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震东市 章静 (一) 横巷原来是一个村子, 地处黄桥钲南4公里,现属泰兴市黄桥钲。民国元年,(1912)泰兴县为谋求地方自治,泰兴县将原的四个辖区(泰兴、口岸、黄桥、印庄)改设为17个市 ,以横巷为中心的108庄划成一个市,叫“震东市”,治所设在横巷,此后大家便把横巷叫做“震东市”。横巷虽不大,名声却不小,当时泰兴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泰兴一城,不如黄桥一镇,黄桥一镇,不如横巷一村。”就是说连泰兴城、黄桥钲都抵不上它。这话虽说有点夸张其辞,但从中也可以看出横巷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地位。 横巷有八家姓黄的富户,既有钱又有势,威风得很,人称“横巷八大家”。八大家中的黄辟尘,民国初年两任国会议员,说句玩笑话,相当于现在的全国人大代表。土地最多、经济实力最雄厚的黄懿修,是江苏省省董,也就是省人大代表。黄宝传、黄朴安虽不及他们,也弄了个泰兴县县董当当,其他四家与各级衙门多多少少也有些往来。八大家有多少钱财、多少田地谁也说不清,只听说黄家人从横巷上泰兴城,四五十里路不要从别人家土地上走,在一个县里,这样一个大家族,你说了不了得?据说,就是县老爷上门,也只好从他家的侧门进出,这话真叫人信哩。 (二) 横巷升格成了震东市后,地方权力当然掌控在八大家手里。他们抱成一团,沆瀣一气,自立条令,自收捐税,私养警察,自备枪械,震东市成了八大家的独立王国,黄家越发富了,富得流油! 转眼间到了民国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924年。这一年的十一月某日,黄家的高墙上贴出一大告示,原来这是黄家新订出的征收“猪子捐”章程。章程规定:农家凡卖出一只小猪,要交两角钱捐,买进的要交一角;猪子养大卖出时,卖家再交两角钱,买家再出一角。这就是说,养一只猪买进卖出共要交六角钱捐!现在六角钱买不了一只烧饼,可按当时的市价,六角钱可以买一担大麦!当时,正常情况下养一只猪能赚六角钱就算不错了,可现在不管赚还是赔,先要交六角钱给他,这猪不是要白养了吗?泰兴东乡的农家,几乎家家养猪,靠猪粪垩田,靠田长粮活命,不养猪简直活不下去!八大家自说自话,收这么高的“猪子捐”,这不是要种田人的命吗?农民大多是睁眼瞎子,识几个字的也读不周全,这时挤进来一个人,五十多岁,花白头发,满脸皱纹,一副忠厚长者模样,他就是以“菩萨人”闻名乡里,人称“余道人”的余学先。众人见他来了,就说:“好了!好了!请余道人读读!” 断文识字的余道人边读边讲,众人听完,群情激愤,议论纷纷: “‘猪子捐’比人头捐还厉害,人头捐一年只交一次,养猪七个月就要交一次,一年快要交两次了!” “黄家人心太黑,简直不把日子人过了!” “什么狗屁告示!别理它!”余道人一把把告示揭了下来,撕得粉碎。 “对!别理它!”在场的人齐声喊道。 “不要光嘴上说,有种的跟我来!”麻爹余昌辉举拳怒吼。 “每人回去操一样家伙,惹出祸来我承当!”余振泰附和说。 不一会儿大家气呼呼地拿着钉耙、锄头、扁担来了!余道人一声喊:“走!”大家像潮水似的,跟着他向横巷东边的丁桥河小学冲去! 丁桥河小学是横巷八大家专门培养富家子弟的学校,虽然经费是从农民身上刮来的,但农民从来没有上学的份,这口怨气农民已在心里憋了多年了,总没有发泄的机会,现在算是干柴遇着了烈火,一点就着。大家将学校团团围住,砸玻窗的砸玻窗,砸课桌的砸课桌,只听见“乒哩乓郎”“劈哩叭喇”一阵响,连黑板桥咂个稀巴烂!最后又一把火把几十间屋子也烧了,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大家又是拍手又是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三) 火烧丁桥河小学后没几天, 横巷东边四五里地的余蔡庄,忽然请来一个京剧班子唱戏。