲戚的神情。她让他快点洗脸漱口,慢了豆浆油条就凉了。唐生一边答应着,一边感到很奇怪,女孩子的心思,可真是摸不透。等唐生也吃完豆浆油条,邵秀就赶到了,女儿一夜没归家,做母亲的,不可能不担心。看到女儿悠闲地坐在那里,邵秀一颗心总算石头落地。
  女人是敏感的,邵秀早就觉察出,女儿和唐生的亲密关系,八成突破了男女之间最后一道防线。现在女儿在上海影楼过夜,以前不愿相信的事情已经铁证如山了。这个时刻她觉得,应该跟女儿语重心长、深入细致地谈一次。她把唐生支出去,刚跟女儿说了两句话,彭丽丽就开始顶嘴,最后根本不给邵秀发言的机会,女儿像一只长满尖刺的母兽。邵秀哭起来,你怎么能不回家过夜呢?你不回家邻居会怎么看?女孩子的名声是顶顶重要的。你爸爸走了,你爷爷也走了,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他们呀!彭丽丽说,我不许你说我爸爸,你不配说我爸爸,我爸爸是被你逼走的!
  你这孩子,这是怎么说话呢!
  我爸爸就是被你逼走的,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和村长的事。爸爸被你逼走了,他还会回来的,会回来找你算账的。
  提到村长,邵秀顿时哑了口。这是母亲跟村长有一腿的佐证,她气愤极了。你不要脸,我以后再没有你这个母亲了!
  邵秀是哭着离开上海影楼的,看着母亲悲痛的样子,彭丽丽心里又有些不忍。但她又想,母亲这是罪有应得,谁让她背叛自己的父亲呢!
  唐生从外面回来,他是看到邵秀流泪走的,便问彭丽丽,到底怎么回事?彭丽丽说,你看看,我妈不让我跟你在一起,我偏要跟你在一起,现在我妈气坏了,不要我回家。我现在只有你,你是我的全部,你一定要对我好,你要对我的将来负责。
  唐生坐在旁边,没有作声。彭丽丽像水草一样缠上来,唐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身体像冷凝了。最后彭丽丽颓丧地坐到一边,干什么嘛,你这人!
  以后的许多个日子,都成了今天的重复,爱情只是彭丽丽的一厢情愿,当她一次次碰上冰山,当初对爱情的狂热,也一点一点地耗尽。但是,如果不去爱唐生不呆在上海影楼,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没事的时候彭丽丽会跟隔壁开小吃店的女人聊天,那女人又矮又胖,像个倭瓜。有一天,那女人叹了口气,说,可惜你跟唐生就要结婚了,要不,真有个好差事给你做呢!彭丽丽问她,什么差事?女人说,她的一个亲戚,在上海的电子厂做事,最近厂里招女工,一个月的工钱,有一千多块呢!彭丽丽感觉有一缕光,把她阴暗了很多天的胸膛照得雪亮,她问女人,你怎么不去?又问,怎么才能去?女人说,我这么大年龄了,人家招的可是年轻姑娘。又说,你真的想去吗?要真的想去,我先让亲戚帮你报个名,至于能不能被录用,那就要看菩萨怎么说了。
  本来彭丽丽是不抱有多大希望的,没想到一个星期之后,倭瓜女人说,她被录用了,过几天厂里会派人来,用车接她走。临行前的夜晚,彭丽丽将衣服脱光了,然后死死地抱住躬成虾米的唐生。但唐生跟往常一样,像被冻僵了,连小拇指都不肯动一下。彭丽丽用柔软的乳房蹭他的后背,蹭得乳头隐隐作痛,蹭得泪水都下来了。本来她想,只要唐生转身抱住她,跟她做爱,哪怕说一句,明天你就不要走了,或者说声我爱你!那么,她彭丽丽就会留下来,用女孩所有的温柔伴他一生。但是唐生没有这样做,她的爱情,只有到上海去重新寻找了。
