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吴建权 于 2012-12-4 22:38 编辑
黄小琐话
王传道
提起王传道,我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喝,好酒。这么说,似对前辈不恭。但我真实的心意,是痛惜他的未得高寿,可能与多饮有关。
其实,好酒之人我见闻过不少,他与那“不少”比,恐怕还排不上号。不过,好酒的行迹,总还有些。那年(我刚进黄小不久),他带队,我们一行十几人到靖江一所小学参加教研活动。吃饭,无酒。晚上住旅馆,他要求我同住一室,刚安顿,他就提议弄点酒来喝。于是两人出去,大街上转一圈,带回来一瓶白酒、两包冷菜。一桌对坐,茶杯改做酒杯,双手兼作两筷,细咪慢嚼,大快朵颐……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端杯,可惜天资不足,饮不过二两,未及想明白他为什么挑我喝酒、为何不在外面喝酒,就已经红头涨脸,心之怦怦、脑之嗡嗡了。今天想来,当年的两个疑问,都有答案:挑我,料想他是对我错爱(以下谈);至于不在外面喝酒,怎么说呢,我现在只能说,当年,人心还古,斯文还在。
王传道是我入职黄小经历过的第一任校长。我进黄小,也多仗了他的帮忙。师范临毕业,文教局组织县城的几所小学进校选秀,我不幸,被襟江(实小)相中。说“不幸”,绝非矫情,我弟兄五个,四个哥哥赋职外地,这样,父母及我,希望回黄桥端一个饭碗的愿望就很强烈。为达目的,家人四处活动,最后由我的中学老师孙天林引荐,找到王传道。孙王是同学,也曾同事;他俩一见面,相谈甚欢,一时倒把我这个登门的主题撂在一旁。只是他们谈话间,王传道会不时瞄我几眼。面前的他,个子不高,胖,戴一副近视眼镜,看得出刚饮过酒,满面红光。临辞,孙老师这才切题,没想王校长很是爽快,当即表态:“襟江要的人,我要。我去争取。”说罢起身,又注视我一眼,与孙握手,送我们出门。
1980年暑假过后,我以教师身份正式走进黄桥小学。那年,我18岁,成年,但不成熟。不成熟,表现有很多,其一是,眼见导致心想,这想的种种,有些是本不该与人道的,我却噼哩啪啦直往外倒。那时小学还有升学的压力,普遍地“抓得紧”,紧,落实到时间上,是规定下午四点半放学,可到五点半、六点半老师们还不肯放。我初来乍到,尚不知“升学压力”为何物,于是大放厥词:“黄小的老师死压学生,这样的教学质量高,很假。”我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老师把我这番诋毁之词搬给校长。王校长作何反应?据丁轶群老师后来告诉我是这样的:有一天,一位住校老师因事在家设宴,席间,谈到我这个新来的小李,王校长气不打一处来,“说我黄小的质量高是假的,我看他头上有水。” 气氛顿时紧张,他端起酒杯,“我倒要看看他的真。”说着,将送到嘴边的酒杯往桌上一顿,大概用力太猛,酒泼,杯倒,又滚几滚,掉到地上,碎了。
我就这样被校长关注上了,而起初,自己还蒙在鼓里,以为有一阵他每天光顾我的教室查看不过是一个校长的日常功课。一回是早读课,学生朗朗读书,我则端坐讲桌前捧读一本杂志,他走进来,扳开一看,见是《人民文学》,抽走,训词是:“上班时间,别看闲书。”第二天早读课,又来,见我仍捧一本杂志在读,扳开再看,《江苏教育》,没说什么,走了。此后没过多久,丁轶群老师告诉我,王校长在教师办公室对我大加赞赏,说我“上课爽清”、“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整堂课,没一句废话”等等。这使我大为惊愕,因为我从来没有见他走进过我的课堂。丁老师为我释疑,说王校长其实听了我不少课,每次,都在打铃之后,他从另一头绕过来,要么后门口,要么窗外的死角处,听课,一听一整节。也正是与丁老师的这次交谈,我才知道一位老师曾经因我损失了一只酒杯。