余蔡庄是一个穷庄,怎么会请戏班子来唱戏呢?原来唱戏是假,商量事情是真。这一天,百零八庄的人来了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当不开。台上唱的是《打渔杀家》,故事是:肖恩与女儿桂英捕鱼为生,当地恶霸丁自燮勾结官府,一再勒索渔税,滥施刑杖,父女起而抗争,杀死恶霸全咏,远走他乡。剧情的宕起伏,唱功做工俱佳,可观众的注意力并不在台上,他们东一党西一群的,在商议着什么,有不搭边的人来了,便立即散开看戏,人一走他们又聚拢来。原来他们商议的正是抗缴猪子捐的事,唱戏是为了鼓气。 可是第二天下午,场子上突然有人大声喊起来:“不好,有奸细!”众人一看,原来是地保余盛章。余盛章与道人同庄,也是余蔡庄人,是八大家的狗腿子。那天火烧丁桥河小学的事发生后,他立即溜到横巷向黄辟尘报告,并答应帮助刺探消息。这几天,他眼睛睁得大大的,耳朵竖得高高的,打听动静。听说庄上来了戏班子,他就感到不对头。他穿了件破衣服,戴了顶旧帽子,帽沿往下一拉,遮住小半个脸,几个打手,也都化装混进人群。他是条嗅觉十分灵敏的狗,在人群里转来转去,东闻闻,西嗅嗅,大体情况基本弄清楚了。正想去邀功请赏,不料事情败露,索性把旧帽破衣一甩,六角瓜皮帽子一戴,旱烟杆一扬,摆起了地保架子。五六个打手也跳了出来,露出真面目,一个个玄色短襖,手执短刀,呲牙裂嘴,兇神恶煞。 地保余盛章窜到台前,扯着嗓门高叫:“高台唱戏,密谋造反,着即止锣, 如若不然,决不宽贷!”看看这个架势,胆小的转屁股就跑,扮演肖恩的演员也胡子一卸躲到后台去,连胆大的余辉昌、余振福也慢慢往后退。余盛章得了势,昂武起来,大声喝道:“千千有个头,万万有个尾,领头的个哪一个?站出来!”众人吓蒙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开口。 “领头抗捐的就是我!”人群中跳出一个人来,不慌不忙地说。群众看见有了头,胆气壮了,余辉昌、余振福等人又一个个靠拢上来。 余盛章一看是余道人,心里就有点着慌,但嘴上还硬:“余道人,你聚众闹事,知法犯法!”余道人用旱烟杆指着他,大声喝道:“余家哪有你这小杂种,敢在长辈面前放肆!”大家举起拳头,一起吼起来:“打!打这个忘本的小杂种!”“打!打!打死黄家的狗腿子!”余盛章赫得面如土色,两腿筛糠,抱着头开溜了!溜了一段路,见危险已过,又回过头来发狠说:“余道人,你有本事反得了猪子捐,我就在庄上爬三圈!”众人要上前追打,被余道人喝住了:“他只是条狗,要算帐找八大家去!” 事情敞了天,瞞也瞒不住了,大家干脆公开商量起主意来。突然,余道人跳上戏台,手里拿着一只鸡,对大家说:“乡亲们!反不了猪子捐,穷人还能活命吗?”“活不了!”众人齐声回答。余道人又问:“大家说说,怎样才反得了呢?”余辉昌喊道:“靠大家齐心呀!”“对!靠大家齐心呀!”成千上万个拳头举了起来。余道人双手一拧,把鸡头拧了下来,将鸡血滴到早就准备好的酒桶里。他噗嗵跪下,对天发誓:“百零八庄一条心,誓死反掉猪子捐!”几千人一起跪下来:“百零八庄一条心,誓死反掉猪子捐!“反不掉猪子捐,百零八庄不要命!”接着大给咕噜咕噜地把血酒喝了,异口同声发誓:“哪个三心二意,就像刚才的鸡子一样!” 一场大风暴在孕育中。 (四) 第二年春节刚过,正月十九那天,泰兴县知事翁燕翼应黄辟尘之邀,悄悄来到震东市黄家。消息传出后,百零八庄人心惶惶。但黄家放出风声说,翁知事是来拜年的,没事。大家信以为真,思想上放松了警惕。谁知就这天夜里,翁知事带来的100多人的保安队和震东市的警察,一个奔袭,迅速包围了余蔡庄,抓走了余登甫、余辉发、余家宝等七人,余道人凑巧不在家,就抓走了的他女人同先妈妈,八岁的儿子同先躲在床下,没有被抓去。 