  清水镇上和她同去上海打工的,还有一个叫杜雪的女孩子,她们跟着倭瓜女人的一个堂姐,骑着骡子,往三十公里外的县城进发。在县城一家蹩脚的旅社里,见到了上海电子厂负责招工的宋科长。
  宋科长看上去三十多岁,穿西装打领带,还套着双黑里透亮的皮鞋,那皮鞋擦得那个亮,简直能让所有的灯光都黯然失色。倭瓜女人的堂姐回清水镇去了。接下来,宋科长对电子厂做了简单介绍,还给她们看了厂子的照片,厂子真美呀,尤其是那两排漂亮的厂灯。
  第二天一早,三人坐着一辆面包车出发了。汽车离开山区,彭丽丽才发现,原来平原是如此的美,要是五牛村也是平原,所有的地都可以种粮食,也许就跟上海差不多一样富了,最起码不至于那么穷。开车的司机是宋科长的朋友,他们说方言,一点都不让人懂。在晚上的时候,汽车驶进了一个村庄,砂石路颠得彭丽丽想呕吐。司机让大家下来,杜雪说,下来干什么?不一直开到上海吗?宋科长说,什么上海不上海,你们的目的地到了。一些村民围住车子,他们将彭丽丽和杜雪从车上扯下来,欢欢喜喜地架着回家去了。
  彭丽丽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叫倭瓜女人给骗了,这哪是到上海打工,分明是被拐卖了呀!明白也没用,当晚她便要与一个30多岁的男人成亲。彭丽丽被村里的女人们剥光衣服,擦净身子,绑上手脚,塞进被子里。男人还在外面喝喜酒,她听到乒乒乓乓碰杯的声音,嗅到红烧肉诱人的香味……这一切只能加深她内心的伤痛。她看到屋里只一张床,一台黑白电视机,看来是户穷得顶多那叮当响的人家,要不然也不会花钱买老婆。她看到月亮挂在天上,不禁想起五牛村的月亮、清水镇的月亮。月亮还是月亮,自己却不是自己了。
  天渐渐黑下来,云遮住月,男人进来了。
  天更黑了,大黄狗害怕得叫起来,“汪汪汪”,月亮不见了,星星也不见了,一层又一层的阴云把天埋掉了。
  男人像座山一样,压在彭丽丽身上睡着了。
  彭丽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想把身子移开,但两只乳房就像防滑垫。男人醒了,问她要做什么,彭丽丽说,我要去厕所。男人将件棉大衣给她披上,带她到后院的厕所去。彭丽丽本来想伺机逃跑的,男人的眼睛像鹰隼钩住她,钩得她差点小便都下不来。回到被子里,男人重新压住她,在她的耳边说,记住,彭丽丽,我叫朱广星,以后就是你的丈夫,你要听话。彭丽丽没有回答,眼泪下来了。朱广星可管不了这些,抱住她的身子,又是一阵剧烈运动,这时的彭丽丽,被折腾得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苏北平原上一个贫瘠的村庄,叫柳家村,就其生活条件来说,比五牛村好不了多少。彭丽丽一点都不喜欢这里,不但因为它的贫穷,还因为自己根本没有人身自由,完全成了朱广星的泄欲工具。
  逃跑,对,逃跑。
  这天夜里,朱广星睡得很死,彭丽丽成功挪开了搁在自己胸前的手臂。她站起来,蹑手蹑脚地披上棉大衣,刚刚打开房门,该死的大黄狗就叫起来。朱广星醒了。朱广星很瘦,但劲儿却老大,他的手就像老虎钳,让彭丽丽动弹不得。干什么?他问。
  我要上厕所!彭丽丽哭丧着脸说。
  骗谁哩!朱广星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一个小时前你刚刚上过厕所。
  我就是要上厕所!