今天想想,我对王传道已经肃然起敬。我阅世半百,因言获咎的事看过无数,其中,由咎转幸能有几桩?我能,绝不是我自身硬棒经得起检验,试想一位老师,再怎么有备而来,一堂课,想做到无懈可击那是不可能的;何况,我还不知道他在“偷”听,处于无备。但他没有找茬,寻懈而击,相反,是有意发现我的优点,将其放大。这只能说明,在他那里,“我倒要看看他的真”,就真的只是看看、了解了。
大约是1981年12月,我在《新民晚报》的“夜光杯”副刊发表一篇千字小文,有三百多封读者来信由编辑部转寄给我。《新民晚报》的大信封抵达黄小时,我们已放寒假,王传道住校,那些信便落到他的手上。正月开学前,我到校向他拜年,他兴致冲冲迎上来,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地夸:“小李呀,不错,黄小出一个你这样的老师,也蛮好……”开始我还莫名其妙,待他把那已拆开的大信封给我,恍然大悟。坐下后,他又对我说:“从本学期开始,黄小的信封、信笺纸任你使用。”这里需要说明:黄小那时有个传统,每学期开学初,给每个老师发三只信封、数十张信笺纸。让我任意使用,算是一份大奖赏了吧?然而不然,更大的奖赏随后接踵而至,先是黄小建立团小组,由他指定,我做组长;接着是镇党委决定成立黄桥文卫团总支,我任总支书记;再后来,是胡淑萍校长在教师大会上宣布,我协助少先队总辅导员工作,从此参加校务会议。
那时候我大约还算一个有志青年,有一个施展手脚的平台,便一头扎了进去,以致王传道后来被调出黄小、任职于东进中学,具体是何时、怎么回事?我都非常模糊,更想不到应该为他饯行,像那次在靖江那样对坐把杯。待我心智足以想到这类意思的时候,他已经病了,病得很重、很重……
年轻时读林语堂,读到他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话,并不以为然;如今,昔日的年轻人戴起了老花镜,再读,已经深深以为然。算人生的总账,不外幸、命两项,得、失两笔。既然已经敬畏了“命”,那么,对于那些使我“得之”的“幸”,便不能不怀感恩之情。王传道,正是这样一位常使我感怀的老校长。
胡淑萍
画家陈丹青前些年提出一个“民国范儿”的概念,知识界多有认同。我是门外汉,却也心领神会。只是他们说的那些范儿,比如,作校长的蔡元培、唱老生的孟小冬,对我来说,声名太大,隔得太远,领其神韵只能止于想象。我有时想,如果将时空的范围缩小到当代黄小,选“教育范儿”,有些谁呢?这时候,我就会想起胡淑萍。
胡淑萍是我在黄小经历过的第二位校长。那时她大约已经五十左右,容颜、衣着,都无特别。特别的是个子,很矮,给人的感觉却不是柔弱,而是精明。作为校长,从来没见过她拿大做势,见人总一脸微笑。如果留意,细心品读一下她的笑容,读出的就不是世故礼貌,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真诚、谦和的教养。有教养,举手投足,便有些范儿气象。
谦和,还只是她为人的小醇。大醇,是她的胸襟。这要举例来说:那时逢周一,老师们集中到一个教室政治学习。她主持,有讲桌,不坐,总和老师们一样坐在学生座位上。学习,多半是读一篇文章,老师们轮流,一人读一节。读完,讨论。正是在讨论这个环节,我见过不止一次,有老师当众向她提出批评。每次,她都是头微低,面微笑,听得那么安详。一回是程浪老师,说晨会课被一些老师移作他用,“不能光怪老师,我看,问题的根子还在校长……”。这样的批评,占尽普适的便宜,却总不免逼人成圣之嫌。胡校长听后,抬头,微笑说接受批评。我原以为,她的表态不过是她作校长的故作姿态。没想到两天过后,她把我找去,说,就晨会课问题了解了部分班主任,有时移作他用,他们也有无奈——“整纪律总不能天天整吧”。怎么办?她要求我这个少先队辅导员同她一起想想解决的办法。办法很快就有,那就是为晨会设计一套规定动作:周一,集体晨会,由我负责,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周二,卫生教育;然后是周三周四直到周六,都做安排。这大概是全县首一份关于晨会课上什么、怎么上的规范性方案,它的出台,竟是缘于一个人的胸襟宽广、从善如流,谁会想到呢?
