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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16 04:06:39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美丽的大手
刘鹏旋
每次走过老家黄桥的古巷,曾经的那些岁月往事总是从记忆中跳将出来。
那天是去拜会老友。一踏进王家巷,那参差的老屋、古朴的门楼、斑驳的大门、光亮的石阶……顿让我的目光变得亲切、脚步迈得轻盈起来。经过中将府门前,我驻足凝视了好一会儿,并非是因这座建于清朝中期的院落、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朱履先的府宅值得流连,而是我幼儿园那段童趣生活是在这里度过,人生的启蒙是从这里开始的。
走出王家巷,刚从追忆童年的快乐中回过神来,巷口一张布篷下的那只炒米机又让我触景生情,顿时想起小时候常挂在嘴上的那首童谣:身像葫芦瓜,烈火它不怕,“轰”的一声响,天女散了花。轻轻的脚步悄然走近,痴痴的目光俯视下去,丝毫没在意炒米机前坐着人,直到那人忽然起身,这才猛一抬头,两人几乎是同时“哟”的一声。“不是三九儿吗?”我立马伸过手去,没想到三九儿的一双手朝我一亮,那副有点腼腆的笑容是在向我示意手脏。但手还是被我紧紧地抓住了,那双手简直令我惊讶:黝黑得红润,宽大得厚实,挺脱得有力,茧硬得坚韧。实话说,我的手算是够大的了,年轻时还大得有力,那次与同事打赌,一大张锡钢片用大铁剪刀剪两只九十厘米的大圆,只限一分钟内完成,赌注是见者每人两只大烧饼,竟然赢了,真让我为手自豪了一回。眼前的两双手一比照,立刻比出了个相形见绌。
抓住三九儿的那双手,没有肯轻易放开,却又牵着我回到儿时的年代。小时候最喜欢围着炒米机转悠了。“炒炒米吆……”一听到吆喝声就会奔跑过去,风箱鼓动炉火呼呼啦啦、炒米机逗着火焰悠悠转动,三九儿直着嗓子“响啦……”、炒米机随即“轰”的一声响。每次总会遇上邻里的长者,捧一捧热乎乎香喷喷的炒米给你解馋,眼福嘴福都有了便又天真着感慨,羡慕起三九儿来:人家小小年纪已经做起大人的事了。
其实,三九儿的名字能解读他的命运:三九严冬时节生在一个贫寒之家,小学二年级无奈辍学,十二岁开始跟着父亲炒炒米。从小在家乡长大,我是目睹三九儿走着人生的。最初的印记,是他父亲挑着炒米机、三九儿捧着簸箕跟着走街串巷,父亲的那扁担压得弯弯,步子迈得沉重,一路吆喝着“炒炒米吆……”粗犷得能穿越时空;三九儿稍稍长高了,见着的是一辆独轮山车,父子俩前背后推着走乡串村,方圆几十里的大路小径轮回着走过;三九儿长大了,再没见着他父亲推过车,倒是山车改成了板车,两只木轮子一路“吱呀吱呀”的,不久钢圈轮胎替下了那烦人的木轮子,全是三九儿一手改的;三九儿早已过了谈婚的年龄,家里的老屋容不下他安顿新房,便学着喜鹊衔草做窝,去码头捡石子、扫黄沙积少成多,自制水泥人字大山替下老屋的杉木梁条,两间老屋改建成三间没花分文,还是凭着三九儿那双手。
伫立在久违的巷口,回放着远去的记忆,让我在想:三九儿该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如今还与炒米机相依为命……心里正泛着酸楚的滋味,三九儿抬手一指:“到家里坐坐。”抬眼一望,那是临街的五层大楼,三九儿的家正是紧依王家巷过道的那间,底层两边开着卷帘门。于是,我悄然凝神端详,暗自粗略着估算:“呀,你现在是百万家产啦。”说不清是感慨还是恭维,却让三九儿提起神来,一双大手向我一展,十指呈放射状:“不怕老哥笑话,八败命不怕死来做,全凭这双手……”正在把巷口的炒米机与眼前身价百万的楼房联系在一起想像,找不到应对的理应,三九儿将我引进了家门。临街的门面房出租了,跨进的是后侧紧靠楼梯的小间,足有十来个平方,柜台、货架、商品、器物叫人目不暇接,自然有了交谈的话题。
“墙上挂的那自行车龙头,应该是永久牌的?”其实我是看着有点诧异,几乎成了废铁还挂在墙上。三九儿告诉我,“那年腊月结婚,正是炒炒米最能挣钱的时候,夫妻俩忙到大年三十没舍得买鱼肉,开春买了这辆车,春秋季节下乡炒炒米用它,夏天生意淡就到菜场划长鱼卖,兼卖点蔬菜,还把青菜驮到无锡去卖,回程从江阴驮土豆回来,这辆车跟我苦了几十年坏了,留下个龙头做个纪念。”于是,顿然觉得那锈蚀的龙头变得珍贵起来,因为,它相伴主人负载了一段生活的艰辛。
相比之下,倒是柜台上那一大袋圆鼓鼓、光灿灿的油炸蹄筋显得亮丽。“是你自己发的?”发蹄筋挺有讲究的,我是四十年前跟卖肉的舅舅学会的,所以带着置疑的口吻。倒让三九儿说出了一段故事:“在菜场做小买卖的那些年,到泰兴荷花池批发点蹄筋回来卖,挺好卖的,与那老板还处起了朋友,因他是上海知青那年要回城去了,执意着请他到家里作客算是送行,他一高兴向我传了手艺。”一份真诚得来一份回报,我断定三九儿压根儿没这样去想。
一位老伯拿着一只浑身乌黑的铝壶进门:“三九儿,它也年纪大了,漏水了,给换个底。”三九儿应声接过铝壶,转身便向我炫耀起来:“不瞒你说,我的手闲不住,在白铁匠店门前看着敲敲打打,回来就学着敲敲打打,很简单的。炒米机旁那台配钥匙的小机器也是我的,多了两把手艺,也多了一份快乐。”三九儿正兴奋着,老婆端一碟炒米糖过来:“尝尝我家三九儿的手艺。”实在是却之不恭,小尝了一口:“嗯,不错,香甜脆酥全有了。”我倒是由衷地赞叹,三九儿却有点不屑一顾:“用糖稀、姜米、桂花、素油来做,关键是配料得当、把握火候,一个腊月,夫妻俩每天晚上做到十二点,都不够卖的。”看得出,三九儿一得意倒是一发而不可收了:“隔壁那家卖油的歇了业,这油桶、油泵我买下了,不为赚钱,图个家里吃的油、做炒米糖炸蹄筋的油用不着花钱。”“这柜台货架全是我一手做的……”
离开时,将那个拥挤的空间打量了一遍:柜台货架制作工艺有点粗糙,高矮长短正合那个空间,上上下下摆放着日用商品、计生药具、器皿杂物……叫你说不清这里是商店、作坊,还是仓库。跨出三九儿的家门,握住三九儿那双大手,回味着“八败命不怕死来做”那句话,于是感叹:三九儿能掌五花八门的手艺,兼做五花八门的生意,垒起家的五层大楼,撑起人生的一片蓝天,一双大手真的让人看出美丽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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