  朱广星用老虎钳把她钳到了床上,说,我看你不是想上厕所,是想逃跑。
  我没有。
  那就给我在床上乖乖地躺着。朱广星剥去了她的衣物,那双像鹰爪一样的手在她光滑如瓷的身体上游弋起来。

  不但彭丽丽想逃跑,杜雪也想逃跑,可能所有被拐卖到柳家村的女人都想逃跑。那天夜里,狗吠声突然乱成一团,有人敲起锣。朱广星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回来,让彭丽丽披上棉大衣起床,跟他走。外面有很多村民,他们围在一户人家的鸡舍旁,手电往鸡舍里照去,蹲在里面的女人,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只穿着单薄的衣衫,冻得浑身发抖。鸡们显然受到了惊吓,它们在芦苇搭成的窝里乱跳乱蹿,有一只公鸡飞起来,尖利的爪子划破了女人的脸。女人惊叫一声,抬起头,不是杜雪是谁?大家把她拉出来,杜雪硬把屁股往下赖,赖是赖不住的,人民群众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她被大家拉着回到丈夫家,然后被绑在椅子上,村长在旁边发话,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就是逃跑者的下场!村长要执行村规,他接过一根寸粗的藤条,在杜雪身上抽打起来。我让你逃让你逃!不要说你,就是一只苍蝇,也逃不脱柳家村人民的火眼金睛。
  杜雪的丈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到杜雪哼哼,心里倒有些不忍,说,媳妇,你就向村长认个错罢!杜雪咬着牙,一声不吭。彭丽丽实在看不下去,说,村长,你就别打她了,让我劝劝她,她会好好地呆在村里的。村长像是打累了,收了手。彭丽丽让大家先出去,说有些体己话,男人是听不得的。村民们退出去,彭丽丽将门轻轻掩上。
  松开绳子,杜雪便伏在彭丽丽的肩上哭起来。
  我不想活了。杜雪说。
  彭丽丽拍拍她的背,别这样!
  这个柳夏,他简直不是人。柳夏是她男人的名字。杜雪说着,褪下裤子,只见她的小腹上,整整齐齐地烫着九个香烟疤。
  杜雪比自己还小一岁哩,这么水嫩的个姑娘,竟然受到如此的折磨,让彭丽丽感到心寒。她抚着杜雪小腹上的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两人抱住,禁不住呜咽起来。彭丽丽说,妹子,你先忍着,我们总有办法逃出去的。杜雪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彭丽丽说,你还想去上海吗?杜雪说,谁不想去上海呢!彭丽丽说,只要你想着上海,总有一天,我们会逃到上海去的。

  转过年来,彭丽丽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也来得太不是时候。开始彭丽丽瞒住朱广星,等他出去干农活,把自己反锁在家里时,就又蹦又跳,但再怎么蹦得高跳得高,孩子总是稳稳当当地蹲在自己的肚子里。等到孩子在肚子里动起来,彭丽丽内心深处的母性被唤醒了,甚至有一次,她还将朱广星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瞧,他在踢我哩!
  朱广星高兴地说,啊,小家伙真的在动呢!
  彭丽丽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生活,也像她的肚子一样,变得充实而盈满。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和小家伙说五牛村的方言,她希望他早早地出生,随风而长,和自己一起在田野上嬉戏。临产期到了,朱广星请来了村里的接生婆,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据说受过专门的这方面的培训。她的下体感到钻心的疼痛,脸上的汗直往下淌,接生婆还在说,使劲啊,来,吸气,呼气,使劲。彭丽丽喘着说,我没有力气,我的力气用尽了。接生婆一手按着她的肚子,说,没劲儿也得使,快,加把劲,孩子就要下来了。彭丽丽只得咬住牙齿,屏住气,又运了一下劲,突然她感到下体一阵轻松和阴凉,孩子出生了。接生婆说,是个男孩,要吃喜蛋的啊!剪了脐带,把孩子抱到彭丽丽身边让她看了看,孩子闭着眼睛“哇哇”叫,红红的脸庞真是可爱啊!