我这么写,可能会给人误会,以为胡校长是佛小难镇高庙,技短不能服众。其实,她的威信很高,即便那几个当面批评过她的老师,也对她敬重有加,背后从无微词。威信高,一方面来自她的为人正大、资历深厚(中正师范毕业,掌教鞭、执牛耳于多所中小学);另一方面,来自她主政黄小的作为——虽然只有五、六年,在我心中,那可是黄小的一个时代。
那样一个时代,写,我就感到难。原因多种。之一是,体不同,用有轻重,乃至无;而被我“无”掉的,就未必不是重,比如,她,或者她领导的黄小,那时获什么奖、夺什么旗,这些,入史是重,作文,就嫌寡味。文章还要做下去,迎难而上,就只好写些属于我个人的印象。总的印象是一个字:静。这个静,需要一分为二,一份给胡淑萍校长,一份给她治下的黄桥小学。
先说胡校长的静。她的静,是一种心境的沉静。沉静之人,往往是说话词小,做事务实细腻。当校长那么多年,真就没有听她发过一次狠,说要把黄小办成什么什么样。倘据此认为她胸无大志,那就错了。她首创一年级拼音验收,至今还是黄小抓教学的传统;搞出一个“小循环交接班验收制度”,被当时的教育局“拿来”,全县(市)推广应用了十几、二十年;敢开先河,包一辆大客,将全校老师带出一隅小镇,一路苏、杭,开阔眼界。这些,都是非有志而不能为也的。只不过她的志,返璞归真:一心一意,就抓质量提高。这心、意的“一”,我看,都是因静而生。
沉静,除了“一”,还有,就是细和实了。说两件与我相关的事情。那时我们期中、期末都需进行个人小结,每次,我虽写得认真,但心里不免画疑:有人看吗?不久就有了印证:胡校长看。一回,她把我叫去,拿出我的小结,手指一处念道:“‘本人最大的优点是不补课’,”念完,锁眉看我,“看到这里我心里着急,你怎么能把缺点当优点?”……此事甚小,感触颇大:同样一件事情,有些人做可能是形式主义;她做,细致、顶真,就成了切实。再一例是一次考试之后,算下账来,我倒数。随后,一个本该我做的工作,胡校长倒先做了。她调去试卷,将我们班与平行各班比较分析。找我谈话时,她手拿一页笔记,告诉我,第一项,看拼音写汉字,人家得分多少多少,我得多少;如此这般,一直说到最后一项,作文。说完了统计分析,她接着归纳总结:“这次考试不理想,经过这么一番分析,我倒不打算批评你。你们班造句、作文无拘束,多新意也多错误,不像别的班,大同小异却正确率高。你的教学有特点,我觉得没错,不要因为一次考试丢掉你好的东西。在保持你特点的基础上,今后动些脑筋,想想怎样抓分。”这是她给我最大震撼的一次谈话,在那个以分数论英雄的时代,我听到的,是一颗教育良心的搏动。
再说黄小的静。印象中,黄小的一天是从书声朗朗开始的;上千孩子的早读,仿佛一群林中小鸟,啁啾出晨曦的空灵。同时,几乎是所有数学老师,又用自己的身影拼起黄小另一道风景:他们在教室外的窗台上架起小黑板,或弯腰,或半蹲,快速书写,紧张地做着第一节课的课前准备。上午一、二节课,不是语文就是数学;偶尔,某位老师脆亮的嗓音,会溜出教室,到校园的上空做一次蹦达。第三节课起,校园开始微微躁动,教室里有了歌声流淌,操场上有了“加油、加油”的呐喊。校园炸开锅是在下午第三节课,那是全校的“课外活动课”,每周每班四节,科技、文娱,和两节体育活动。体育活动,满操场欢蹦着童真童趣,跳马、跳绳、踢毽子、翻跟头、老鹰抓小鸡,五花八门。印象深、有意思的是两项:拔河、爬竿。拔河主要是热闹,爬竿,则是情趣了。那时黄小操场上有两棵高大的梧桐,两树之间,绑牢了一根横木,横木上固定着四个铁圈,每个圈里套一根毛竹——这就是爬竿的竿了。学生排成四队,依次爬上去,手触横木,滑下来。高潮,是带班的老师情不自禁,要一显身手,聊发少年之狂。孩子们先是为老师鼓掌加油,稍后就有胆大调皮的,迎上去,拖其腿,害已经爬到半腰的老师一时上不去也下不来,这时满操场的孩子,欢呼雀跃,兴奋不已。活动课结束,孩子们回教室,本已到放学时间,但是学校允许,可延长四十分钟补课。补课时限一到,各班整队到操场,全校集体散学,通常是我三五句话作一天生活的小结,然后同孩子们道别:“同学们,再见。”孩子们直起嗓门来应答:“老—师—再—见!”数队并进,逶迤走向校门。随后,老师们穿前落后,也开始离校,却总不肯空手,或手卷备课的笔记,或腋下夹一组待批的作业。校园渐渐沉寂,天气倘好,会被一抹晚霞笼罩,不久,夜色羡妒了这一幅水墨,偷偷把它融化,据为己有。
