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第八期：危房（作者：王馨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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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时候，月城的龙虾还很便宜，陈大中常常买上几斤龙虾回来烧了搭酒吃。陈大中爱吃，女儿陈雨墨也爱吃。陈大中的老婆刘美兰烧龙虾的手艺真是好。
　　如果你在十五年前的夏天路过月城的二环路，也许见到过这样的场景：法国梧桐树下，一家三口围着临时支起来的桌子吃一大盆龙虾。
　　陈大中是卖太阳能热水器的。那年头，太阳能热水器还是个新鲜货，做的人少，市场需求大，陈大中那几年还是很得意的，买了辆小面包车，又租了个院子，把乡下的陈雨墨也接进了城里读书。
　　陈大中经销的太阳能品牌叫同方阳光。那时候，公司还会定期开订购会，把这些负责人聚起来开会。名为开会，其实就是奔着吃喝玩乐去了，去过青岛、大连、厦门，三亚也去过。

　　但这种好日子持续多久，问题来自于房子。没有城里的房子，就没在城里生根，就是个在城里打工的，这是刘美兰不愿意承认的。一有时间，刘美兰就拉着陈大中去看房子，用刘美兰的话说，没有城里的房子就永远是乡下人。陈大中本是极易满足的人，一天三顿不用愁，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就够了。好不容易把日子过好了，又要投大笔的钱在房子上，陈大中并不想这样。开始的时候，陈大中还应付着陪刘美兰去看房子，谁知道刘美兰越看越来劲了，只要陈大中表现出不乐意，刘美兰就搬出那套“城里人，乡下人”的理论来。终于有一天，忠厚老实的陈大中爆发了：“乡下人怎么了，我本来就是乡下人。你要过好日子找别人过去，我就这么大本事！”刘美兰看到一向和乐的丈夫发这么大的火，也慌了，“哇”的一声哭起来了。陈大中看见妻子哭也知道自己的话重了，好言安慰着：“也不看看我们手上有多少钱，就买房子买房子，我们这些年总共就存了两三万，一套房子便宜的都要十几万，我们上哪儿去凑钱。不是说不买，你看，雨墨来城里读书刚交了大笔的赞助费，又租了大房子住，我们现在实在是没多少闲钱。先缓缓，过两年再做打算。雨墨还小，这事不急。”
　　买房的事就这样搁下不提了，但是陈大中的生意却是一年不如一年。这也怪不得陈大中。前些年，太阳能热水器都是谁要装谁来买。这些年，不知怎么的流行起什么精装房，房子盖好的时候房产公司就帮你把热水器装好了。房产公司和热水器厂家直接沟通，买房子的人方便了，可是这样一来就没陈大中什么事了。陈大中只好把眼光放到农村，哪家新盖的房子要装热水器，哪家的热水器坏了要换了，陈大中就每天开着他的小面包车往返在城乡之间。
　　陈大中还在走迂回路线，准备曲线救国的时候，房价直线上升了，从十五年前的八百多一个平方，到后来的一千多、两千多，再到现在的五千多、六千多，跟坐了直升飞机似的。刘美兰观望着观望着就知道买房无望了。刘美兰越想越气，又开始数落陈大中：“你看看，当年我说买，你不让买，房子涨价了吧。你呀，就是没算计。”陈大中也找不到话来堵老婆的嘴，只好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唯一能让夫妻二人安慰的是女儿陈雨墨已经上高三，快要高考了，学习一直很好，估计考上重点大学问题不大。
　　那个夏天，龙虾再次出现在二环路。只是不再是一大盆，而是一大碗，而是陈大中和刘美兰象征性地吃一点，把大多数都夹到了陈雨墨的碗里。

