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弟,还记得么?你在黄桥当镇长的时候,和同事们下决心重建早年被拆毁的文明桥,并四处寻找古桥的原物,后来居然找到了桥顶的那一对石椅。那一次回故乡,见到这石椅,我的眼睛湿润了,轻轻拍击,久久抚摸,我触摸到了我少年时代的体温,不,应该是触摸到黄桥历史的温热。静坐其上,我在心里自语:椅石啊,当年你仰天接云,接地而卧,你就是黄桥的一方天地!不是有一方中国印么,你就是一方黄桥印! 这本《家住黄桥》的书稿,其份量,犹如文明桥顶的那椅石。它带给我一方高远的历史天空,一块厚重的故乡大地。此前,内中的文章我已多半读过,这一次的通读,依然让我震撼和感动。我不止一次地泪流满面,内心隐隐作痛,为我们的父亲母亲,我们的父老乡亲,也为我们自己的命运…… 我的泪花最终绽开在心灵的微笑里。我为你骄傲。因为这本书,我的旋弟拥有了灵魂的高度,情怀的宽度,人生的厚度。若是更年青一点,我会奔跑在苍野上,仰天对着天国的父母呼唤:父亲,母亲,你们来看呵,这是你们的儿子,我的旋弟写给你们的思念和感恩! 知道么,面对你结集出版的这本新书,我的内心荡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波澜”。作为一个职业作家,我更应该多写写黄桥的。然而,也许是“近乡情更怯”吧,总有太多的纠结让我不敢落笔。过早地离乡求学,使我的故园影像过于破碎,过于朦胧,我怕自己无法走进岁月的深处,走进街坊邻居的心扉;更怕在拨弄往事的时候,那一堆灰烬里会迸出火星,灼痛我的记忆。 可我还是被你灼痛了。读这本书的时候,犹如味同嚼“蜡”。这“蜡”,是一支燃烧的蜡烛。当我用心咀嚼滚烫的烛泪,跃动的灯花时,燃烧的火焰灼痛了我的记忆,也灼痛了我内心的愧疚。我甚至庆幸,幸亏我没有去写,即便我写了,笔下的人物也不可能象你那么丰满、生动;历史场景的展现也不可能象你描绘的那么精彩细腻;心灵的思考更不可能象你那样朴实和温婉。因为你是贴着历史的城墙根走来的,你熟悉墙上的每一方青砖,熟悉青砖上刻着的每一个姓名;你熟悉城墙下的草丛里夏日的萤火,秋日的虫鸣……我想起当年你和鹏凯抬着装货的纸箱,帮母亲摆摊去的情景。也许,那一根竹杠抬起艰难日子的时候,已经在汗水和泪水的浸润下长出了枝干,造就了今天你和凯弟的彩笔。艰苦和磨难,其实就是一个“李步云笔庄”呵…… 正因为你对黄桥的熟悉,对底层生活的留意,《家住黄桥》复活了故乡的历史记忆。如果说,你和同事们精心打造的黄桥街头雕塑,定格了那些早已远逝的身影,凝铸着先人的守望,你笔下的人物和场景,让远去的身影由朦胧变得清晰。我甚至感受到他们的呼吸和心跳,我甚至看到他们眉毛上的汗珠,掌心里的茧花,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土。你对劳作的细致描绘,对人生表情的捏拿,固然称得上微妙微肖,更重要的是它们散发出的生命气息,已经超越了生活气息的本义;它们所蕴含的命运意味,也超越了通常的世俗趣味。那些街坊邻居向我走来时,带过一阵风,夹杂着他们身上的人间烟火味,温暖而亲切,朴实而动人。小锅子妈妈从里屋端出的头浆,浓郁着太多的人情世态;陈先生堆满屋子的煤饼,垒砌着平民百姓的百年忧患;麻子星海的鼓点,把庸常的日子点击成尴尬的节日;而小巧儿临终一句:“不要打会”的遗言,几乎就是醒世恒言,警世通言,乃至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可怕预言! 对于一般写家而言,绘声绘色不是难事,要把那声色中的时代的真味和深意传递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而在你的作品中,时代声色非常浓烈。