这就是我心中难以磨灭的黄小一日生活,紧张与活跃和谐相彰;有压力,因而进取,少浮华,故而纯粹。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重复中修正,于修正后重复,唯此重复,传统方能形成,文化,真正意义的校园文化,才有可能得以积淀。一所学校,不为外扰,不为己乱,这,不正是一种宁静么。
离休之后,胡校长本该静闲,她却静而不闲,先是参与编写《黄桥镇教育志》(这件事,宜另文专写),再后,忙碌于老年支部工作。她去过几回美国(其子大星定居那里),回来,就热衷于介绍大洋彼岸的小学教育,好像是到东小作过一次这样的讲座。有一阵,我突然对中小学广播操制度发生兴趣,曾向她查询美国的中小学生做不做这种整齐划一的集体操,她说,好像不做,但是,“吃不准,你最好直接查问一下我家大星。”随后,特地着人,给我送来她儿子的通讯地址。——还是那么严谨、认真,说话的语气,是更显沉静了。
胡淑萍校长如今依然健在。前不久,学校为筹备110年校庆,把几位老校长请回来。见面,问齿德,她已经八十又三,身体却好得惊人。与她座谈、共餐,再次领略她的精气神采,我陡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虔诚,那一刻,我开始心驰:上天假以寿,她到期颐之年,慈祥的面容,顶一头蓬松纯净的银丝,那时所谓范儿气象,恐怕就不是有些,该是十足了吧?
程浪
我是土生土长的黄桥人,老家在西街,临街而居。临街,好处是热闹,难得寂寞;坏处是嘈杂,难得早上睡个懒觉。记得儿时,每天清晨,我都是被老人们当街的咳嗽声吵醒。醒了,仍赖被窝,总要等听见远处传来“一二一”的口哨声伴着沙沙、沙沙的跑步声时,我才起床。当我捧起粥碗,那哨子与跑步的声响就会放大在我家门前:二十来个小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马路当中,由西向东,一路而过;那位总在队伍一侧的中间,跟着跑步、吹哨的大个子老师,就是程浪。
当然,我小时候并不知道是程浪。那时不兴择校,我念的是西街小学。知道是,是在我工作之后。
程浪是那时黄小仅有的一位专职老师。个子高,且瘦,身材就显得特别修长。皮肤黑,满脸皱纹。穿一般,“装饰”倒特别,一年四季、一天到晚,他的脖子上总挂一只铜哨,等于是告诉大家:“我教体育。”
我进黄小时,程浪已经五十好几,我同他共事时间不长,也就自然。他教体育,我语文,隔着行,接触、交流,机会都较少,因此我不能算对他很了解。我只大概地知道,作为专职体育教师,他并没有体育的专业背景;探其家底,其实是行武出身。他上课,以我外行的眼光来看,也还有板有眼。若论他在体育方面的成绩,那就够他的同行向他脱帽致敬的了:黄小的小篮球队,七十年代初,扬州第一、江苏第三,正是我读小学,在家门口观其晨练一景的时期。
不很了解,还要写他,主要是因为,就我见闻的有关他的一点点事迹而言,他这个人,惹写。
惹写的之一是他的敬业。这个业,不是体育,而是学校的卫生工作。黄小体育老师抓卫生,至今已成传统;能成传统,恐怕就与程浪开了个好头有关。怎么好?这么说吧,上学期间,整个校园的地面,是不作兴看到一点纸屑果壳之类的杂物的。何以做到?可以说说的很多,为免庞杂,就仅记我印象深的一点。