  孩子取名朱新东,小名东东,骨架也瘦瘦的,就像第二个朱广星。现在这孩子是彭丽丽生活中的惟一寄托。也直到自己做了母亲,彭丽丽才明白,做母亲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以前在清水镇上时,对母亲真是太不孝了!不管母亲做错什么,她终究是自己的母亲,她曾经生养自己、抚育自己,如果以后有机会,应该到五牛村看看母亲。
  孩子一天天长大,朱广星对彭丽丽,也没像以前那么看得紧,更不像以前,白天把她反锁在家中。有时,彭丽丽还得下地干点农活,她学会了地方方言,说得挺标准的,她像是成了完完全全的柳家村人了。
  孩子一岁多时,朱广星带她第一次赶集市,集市设在五公里外的吴庄,彭丽丽抱着孩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因为临近过年,集市上人很多,土路的两边,摆满了各种摊点,都是些低档货,合乎农村人的胃口。彭丽丽在一处挂历摊前停下脚步,她问那本上海风光挂历,多少钱一本?摊主说,20块。朱广星拉她走,他只对农具感兴趣。彭丽丽把头靠在他身上,用眼睛看住他,轻声说,买吧!朱广星哪曾经受过彭丽丽如此的温柔,他像是被魔法击中了,停下身来,翻那本上海风光的挂历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12元的价格买下。
  后来这本挂历一直挂在他们的床头,从此以后,他们的做爱有了上海的味道,他们有时在灯火旖旎的南京路上做爱,有时在流光溢彩的杨浦大桥上做爱,还有时在花团锦簇的虹口公园做爱……当然,上海风光挂历带给彭丽丽的不仅是这些,它一直在提醒她,有一个地方,是东方大都市,在那里,有最最亮丽的灯、最最软滑的布料、最最好吃的零食。那里的每个人,都富得流油,就算拾垃圾的,也比五牛村的村民强上百倍千倍。那是自己生命中真正的目的地、最后的归宿。
  孩子越来越像朱广星,这让他很得意,瞧瞧,谁的种,啊!这只能增加彭丽丽的嫌恶,像他,这孩子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呢!东东很调皮,教文化却怎么也教不进,朱广星又不让打孩子,在这个家庭中,她感觉自己像块累赘了。她要走,要到上海去,反正孩子没有自己,朱广星也能照应得了。她想在集市上,是最容易逃跑的。机会终于被她等来了,集市上人很多,彭丽丽转了几转,就将朱广星甩开了。
  她坐着汽车,来到了梦寐以求的上海。
  她看到了高耸入云的大厦、人群如织的南京路、闪着光的东方明珠电视塔……眼泪下来了,上海上海,我终于来了。
  接下来,她在徐家汇的左记三黄鸡店找到一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每月的工资加奖金,有1000多块钱。每天除了上班,其余的时间都用来逛上海。逛了一段时间,她就对上海失去了兴趣,因为所有的上海风景,她都先在清水镇的上海影楼布景和柳家村的上海风光挂历上见过了,等到看到真实的风景时,便再没有了内心的那种狂热,何况真实的风景大多还不如摄影布景和风光挂历上好看呢!她对上海失去了兴趣,转而对工作也提不起热情,自己这是怎么了?不对,自己到上海来,除了看那些风景,一定还有着其他的目的。什么目的呢?一次,她路过一处灯饰城时,突然想起来,自己到上海,其实是为了寻找当年爷爷说过的那盏莲花灯。
  她找了很多灯饰城,最后在浦东的一家店铺里找到了莲花灯,只是没有爷爷描述的那么大,其他的都一样,包括乳白玻璃上的花纹。问一下价钱,也不贵,只1100块钱,彭丽丽想也不想,就把它买下来了。她想再买一台电源稳压器,因为五牛村的电压太低了,问了一下价格,一台电源稳压器在1500元上下,身上的钱不够了。她想,等到有了钱,就买下电源稳压器,然后回五牛村,让村里的人都知道,爷爷的话不是胡扯的,她要让全村的人都来看这盏灯。
  谁想过完春节,上海有了禽流感,来鸡店的人少了,彭丽丽的工资,也因此被老板拖欠下来。在许多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和夜晚,彭丽丽只能坐在鸡店临街的窗户旁,无聊地看大街上千奇百怪的行人。
  那天晚上,她看到一个拾垃圾的人,穿着极其破烂,转过了前面的街口。她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悉,像冥冥中有一股力量,让她去跟着那个拾垃圾的人。拾垃圾的人扒拉完路边的一只垃圾箱,从里面幸运地找出几只空雪碧瓶,他像是心满意足了,对另一个垃圾箱竟毫无兴趣。拾垃圾人在前面慢慢地走,彭丽丽在后面拉开一段距离慢慢地跟。
  拾垃圾人到了一处建筑工地的旁边,那儿有一个用石棉瓦搭建的窝棚,拾垃圾人走进去,里面黑黑的,房子周围也黑黑的,让彭丽丽感到害怕,她想回鸡店去算了。突然,那人拉了一下开关,整个窝棚像雪一样亮起来,那灯,跟自己买的莲花灯一模一样。灯光照着那人的后背,像给他满是污垢的衣服上了层荧光涂料,衣服也白亮光鲜起来。那人点着了香烟,转过身来,啊!彭丽丽惊叫起来。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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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1 08:35:1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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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8 10:39:4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那时候没有亲亲虾条吧,我们那时候最呵喜吃大白兔奶糖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9-6-11 08: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此文为王夔第一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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