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匠外公（作者：贾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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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凡某人喜欢做一件事，他准会一心一意，不遗余力，比如诗人，他会在生活中观察细微，激发灵感。还会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反复斟酌，尽可能将打动人的心里的美好感受呈现出来。再比如书法家，他不光去临摹名贴，还试图揣测作者创作时的环境和心理状态，力求由形似上升到神似，这就是真爱的劲头。诚然，不是每个人最终都能成为大师，也许连大匠也算不上，但心情的愉悦是必定的，也是知足的。

　　我外公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一个笔匠，甚至称得上一个名匠，外公活到93岁，干了60年笔匠活，如果不是当时的环境因素被迫改行，他会一直做下去。他的老祖把毛笔做到了京都翰林喜爱的程度，赢得“李步云笔”嵌名诗的回赠：“李氏当年笔探花，步似丹桂赛黄马。云原五色换金贵，紫桕名毫第一家”，其赞誉可谓不低。外公把毛笔做到了方圆数百里响当当，也博得了很高的名声。而这一切从未听他自己张扬过，即使我后来为写一篇文章采访他，外公也是轻描淡写地自然吐露出来。
　　从我记事时开始接触外公，便知他是一位威严写在脸上的人，不会跟人开玩笑。要么就是问问我最近有没有听话，成绩怎么样，叮嘱最多的是“字是人的大掛子，一定要把毛笔字练好，练好了有奖励。”外公说话是算数的，因为我从上小学开始一直坚持练字，所以他检验我字进步的法子便是每年春节前看我家门上张贴的对子（春联）即可。其实，每次总会有奖励的，那不过是外公找个名目促动我一下而已。奖品是一支毛笔或一小瓶墨汁，有时也给五毛钱。这事实上也提高了我的学习兴趣，可以说我后来书法水平的进步与之有一定的关系。
　　外公只有几年私塾的学习经历，文化程度不高，可天资聪慧，记忆力强，这也是其父挑他为数兄弟中制笔手艺主要传承人的原因。外公经常外出采购毛笔的原材料，走南闯北，见识日广，阅历日丰，除了故事满腹，也对他的毛笔制作技艺带来很大益处。任何手艺，靠闭门造车不行，有了祖传的工艺，再博采众长，融会贯通，方能艺业大进。外公在外每遇同行，相互切磋，对自家的独门工艺也不吝啬，而只要看到人家有可取之处也决不放过，并很快心领神会。
　　外公做事也从来一丝不苟，无论是亲自动手，还是课徒都不允许一点马虎。制笔是个细致活，除了有高超的技艺，还得有良好的心态，最忌急躁。外公将制笔的每道工序都规定得井井有条，甚至把原毛的浸泡时间精确到分钟。他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比如笔毛的齐平，经他反复梳理、整合，最后大小笔头齐刷刷似克隆一般。即便笔头与笔杆粘接，所用松香熔化的稠稀及四周间隙的均匀，他都亲自把关。我特别欣赏外公用细丝线扎笔的神态：他正襟危坐，目不转睛，一手握笔杆，用口咬住丝线一头，另一头在他修长的五指非常默契且有节奏的缠绕下很快将笔头与笔杆松紧适度地连成一体。这看起来似乎容易，我曾尝试过，怎么也弄不好，最难把握的是最后那一个越扎越紧的结，稍不协调，不是笔头掉了，就是因为用力过猛使接口处裂了。其实真的很难，绝非一日一年之效，还须心无二用之功，难怪外公制作的毛笔能够常年畅销。
　　外公的手艺不得已停下后，也年届花甲。但他一直不甘心，实在忍不住了，就把那套工具拿出来，用剩余的一些次质羊毛、黄鼠狼毛做做、歇歇，也许一天下来做不了一支笔，可手不痒了，心里舒坦了。再过了若干年，外公渐渐觉得技艺生疏，手抖眼也花了，力不从心，下决心不玩了。自此，他经常下午来我家坐坐，给我说说从前的事儿，那慢条斯理又滔滔不绝健谈的样子倒真像一位老学究。
　　有趣的是外公刚过来不会即刻开口，总是先将手杖一放，端坐在老式太师椅上，双手扰在宽大的袖子里，浓浓的白眉一翘，圆圆的大眼扫视着家里人，嘴角微露笑容，一声“哎——”便这样坐着。我赶忙告知母亲：外公到了，快去煎一个鸡蛋和两块糍粑，多加糖。外公连连摇头：“哎呀，乖乖，我来就是吃的呀？歇一会就走。”我太知道外公一生就喜欢吃这两样，尤其不怕甜，而每次来都有这么一出。吃过晚茶，外公的话匣子打开了，说累了一声：“时候不早啦，家去了”。我搀着外公一路回到家，这就是老了的外公的日常生活。
　　外公年轻时性格豪爽，老了也热情好客，心地又宽，从不与人计较，因此看不到他有何烦恼，这正是外公长寿的秘诀吧。90岁高龄时，看上去老人依然那么精神，有一天，外公突然对我说：“活这么大了，不知哪天说走就走了，你那么喜欢写字，过去做手艺时没顾上给你留下几支好笔。家中还有一撮羊毛，得赶紧做两支笔给你。”外公说的我眼泪止不住直打滚，从第二天开始外公真的重操旧业了，根据他的记忆，一道道工序十分吃力地做下去（当然免不了会少上几道）。一个月以后，两支硕大的斗笔成形了。外公解释说：虽然看上去是两支大笔，但由于毛的质量因久放变差了及缺少盖毛等原因，不一定好用。另外手上没力气了，恐怕捆绑的也不结实，就留个念想吧。后来我还得知两个大笔斗的事，外公之前打算用家中珍藏的紫铜材质的，但无法与笔毛连接，便请车木店的师傅车了木质的，让我大舅用生漆连接而成（因笔太大，松香的粘性不够）。说真的，当时我好想在外公面前蘸墨书上一幅“福寿康”，让老人开心一下啊。但一是不舍，这可是外公的心血结晶，礼物太特殊了。二来不忍，若果如外公所说，在书写过程中出现任何状况，那将是永远难以弥补的遗憾。我终究未敢动笔，倍加珍惜吧。
　　外公在此后三年，无疾而终，享年93岁。既登耄耋，已非常人。时至今日，外公也走了十多年了，那两支斗笔，被我一直恭放在书法宴桌上，每每看到，如见慈容，我耳边就会响起外公的叮咛“字是人的大掛子……”更是暗自鼓劲，加倍努力，以告慰外公的深切关爱和在天之灵。
　　外公一生，被人尊称过师傅、先生、大爷、老爹，而从未被封过大师，他也从没奢望过大师的名头。他说：他就是一个笔匠，只想把经手的每一支笔做好，做到心里踏实，睡得安稳。把身边的每一个徒弟带好，关照他们要对得起顾客，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仅此而已。
　　这就是我的笔匠外公，我心目中既平凡可堪称大师的长者。

来源：黄桥历史文化研究第21期

云帆

李步云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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