这天深夜,有人听到八大家的花园里,传出凄惨的哭叫声。第二天,有人说,余登甫的脚被打断了,有人说,同先妈妈已经被打死了,还有人说,八大家要血洗百零八庄!立刻有人把这些消息飞报余道人,劝他说:“事情危急,你最好出去躲一躲。”余道人说:“这是百零八庄的大事,我不能只顾一个人的性命。”当晚,百零八庄没有一个人睡得着觉,他们在等待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发生。天刚麻花亮, “铛!铛!铛!”一声锣响后, 四面八方都地响了起来,一会儿,百零八庄全都响了起来,似海啸,似雷鸣,大地震动,河水飞溅!人们手持铁叉、鋤头、钉耙、木棍,到余蔡庄汇合后,由余道人领头,浩浩荡荡向震东市涌去。余道人头戴小风帽,手执青竹鞭,破围裙两角塞在腰间,真像一个农民英雄。他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如若猪子捐反不了,穷人身上没得毛!”“如若猪子捐反得了,穷人活命靠今朝!” 众人应和着,奔跑着,火光映天,喊声震地,半个钟头光景,就把横巷八大家包围得水泄不通。人们愤怒地哭着喊着:“还我的儿子!”“还我的丈夫!”“还我的爹爹!”“拼命,拼命!预备这条命不要了!” 这时,黄家花园里,黄辟尘、黄懿修、黄宝传、翁知事等人正在饮酒作乐,忽听外面人声鼎沸,认准是农民闹事,翁知事问道:“黄翁,如何?”黄辟尘、黄懿修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答道:“放平枪。”保安队立即把枪架在围墙的枪眼里。农民们万万想不到的黄家会下这样的毒手。余辉昌一声喊“冲啊!”人们举起手里的傢伙排山倒海地冲上去,见花园里毫无动静,以为八大家害怕了,不敢对农民怎么样,继续往前冲。但等到离花园两三丈远,罪恶的枪声响了!一个人倒了下去。余道人一声喊“拼命啊!”大家知道退也是死路一条, 只有拼,又冲了上去。“啪!啪!”又是两个倒了下去,后面的不晓得怕了,又冲上来,“啪!啪!啪!”枪声更紧密起来……农民们纷纷退却了,喊声也停止了,只剩下一片哀叫号哭声,农民们有被打断手臂的,有被打破脑袋的,有被打穿肚皮的,肠子都拉在了外面,老人们一面抢着拖屍体和受伤者,一边哭喊着。翁知事见群众已经逃散, 为了讨好黄家,命令官兵死追,活捉戴小风帽的人。 在暴动队伍中有一个人没有逃,他徘徊在死屍间,痛苦地流着泪,一会儿把断了的腿放正,一会儿揩揩血迹,连连叹息:“怎么对得起他们呀!”就在此时,如狼似虎的官兵赶到,看他头上戴着小风帽,就问:“你是哪一个?”老人不慌不忙回答道:“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我就是带头反猪子捐的余道人余学先!”官兵们大笑起来:“好啊,我们找的就是你!”“捉活的!回去弄两个大洋花花,弄两杯老酒喝喝!”余道人说:“你们这帮官土匪!要活的沒有,要死的有一个!”他倔强地不肯走。官兵们兽性大发,你一拳,他一脚,也有用枪拐子打的,把余道人打得半死,满头满脸的血,最后绳子一套,拖了就走。余道人边走边回头对溃散的人大声喊道:“快去找余大化商量大事!快去!” (五) 余大化,原名徐天花,是横巷东徐家庄人。他虽已60多岁,但精神矍铄,健步如飞。他年青时,因为家里穷,生活无着,又不愿受有钱人的气,不得不铤而走险,流落江湖,干杀人越货勾当。但他给自已约法三章:一不抢穷人,二不姦淫妇女,三不杀好人,因此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他的哥们觉得徐天花三个字太小气,与他的身份不相称,把徐字去掉双人旁,天字去掉一横,花字去掉草头,改名“余大化”。余大化因为常代人赎罪,一生倒有半生是在监狱中度过的,是个几上几下的角色。到了晚年,心想图个善终,就金盆洗手,在家安分守己,不问世事。但当他听到八大家开枪杀人时便捺不住性子了,被害人家属跪地痛哭向他求助,他拍拍胸口说:“有我余大化在,一定替你们报仇!”