每天,每节课的下课铃一响,程浪老师会雷打不动出现在操场,捧着个讲义夹子,走走记记,查岗。所谓查岗,是他把校园所有场地,按班划分成一块块保洁区,各班不仅要负责打扫,还得每天派一名学生,课间在保洁区内值勤,曰:卫生监督岗。他查的,就是这个岗。但是,查岗,还不是他课间操场巡视的任务重点;重点,是做判官。这要举例来说。通常的情景是,同学甲揪着同学乙的衣领来到程老师的面前,程老师示意,甲先把手放下,问怎么回事,甲说,他把纸扔在我们清洁区,乙说,不是故意,程追问乙:“不是故意,掉下的纸你有没有自己捡起来?”乙摇头,程说:“那么捉你是对的。”打开讲义夹,问甲:“你哪个班的?”答是三(2)班,程老师拿笔来记,一边记,一边嘴上念念有词:“三(2)班加二分。”记完问乙:“你呢,哪个班?”答三(1)班,程老师重复:“三(1)班扣二分。——好了,都回教室!”围观的同学很多,这时一哄而散。
每每忆及此景,我总感叹。这样的一桩事情,偶尔为之,容易;像他,日复一日,乐此不疲,世间几人能为?至少是我,是该向他折腰的。
惹写的之二是他的极爱发言。我们每周一次政治学习。别的老师,学习时多多少少都会做些私活,改点作业,或者看点闲书。他不。他专心致志,听得认真,时不时,架起一副只剩一条腿的老花眼镜,做些笔记。只要讨论,他必发言。校长点他发言,那是正中其怀;没点,就自告奋勇,三五个老师发言之后还未点他,他就来个“我说几句”,话匣打开。一打开,哪是几句,有时是滔滔不绝。一回说得太长,是被卢老师打断:“老程哎,好了,你讲得很好,只是时间不早,下回再继续吧。”他愣一愣,说声“好吧”,就收拾起桌上的眼镜、纸笔。归纳他每次的发言,基本上有一个固定的章法:先是复述,戴起老花镜读一段他的笔记,读完,摘下眼镜,联系实际。他一联实际,我总感觉他身份多变,有时像校长,批评老师;有时像局长,批评校长。这么说,比较空洞,模拟,大致就是这样:“刚才学习的这篇文章,我认为很重要,上面许多提法,很好,像……(以下架起眼镜读笔记)这些话,老师们应该牢牢记住。可是(摘下眼镜),我们黄小,我们老师是怎样做的呢,我认为差得很远。我们有些老师,学生忘做一次作业,那个凶噢,吹胡子瞪眼,甚至体罚,你怎么为人师表呀……”别以为他在开玩笑,他很严肃,言辞间显出激动。
这好不好呢?一分为二:话无分寸,此为小疵;主人意识强烈,即使唱过场戏也唱得认真,此是大德。一眚难掩大德,舍末逐本,我投赞成票。
还有之三,是他离休之后,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当上我们布巷居委会的主任。他当居委会主任做些什么,怎么做,我不知道。其间听过关于他的一桩轶事,有意思,宜入琐话。是他一次召开居民会议,与会的,少部分是老头,大部分是老太。那么多老奶奶、老太太聚集一室,少不了家长里短,交头接耳;加之耳背,私语不能窃窃,会场纪律就可想而知。此时的程浪年事也高,嗓音、中气皆不如前,拼声音,想必寡不敌众。像是无计可施,可是他有,解开外衣的上面两颗纽扣,露出里面仍挂于胸前的一只铜哨,拿起来,屏气一吹,然后大声说道:“让我望望看,还有哪个在讲话?”话音刚落,又引一众老人哄堂大笑。
记不清是哪一年,教师节,黄小照例设宴庆祝。饭店的大厅被分成三个区域,在职老师一区,退休老师一区,还有一区,是为给黄小奉献了尊贵或财物的嘉宾而设。三区的桌上都有桌牌。程浪老师早早就到,却坐到了“嘉宾席”的一桌。负责引导、安排的老师走过去,很礼貌地对他说:“程老师,请您坐到那边,好不好?”手指放“退休教师席”桌牌的一区。没想程老师突然桌子一拍,“不好。我今天就坐嘉宾席,你们把我怎么样?”
一个人做一项工作,做得够久够投入,他的某些职业习惯,就会伴其终身;而程浪老师嘉宾席上的率性一拍,大有燕市狗屠的慷慨气概,这会不会是他早年从军(国军),烙印未曾磨灭殆尽的一次偶然显露呢?
(手术后复诊,医生曾给我十二个字:“少读书,不写作;阳光下,多运动。”可是,明年是黄小建校110周年,工作了三十几年,情深,就忍不住抛医嘱于脑后。写得结结巴巴,难免谬误,请读者指正、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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