比如,陈家庄豆腐、李步云笔庄、刘仁宝烧饼在时代折腾中的衰落和复兴;哑巴裁缝在阶级教育展览馆欣赏旗袍的荒诞和酸楚;金生瞎子代驴推磨终于磨碎了饥饿和绝望;小狗子的家庭理发店流水作业涌流出美丽和希望。时代的声色,因传奇的情节让人唏嘘叹息,也由于细节的真实让人热泪难禁。 这么多鲜活的人物,这么多生动的场景,被复活的黄桥记忆已经不是一些零碎的画面,而是一条多彩的画廊。当父老乡亲们穿越时光隧道向我迎面走来时,一脸疲惫和劳累,叙说着生命的无奈,日子的艰难;也让我看到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明亮的瞳仁里闪耀着的生存智慧,闪烁着的人性光辉。也正因为如此,你所激活的历史记忆暗色也有暖意,霜风不掩暗香。可谓用心良苦,意味深长。 我知道,你一直痴迷于对黄桥历史文化的研究。当镇长时,你和同事们一直关注于历史文化遗产的寻找和传承。而这本书里,我感受到,尽管离开了黄桥的工作岗位,你的寻找更执著、更自觉了。 历史文化是根,是灵魂。我以为真正的历史并不只属于轰轰隆隆的大事件。不错,黄桥很有名。有史以来便是商贾云集之乡,商贸聚集之地。真正让她出名的当然还是黄桥决战,一曲《黄桥烧饼歌》,让一部轰轰隆隆的战争传奇有了一个物质的载体。当胜利者执掌政权后,黄桥、黄桥决战、黄桥烧饼便在晓畅的歌曲、将军的诗篇、老兵的回忆中,获得了非凡的殊荣。黄桥其实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老镇,她已是一颗星辰,一座丰碑。战争给黄桥人带来的光环,显然只是信号弹的种子在历史的天空中种植的礼花。而黄桥的老镇之魂,我们不能只在天上寻觅,更应该在大地上寻找。 将军府也好,御史府也好,他们理所当然是黄桥的自豪。然而,一切出类拔萃的俊才只是金字塔的顶尖。塔尖下面的芸芸众生才是老镇的真实的生命基础。是他们创造了黄桥曾经的繁华,承受了太多的艰辛,那些结满汗霜的脊梁更有理由接受我们心灵的仰视。 我看到了你仰视的目光,满含着敬意,闪烁着泪花。就是在和你目光对接的那一瞬间,我也不禁泪水盈盈。 父老乡亲,那是一群怎样的普通人呵!他们卑微,但不平庸。他们总是想创造属于自己的生命精彩。他们的生命动力并不总是来自于高尚,更多的是为了一家的温饱,一生的平安。正因此,他们做豆腐也要做出特色,包皮卷也要包出美味,一炉烧饼也要烤出个千古飘香。在你的描述中,这种为生存而作出的努力细切到几乎不厌其详。我知道你的苦心,每一种人生成就总是耗尽心血的钻研和劳作。即便是金生瞎子,七十多年的漫漫长夜,为人算命打卦,也不是全凭着信口开河,吐沫横飞。该背的要背熟,该学的要学会。心的揣摩,耳朵的捕捉,一脸的微笑把大千世界剪不断理还乱的千千结,真真假假地拆开理顺,又谈何容易。 尽管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面临着竞争,黄桥人从不缺少善良和仁义。他们没有离开赚钱的基本法则,但称金量银的秤杆上自有定盘星。无论抱愧的耕樵,当校工的马金福,做铜匠的天宝,代母还债的春林,他们的善良让人感慨万分。即就是从小淘气,有些霸气,半生落难的蒋胖子也有急公好义的凡人善举。至于我那位“折腰”的表嫂,在丈夫成了植物人后,不舍昼夜的守护和坚持,更是令人肃然起敬了。 在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我的乡亲们还活得洒脱和智慧。你写到了张信庭,他的儿子世新是我的同学。我和张老先生有过不少交流,当年,我不止一次地品尝过他家的油条和豆浆。然而,你写的这段故事,我竟是第一次听到。在那样的年代,面对小衙门的黑暗,他居然可以拂袖而去,辞职开办小饭店。想象着满面美髯的方正脸上,当年是一脸何等的凛然之气。我甚至听到了他内心深处有如鲁智深醉打山门后的一声吆喝:“洒家不干了!”我还记起有一年他让我把墙沿上小乐意的店招深描一遍,以求更为醒目。那字竟是篆体。联想到你写的这段历史,我似乎听到他古篆体的人生发出的青铜编钟的金属之声。 