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小乐意”

dovebear

　黄桥镇上，凡是稍稍上了点年岁的人，没有人不记得小乐意饭店的。
    小乐意饭店开在布巷南首，面朝最繁华的十桥街头。顾名思义，长长一条青石街巷，店铺商家鳞次栉比，由南向北，小乐意饭店紧邻的是太仓肉松厂，依次便是一善昶、何隆昇、景泰园、乾裕记布店、王福兴、汪益美布行……那些年，“小乐意”之所以开得旺盛，恰因小镇自古商贾云集，商贸旺人气亦旺，“小乐意”恰恰开在闹市口；肉松厂日日红红火火，“小乐意”恰巧开在香味最浓处；要诀便是店主张显庭的人缘好。
    张显庭原籍南京浦口，毕业于南通师范。怪不得“小乐意”这个店号有点文雅之气，超脱了生意人的那种庸俗。其实张显庭应该是末二代状元张骞的学子，当年徐世昌做大总统时期张骞做过实业部长，办过不少实业，南通师范是他亲手创办。张显庭毕业后到黄桥当上了警察分局的巡官。当时的警察分局设局长、局员、巡官、警长、警察五个等级，倒是时任的局长看他有点文化，且处事公道、质本善良，在小镇上口碑不差。后来张显庭辞了巡官一职，是因局长调离后他有诸多看不顺眼还常常受到责难，书生气十足的他又不肯憋在心里，一气之下脱去警服择从实业的。由此让我在想，一个人生在什么年代是命中注定，身处何种环境亦无可选择，而在为人处事上则人各有志，张显庭辞去一个不乐意的官职，开了一个小乐意的饭店，梦想着的是一个小乐意的人生。
    小镇上的人总有一种好奇心理。听说张巡官开了 “小乐意”，上门的多半是探个真假的、凑个热闹的、尝个新鲜的，小店一开张便日日顾客盈门。张显庭很是实在，店堂虽不大，简朴而又幽雅，给人一个小乐意的环境；虽说是小吃，时鲜而又味美，给人一种小乐意的享受。夫妻俩一个掌管一个打理，见着客人上门，张显庭习惯着欠欠身子，右手托着那把宜兴紫砂茶壶，左手下意识地抹着那一小把胡子，呵呵直打笑： “您来啦，请上座。”倒是没有多少话说，客人一旦落座那全是妻子的事儿。其实，张显庭一个书生，当了几年的巡官也只是动动嘴巴，如此悠闲自得度着时光，果真感触到了小乐意的浅浅滋味。
    那年的一场霍乱流行让整个小镇都慌乱起来。人们在珠巷口搭了大香台，争先恐后着烧香拜佛，祈求天地玉皇大发慈悲救苦救难，还是有十几人在劫难逃，张显庭的妻子和仅有的一个儿子竟在其列，顿让他心境一落千丈，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不曾作恶，不做坏事，不求仕途，不为钱财，不就图个小乐意，老天还要与我过不去，天理良心有谁能知？
    关闭了 “小乐意”那个小店，也关闭了小乐意那份心情，张显庭回到空荡荡的那个家。没人相信，当过巡官的张显庭竟然住在花子村。花子村名符其实，兵荒马乱、灾荒连绵的那个年代，逃荒者落脚集居在这里，日积月累形成了自然村落。张显庭隔壁住着从宜兴逃荒而来的培英，见着平素人好的张显庭一时痛苦得失魂落魄，便帮他洗洗衣裳，时而送上点吃的，委实是一个苦人同情一个可怜人的淡然之举，不经意中却碰出了爱的火花，小张显庭二十来岁的培英甘心情愿成了他的填房，生了二男一女，日子过得苦乃是理所当然。起码说，张显庭心中已经湮灭的那份小乐意的人生愿景，又生出一丝萌芽。
    避开贫富不谈，张显庭本是应该知足的。妻子在十桥路大棚里摆开两张八仙大桌、两只风箱锅灶，不开小吃店，也不挂招牌，专为乡下上街的人加工烧饭，迎来送往、锅上锅下全是一人撑着。如同开 “小乐意”时的那种样式，一张帐桌一张明式椅，张显庭端坐着照常捧着那把紫砂茶壶，时而抹抹那把胡子，早上一壶茶，茶末子泡的照样品出味来，中午一杯酒，瓜干老酒照样喝出醉意。妻子如此侍奉他，在一个贫寒之家算得上小乐意待遇了，可他总是借着三份醉意发很大的牢骚，不怪妻子不贤淑，也不怪茶饭好与丑，偏偏看着上门加工烧饭的那些人不顺气。有点让人费解。
    那个年代，代客加工烧饭是小镇上一道特有的风景线。从大十桥到珠巷口，长长一排大棚十几家加工烧饭的，客人全是替生产队上街办公事的，不背锅灶又坐不起馆子，送公粮、轧粮榨油的就地取材，买化肥农药种子的自带粮食，找户人家代为烧饭，加工费按人头一人五分钱。毋庸讳言，上街办事的不是队长会计就是高级社员，为公吃公总要饱餐一顿。现代的人也许难以置信，一个人能吃二斤米的饭，一碗饭能浇上一大勺的油，吃得撑圆了肚、挺直了腰，不乏有迈不动步的、回去泻肚子的。说也难怪，是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这让张显庭看着不顺眼了，又矛盾着窝在心里，只待三份醉意上来就想一吐为快，吐就吐吧，又吐不出个明白，越发心头上火，便膨胀成很大的牢骚。其实，凭他腹中的那点墨水，是可以一下子吐个明白的，不就是这些人吃公家的狼吞虎咽得有点过分吧，抑或是吃得那种模样有点丢人现眼，一副穷生相吧。着实也难怪张显庭，他人生的失意就是祸于看不顺眼，遭劫难后刚有了点小乐意又让他看不顺眼，恰恰又让他不能说个明白。张显庭也曾反省过自己：妻子代客烧饭是为养家糊口的，人家上门来是让你赚钱的，况且又不是吃的你的。反反正正想着，就是想不出个明白来。 “文革”正是高潮那年，那排大棚被拆，两个儿子下乡插队，张显庭也过了耄耋之年，一旦不再想了，便离开了人世。
    那次回故里，遇上一位长者问及张显庭的那些往事，长者告诉我：倒是记不清他的名字了，只记得那时黄桥人都叫他小乐意……

清风古韵

花子村是不是现在的翻身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