当下吩咐大家备好家伙,多带火种,听鸣锣为号,夜袭八大家。 二更时分,一阵锣响,百零八庄农民再一次向横巷扑去,将黄家花园围得铁桶似的。黄辟尘从梦中惊醒,命士兵们快开排枪,但外面黑乎乎的,只得放了许多乱枪,毫无效果。 农民因为白天吃了亏,吓破了胆,只是呐喊,却不敢往前冲。余大化将围裙四角束起,喊一声“子弹不长眼睛,大家跟我来!”一个箭窜到花园门口,余辉昌等几个胆大的跟着窜上去,后面的一声喊,也都跟了上去。农民有的将砖头往园子里扔,有的用钉耙往墙上轰,但头二尺厚的墙哪里轰得动?余大化大声喊:“拿木头来撞!”后面的人抬来一根尺把粗的木头,十多人捧着“嗨唷!嗨唷!”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一会儿工夫,墙上被撞开个大窟窿,几一撞大窟窿变成了大豁口,农民潮水一样往里涌。进去一看,不觉看呆了。花园里花木扶疏,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掩映其间,房屋似铜斗,雕梁画栋,金壁辉煌,简直是人间天堂!再进屋一看,红的柱子,绿的捲簾,银的器皿……怪不得听人说,黄家为建这座花园,花了十七年工夫,把江淮的名师雕匠都请遍,大江南北的珍奇古董都搜遍了。农民们平时只听人说,从没见过,现在亲眼看了,怎不眼花缭乱?“哎哟,怪不得穷人要穷啊!”“都是我们穷人的血汗呀!”“百零八庄的血都给八大家吸光了!”“八大家是压在我们身上的一座山呀!”余辉昌点起一把火,大声叫起来:“大家还发什么呆呀,把它烧了吧!”“烧了!烧了!”大家一下被提醒了,都点起火把来,向花园各处扔去,倾刻之间,黄家花园到处火光灼灼。这时一阵狂风刮来,风助火势,火长风威,火舌像长了翅膀一样,东舔西卷,整个花园淹没火海之中。瓦片、家俱、器皿的爆裂声,夹杂着人们的叫喊声、号哭声响成一片,农民们感到无比的痛快!“好了,压在穷人身上的山倒掉了!”“打倒八大家,穷人有日子过了!” 这时,一声巨响,一段围墙突然倒了下来,细心的人一看,哈!倒下来的不只是砖头瓦块,还有白花花的银元,数不尽的银元!原来八大家的钱太多了,用不了,就把它砌在墙里!大家眼睛一亮,“抢呀!”“抢呀!”一个个向袋子里装,往怀里揣,往袜筒里藏……那边的人知道了,也赶来抢,你推他搡,你争他夺,叫声笑声,乱成一团……有人提醒说:“不要只顾抢东西,忘了姓翁的贼知事和黄辟尘呀!”“是啊,我们昏了头了!”于是分头去找。忽见从火场里窜出个人来,满身是火,在地上滚来滚去,像个火球。这个人一直滚到一条小河边,纵身跳入河中,冒起一股白烟。农民们赶过去把他拎上来一看,原来是地保余圣章!好啊,今天惹出这么大的祸,死伤这么多人,你这狗东西也有一份!余圣章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饶饶小的狗命!”农民们恨极了他,一顿锄头扁担,把他打成了肉醬。可惜他们沒有抓到黄家人和翁知县。原来当农民们忙着抢洋钱时,黄辟尘带着一家人,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押着余道人从后门逃走了。翁知逃走时天己大亮,他是躲在粪箱里用粪车推走的,老实的农民们哪里想到,这位“父母官”会不怕髒臭躲进粪箱里,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走呢。 (六) 火烧黄家花园后,百零八庄农民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在余大化带领下,编成小组,站岗放哨,练武学艺,准备与官兵对抗到底,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翁知事为了镇压农民暴动,坐镇黄桥,但打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敢轻易下手。