至于说活得智慧,我想应该把敬意的目光献给那几位残疾人。所谓命运捉弄,令人心如死灰,欲哭无泪时,便是将人生抛于绝望的深渊,宛如一叶扁舟,被江流旋涡裹胁着,到达彼岸的概率微乎其微。你写的几个我都熟悉,秋儿瞎子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的曲子他都拉得很忧郁,乃至听他拉《红梅赞》,都觉得那是李清照的词意,红梅俨然成了黄花,一派“人比黄花瘦”,“蚱蜢小舟,载不动许多愁”的意味。按理说,命运已把绝望烙于他们的人生,残酷如古代犯人黔首,等待的便是遥遥无期的充军流放。 此等情景,放在当代,会有年青的九0后,在被高压线击伤,截去双肢后向世界发出宣言:要么立即死去,要么精彩地活着。秋儿和金生们没有这样的现代意识,他们只觉得死去太冤,活着很难,但他们不乏人生智慧。他们不谋求生命的精彩,但谋求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粗糙的温饱,那一份雨季中的温暖。他们找到了内心的平衡,并在平衡木上笨拙地完成了令人心惊也令人敬佩的人生超越。 读你的文字,仿佛是与故人的一次约会。又好象是走进世博会英国馆的“种子圣殿”聆听生命的主旋律。我曾经想搞一个乡村小人物的泥塑的戏剧系列作品,最终中途而辍。在我的构想中,小镇百姓当然有着自己的草根属性和泥土本色,唯有泥塑可以得其真魂。当然,这不该是无锡泥人那样的小格局,更应该象兵马俑,可以形成蔚然成阵的大气象,塑造他们可以走进历史,更可以供奉于我们心灵的殿堂。因为那些不屈不挠的脊梁,有情有义的精魂,至诚至善的厚德,就是我们精神殿堂应该长久供奉的神灵! 古人云,头顶三尺有神灵。而今相当多的人已经神灵消隐,精神倦怠。你这一回,是把古镇的“神灵”请回来。这些来自草根的神灵虽然不会耳提面命、居高临下地传经送宝,却会以良知的名义给今天的人们唱唱劝世文。后人可以置若罔闻,可以忘却,但拒绝不了道德和良知在梦里的游曳,梦外的叮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和重建一座福慧寺同样的意义深远。 应该说,最初得知你要把有关黄桥的散文结集出版时,我比自己的新书即将问世还要高兴。当今时代出书已不再是很难了。然而,出一本让自己感动也让别人感动的书却不是很容易的事。 这本书是你人生履历中的一次朴实而又华丽的转身。 临近退休的日子,秋色渐浓。生命的秋叶,在枝头飘摇,未来的日子如何打发?许多人会叹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你说,“半个脑子干事,还有半个脑子干什么?”其实,有不少朋友半个脑子都休眠了,自觉不自觉地脑瘫了。而你,竟然能够让生命化为一枚枫叶,蘸着霜白血红,来一个“红叶题诗”,而且全无“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作秀。你在纸上恣意地挥洒生命的激情,以一种家国情怀面对往事,坦荡而真诚地倾吐着人生的感受,细微而又动人地完成了故园的心灵绣象。在方志的语焉不详处,你找到了人生围城的豁口;在史诗无暇顾及处,你寻觅到了可以自由行吟的歌台。我知道,你无附庸风雅的兴趣,更不想沽名钓誉。你其实是一不小心让自己成了一个作家,而且是一个不俗的作家,这似乎有一点“神话”了。然而,我更愿意看作是一个童话,一个青春不老的童话。你的转身是朴实的,也是华丽的。朴实,是因为完成转身的方式,依然是你习惯了的实实在在做点事的为人处世的风格。说它华丽,是因为你不仅给自己的人生增添了新的斑斓色彩,也给千年古镇镀上了一层迷人光泽。 这本书是你生命的一次旋舞。当初,父母以凯旋二字给你和鹏凯取名,也许只是希望子女在人生路上越走越好,最终用自己的成功筑就一座凯旋门。而今我的解读却觉得这一个“旋”字,应是鼓荡的生命旋风,湍急的情感旋流。