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老四酱油店

小熊

　　吉老四的酱油店开在赵场桥桥北，大马路门前横贯，老龙河凝窗而过，风水甚佳，生意亦旺，过大年的春联均为“满河春潮，一路阳光”、“万车报捷去，百舸载春来”之类，颇有些诗情画意，襟怀气慨。
　　吉老四实名吉仁甫，兄妹中排行老四，亦因历史上当过“中统”，划为“黑四类”，相识的人习惯称谓他吉老四。
　　吉老四本是生意人，多在通州、如皋一带跑单帮。出于生计，人也活络，经朋友介绍结拜了当地的“老头子”，攒了钱袋子揣半，孝敬亦半，讨得欢心赏识，生意也屡屡得手。最丰之年，吉老四一次竟奉献上金条十根。“老头子”一高兴，摆了酒席，邀得地方军政要员，对酒当歌起来。得庞之际，却让吉老四得了参半的祸福：酒过三巡，“老头子”拉吉老四与坐落身旁的要员亲密握手，介绍吉老四当了“中统”的“线人”；酒至四轮，“老头子”右手举杯过头，左臂朝天一挥，当众便将立于堂前的那个五官清秀、面含柔情、身材端匀的女佣桂枝许配给了吉老四……
　　娶了老婆，有了家室，吉老四倒不愁于生活，却是担心当了“线人”惹出事来，便带桂枝回了故里，生了一男二女，后戴上“黑四类”帽子，且怨不得他人。
　　在那斗争浪潮汹涌澎湃、连锦不断的年岁，趟过江湖、深谙时事的吉老四，便知小心翼翼的重要。酱油店不取店号，不挂招牌，店堂中央高高悬挂着毛泽东主席画像。每日早早开门，将门窗橱柜、台凳桌椅、端子盘秤、坛坛罐罐打理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身着整洁质朴、小有工整补钉的衣衫，脚上穿旧式圆口布鞋，手指甲隔日即剪，双手洁净如白；爱依柜台而立，面露笑容，待客一概尊称上前，无老无少；店堂从不抽烟、饮茶、用餐，一旦烟瘾上来，只待闲遐之时躲至柜台后侧吸上几口；生意无论大小，秤杆总向上翘着，收钱找零习惯朗声唱数，从不出错，尽显出“黑四类”奉公守法、老实规矩的虔诚样态和生意人的谦恭诚信、奸贪不存的如真模样。
　　最是处人处事之难，吉老四恰是滴水不漏、维妙维肖。
　　桥南曹家老小十口，兄妹几个轮流着跑腿，每晚买得萝卜干或什锦菜一斤，装得头号大碗齐口。那日轮着小三，买回一路解馋，吃掉二两有余，其母亲拿来问责，是否是吉老四称秤看花了眼。吉老四有口难辩，只得连连认错，补足斤两又退一角四分，以作自罚，算是了事。嗣后，每逢曹家小三上门，吉老四总是足秤另加二两。经三番五次，曹家便知了个中缘由，小三解馋的习惯随之改掉。
　　那年份，“黑四类”都有专人管教。经常上门履管教之责的是居委会组长柳三姑，都是酱油店打烊后上门，言辞简单又和风细语。平常，柳三姑也隔三差五来买上两方臭豆腐乳给老伴搭粥。那次，见得柜台前别无他人，吉老四便给柳三姑又搭上两方香豆腐乳，细声道：“这两方缺了角的，卖不出去，你是在情在理之人，请不要在意。”话自恰到好处，让柳三姑直觉得吉老四并非假心歹意。逢年过节，吉老四习惯了给左邻右舍家家送上两瓶特等酱油，同样的说上一句：“好酱油烧红烧肉不要放糖色的。”从两方豆腐乳启始，柳三姑也照例受到邻里同样的礼待。
　　酱油店照常开着，吉老四一家相安无事。老婆桂枝在镇上机电厂找了一份临时工，为五口之家添了一份收入，也让吉老四多了一份无端的烦恼。桂枝虽年过四十，着一身退了色的藏青工作服，上班总沾着油污，眉眼间还是透出几丝妩媚姿色。只要桂枝轮着夜班，吉老四便常常烦躁，无名之火憋得满脸通红，不是说上班早去了，就是说下班迟归了，夫妻间也会碰撞出火花来。那天，一家人在店堂里屋吃着午饭，一时间传出了格外的声响：先是吉老四高声说着，桂枝高声应着。再是吉老四“叭叭”拍桌的声音，桂枝“当当”甩碗的声音；后是小女“呱呱”、桂枝“呜呜”的哭声。隔壁的老祝赶到拉劝时，吉老四与桂枝已是互址着衣领了……没能想到，目瞪口呆的吉老四竟打了老祝一个耳光，在场的有人指着吉老四：“你怎么打了拉劝的……”吉老四指着右手握着筷子的桂枝，结巴着：“他拉硬劝，没看见她手上有武器……”
　　从那以后，没见着桂枝再去机电厂上班。
　　那年，老龙河拓宽，大马路改道，赵场桥桥北的十几户人家随之各投新居去了。
　　时光离去。吉老四与桂枝依然相依。儿女们早成了家，没有什么音讯。



该贴已经同步到 小熊的微博

云帆

好资料，第一次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