于是放出话来,一切事情可以和平解决,猪子捐也可以不收,只要交出匪首余大化,否则血洗百零八庄!余大化召开了一个会议,征求大家的意见。多数人说:“只有拼到底!”有一个塾师叫玉先生的(真名徐少成)吞吞吐吐地说:“也许这里面,有,有商量的余地。”又说:“君子曰,小不忍,则,则乱大谋……”他的意见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对:“玉先生,你只会摇头读书,动刀动枪的事你不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玉先生说:“这,这,我不过略陈管见,采纳与否,凭公论断。”会议的结论是百零八庄一条心,加紧练兵,官兵再来,活捉翁知事!他们还提出了口号:“人多好称王,拼得一身剐,皇帝佬儿也能拉下马!”翁知事听到了这些消息,派人用大洋收买了玉先生。当晚,玉先生和廖二爷、徐文鉴偷偷溜到了黄桥,回来后表面装积极,暗底里通风报信,翁知事对百零八庄的内情了如指掌。 正月二十四日夜晚,余大化召集百零八庄大小头目开会,商议征粮买枪的事。玉先生立刻溜到黄桥报信。翁知事亲率二有余人,奔袭徐家庄,把会场包围起来。余大化冲到大门口,毫不畏惧地对翁知事说:“震东市是我烧的,我一不养猪子,二不想造反,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捉捉我一个,要杀杀我一个!”翁知事知道他有武功,不敢惹他,余大化乘机叫大家冲出去,并威胁官兵说:“有谁敢捉他们,我就要谁的命!”很多人冲了出去,等到屋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官兵们一拥而上,把余大化等五个人捉住。 官兵们亮着火把,把他们押往黄桥。为防止他们逃跑,官兵们残忍地用刺刀在被捕者的锁骨上戳了一个洞,用绳子穿起来牵着他们走。刺骨的寒风吹着伤口,一个个疼得打颤,有一人因剧痛竟晕倒在地。从徐家庄到黄桥近二十里的路上,一路滴满了鲜血! 此后数天,阴雨不断,老百姓说,那是老天在哭! (七) 二月初,农民们打听到余道人被关押在泰兴监狱,湊了几个钱,派陈道理和翟树芳二人前去探监。他们转弯抹角买嘱了牢头禁子黄桥人辛有新。二月二十二深夜,辛有新悄悄把他们带进监狱。在阴暗幽冷的灯光下,他们看见余道人已被折磨得不像人形,遍体伤痕,骨瘦如柴,不禁热泪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从栅栏里伸过手去紧紧抱住了他。倒是余道人先开口道:“别哭别哭,说说外面的事怎么样了?”二人仍然只是哭。余道人已猜到几分,追问:“怎么?不好吗?啊?大势怎么样了?”二人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余道人知道大势已去,大叫一声“完了,完了,完了!……”便倒在了地上。掌灯的狱卒连忙把他扶起,拍醒过来。陈道理问道:“余道人,要不要设法救你?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余道人摇摇头:“没办法了。”翟树芳拿出带来的红棗、桂圆等物,他又摇摇头:“不用了……”最后问他有什么吩咐时,他连说:“记牢!记牢!记牢!”牢头禁子辛有新慌忙跑过来说:“你们声音太大了!快走,快走,查夜的快来了!”陈道理匆匆地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披到余道人身上,哭着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你自己要多保重……”余道人忽然两眼瞪得圆圆的,厉声说:“记牢!记牢!记牢!” 不知是谁把这事传到翁知事耳朵里,他明白,留下这条祸根,百零八庄人的心是不肯死的。