你完成了一次人生的旋舞。这本书写的多是往事,但不是流水帐式的回忆录,不是自绣自挂的光荣榜,不是自我炫耀的功劳薄。与风花雪月无关,与文字游戏无关。它很温情,也很冷峻;它很平白,也很沉郁;它不乏幽默,却让你笑中带泪。完成这一切的,显然不是写作技巧,而是对一方水土痴心苦恋的生命情结,对黎民百姓深切关爱的悲悯情怀!不是黄桥人,写不出这样的乡土味;没有平民心,写不出这样的亲切感;缺少大境界,也绘不出黄桥的真面目。最初,听说你要写些关于黄桥的散文,我很赞成,但并没有太多的期许,内心里甚至认为以你的文学素养,一时恐怕难以驾驭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写作。更何况,半生浸染于官场,官样文字的惯性,要想摆脱怕也不易。然而,我错了。你的才情和灵性原来没有在会议、公文和应酬组装的生活中丢失。人在江湖,虽然身不由己,想象和激情却在行囊中悄悄儿收藏。而你一如既往的执著和勤奋,让你超越了学历和学问的局限,功名和虚名的束缚。不说别的,就你为了更了解自己的写作对象,更掌握历史的真相,一次次走进生活中采访当事人和知情者,便令我赞叹有加,自愧不如。生命的旋舞,其实只是一种痴迷,热爱这份活儿,下更多的功夫,必然会“天道酬勤”。你说自己是笨鸟先飞,这鸟儿其实有着矫健的翅膀。它自己没有试着扑打过,别人也没有留心过。当它在梦中自言自语说了一声“我想飞”时,窗外的风吹了声口哨,宛如晨号,它便开始折腾自己,奔向蓝天白云的辽远。 当然,你的成就还应该归功于我们的父亲母亲。我相信,父母的遗传基因里一定有着神秘的文化密码。谢谢我们的父亲母亲吧!赐予我们如此珍贵的人生财富,如此厚重的传家瑰宝。 这本书还是你心灵的一次裸奔。你所写到的人物和故事,几乎涵盖了共和国的前后历史。那些岁月,我们都饱尝过生活的艰辛。贫困是叠加的补丁,饥饿是勒紧的裤带。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岁岁都是难过的年。我很怕你回避曾经的苦难,回避历史的折腾。如果绕开那些,有关黄桥的人物和故事便失去了价值和意义。我看到了你的勇气,也看到了你的智慧。你以良知的名义,对那些封闭的日子,艰难的年代,荒唐的行为发出严肃的追问。同时,在那些历史伤痕里寻找鞭影——哪些是决策的无知,哪些是人性的无良,哪些是权势的无情。就性格而言,你是敦厚诚笃的人,而现在我看到了你的正义感和使命感,原来也是那么“血气方刚”。 我知道在退居二线的这几年中,你也不止一次地面临利益的诱惑。你完全可以去接受企业的高薪聘用,或是以另外的生存样式享受轻松惬意乃至名利双收的生活。然而,你断然拒绝了好意的邀请,实利的诱惑,以“半个脑子”投入文学创作。没有高额的回报,没有肥硕的效益,你却拥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高雅的快乐。要知道,放下实惠不要,你干的是母亲称谓“不御饥寒”的活儿,这需要你又一次地走出世俗的围城。你走出了,无枷无锁,自押自解,一路裸奔。没有看到你的行囊,只看到你上路后,我们的行囊变重了,多了一本叫做《家住黄桥》的书。 《家住黄桥》就要出版了,真想对天国里的父亲母亲说:你们的儿子没有忘记你们,你们活在儿子的心上,也活在儿子的梦中和笔下。假如笔底果能生花,请收下旋弟的这朵《家住黄桥》的素色花。 真想对故乡的年轻人说,知道你们的根么?知道你们的家史么?请读读这本书。象在歌会上捧起歌星的照片,呼唤歌者的昵称那样呼唤你们的祖先吧,星空里有他们一往情深永不疲倦的眼睛! 鹏旋,祝贺你!黄桥,祝福你! (《家住黄桥》刘鹏旋著,凤凰出版集团出品,风雅颂书屋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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