三月十三日这天半夜,翁知事叫人把余道人偷偷地拖出去杀了。据说,在临死时,余道人一点也不慌张。叫他跪下时,他说:“我没犯罪,坐着用刑吧。”刽子手叫他喝口酒时,他摇了摇头,大概是忽然想起百零八庄喝齐心酒时的情景,他流泪了。刽子手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摸着胸口反复说:“记牢!记牢!记牢!……”最后双眼一闭,唸了句“阿弥陀佛!” 噩耗传到百零八庄时,死寂的村庄忽然震动了,没有人发动,没有人组织,人们自动地戴起孝来,男女老少,每人拿一柱香,向泰兴城进发,从黄桥到泰兴城四十多里路上,满眼白色的人流。傍晚,他们在泰兴城外的乱坟塚里,把余道人的一口薄皮棺材迎了回来。一路上,哭声不绝,路人扼腕叹息。余道人的独生儿子同先才八岁,什么事也不懂,大家帮他披麻戴孝,用白纸和细竹竿为他做了一根哭丧棒,让他拿在手上,腰里束一根粗草绳。他的腿断了,不能行走,大家轮流抱着,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逢到过桥、过缺塘时,把他放下来,让他磕头,一边哭着喊:“爹爹!不要怕,不要怕呀!” 余道人落葬的那天,来吊唁的人山人海,纸锭、白钱及各种冥器堆满了门前空场,烧了大半天,纸灰随着烟火漫天飞舞。 百零八庄的人把怨恨、悲痛埋在心里,不久,这怨恨、悲痛幻化为一种理想。 四月里,人们纷纷传说:“余道人没有死,他已成了仙,穷人有什么难处去找他,没有不能解决的。”据说,某家的猪子得了瘟病,忽然看见余道人背了只黄布包,匆匆从门前飘然而过,等会儿再到猪圈看时,瘟猪已经好了。蒋家庄某人生重病,深夜余道人提了个灯笼来看他,病人霍然而癒。农民们坚信,余道人永远不会离开他们,有余道人在,农民就有日子过,就不会有人欺负他们。 不久,人们为余道人雕了一尊木像,据说与他本人十分相象,身上穿了一件黄布的道袍。雕像两侧有对联一副,上联是“火烧横巷江苏省,焉知非他”,下联是“反对猪子捐震东市,全赖斯人”,横批是“革命的仙道”。字跡歪歪斜斜,字句似通非通,显然是粗通文墨的农民送给他的。木像雕好后,百零八庄的农民经过商量,决定每年农曆三月十三日--余道人的殉难日为香期。每逢这一天,百零八庄的男女老少都到余家庄来敬香,追念死者,追思悲痛的过去,八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未尝间断。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香期融入了新的内容,逐步演变为商品交流的集市,但很多人仍然忘不了在余道人像前磕头敬香,一来叩谢这位为民请命的农民领袖,二来祈求余道人保佑自己养猪顺利。 (八) 故事临了,向读者补充交代几件事。一是农民暴动失败以后,猪子捐到底给反掉了,这说明统治者是害怕群众力量的。二是两次被捉的农民,有的病死狱中,有的用钱赎出,余大化也只判了几年徒刑,后羁押镇江,刑滿出狱。解放后,余大化曾任泰兴县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代表、常务委员会委员、苏北首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农民代表,1952年去世,享年82岁。三是1928年“五﹒一”农民暴劫期间,共产党人沈毅率领分界的4000多暴动农民开往震东市,纪念为抗“猪子捐”牺牲三周年的余学先,在其墓前举行追悼会,暴动农民高呼“我们要替余学先报仇!”、“打倒国民党政府!”等口号,可见火烧震东市这一历史事件的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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