二

　　陈雨墨如愿考入重点大学，这让陈大中和刘美兰乐坏了。陈雨墨当然也很高兴。但是陈雨墨高兴是因为重遇了小学时的好朋友玉米。
　　玉米和雨墨在小学里第一次见面就聊得特别开心，也许你要问，两个小学生有什么好聊的？玉米和雨墨家里都是做生意的，不同的是玉米家是卖牛奶的，同样属于要早当家的穷人家的孩子，自然有许多相似的经历和共同话题。
　　玉米去过雨墨家，从三年级到六年级，雨墨所有住过的地方，玉米都去过。玉米的家，雨墨也来过，在玉米的床上躺过，和玉米一起洗过头发，一起趴在沙发上看过漫画书，一起骑着车去踏春。那是她们小学生涯中最美的时光了。只是后来，玉米去了私立初中，雨墨和玉米分开了三年。
　　那一天像是注定要重逢。玉米去楼下倒垃圾，走到楼下发现雨下得还不小。玉米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冒雨跑过去，头上忽然多出了一把伞，“同学，我刚好要去那边找老师，顺带你过去吧。”玉米惊讶地转过头，没错，这声音不是雨墨还能是谁。雨墨也认出了玉米，如果不是此时玉米还抱着垃圾桶，她们一定会激动地抱在一起。
　　分开的三年并没有让他们变得生疏，反而让她们更加珍惜彼此。
　　玉米的出现让刘美兰买房的欲望愈加强烈了。刘美兰常在饭桌上说：“你看，人家一个卖牛奶的都有自己的房子，我们还在租房子住。这么多年了，连个家都没有。”雨墨总会在这个时候补充道：“妈，人家家里不是买牛奶的，是批发牛奶的，而且玉米爸爸还在政府工作呢。”陈大中会在这个时候做总结发言：“好好，买房的事我再想想，先吃饭。”
　　雨墨考上大学的那一年，陈大中终于想出一个结果了。陈大中决定买上一套房子了。
　　你一定有这样的经历，如果家庭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么这十有八九都会成为一个灾难的开始。比如说，雨墨家很久都是这样一个状况。
　　陈大中：“我觉得城南华府那套房子不错。”
　　刘美兰：“你不觉得那里离我们店太远了吗？”
　　陈大中：“南边是新城区，将来发展好。”
　　刘美兰：“雨墨大学毕业了又不会回来工作，这套房子将来还是要卖掉的，等雨墨定居在哪里，我们就把这房子卖了给雨墨买一套。将来发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陈大中：“你懂什么，房子一定要买好了将来才能升值。”
　　刘美兰：“那你怎么不去北京上海买上一套好房子啊？”
　　陈大中：“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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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美兰：“你不觉得这套房子太大了一点吗？”
　　陈大中：“当然要买一个大一点的。我还想把爸妈接来住呢？”
　　刘美兰：“什么，要接他们来，我不同意！”
　　陈大中：“他们是我爸妈！”
　　刘美兰：“你忘了我刚嫁到你们家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吗？那简直就是虐待，你知道吗？”
　　陈大中：“你现在不还好好的吗？再说他们都那么大年纪了。”
　　刘美兰：“你现在有能力管得了那么多吗？”
　　陈大中：“那你什么意思？不管爸妈吗？”
　　刘美兰：“我不是说不管，他们在乡下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我是说买一套八九十平米的，先管好我们一家三口。”
　　陈大中：“要买就买上一套大一点的，反正也贵不了多少。”
　　刘美兰：“陈大中，你以为你很有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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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在南京的某所高校里，就会常常看见一个女孩，对着电话说：“妈，好了，不要哭了，我知道了，我回头去说我爸啊。你和他好好说，不要和他吵啊。嗯嗯，我知道了，他就那种人。”雨墨也不知道这一学期接了多少个这样的电话了。刘美兰没什么朋友，雨墨就成了她的倾诉对象。

三

　　刘美兰最近异常兴奋,每天都忙到凌晨才睡觉。雨墨对玉米说：“我怀疑我妈得了焦虑症了，每天晚上不睡觉，不停地打扫卫生，每天都要擦一遍地板。”
　　是的，雨墨家终于买房子了，而且是以极快的速度。
　　在陈大中和刘美兰看了大半年的房子之后，有一天中介给他们打电话，说有一套房子不错，让他们去看。这一看就满意得不行。是一对在外地工作的小两口的婚房，装修得豪华而不落俗套，一百四十平米四室两厅两卫，卖家开价一百万。但是中介暗示陈大中夫妇，说这小两口在外面欠了赌债，年关急需钱，可以压一压价。陈大中试探性地还了八十万，对方竟然也同意了。
　　仿佛是昨天还在看房，今天就开始搬家了。这是玉米对雨墨家买房的感觉。但是雨墨终于能有自己的家，玉米还是很替雨墨开心的。
　　玉米去雨墨的新家玩的时候，刘美兰刚好在打扫卫生，一边扫着地，一边念叨：“这么大的房子搞到卫生怎么弄哦。”转头看见玉米来了又高兴得不得了，“玉米你来了呀，快进来快进来。”玉米刚进门，就被刘美兰拉着参观房子了。
　　“你看，这是雨墨的房间，床很大吧，你可以住在我们家的，就和雨墨一起睡好了。这是叔叔阿姨的房间，阳台可以晒太阳，这里是书房，这里是储物间，这里是厨房，阿姨可以给你做吃的……”
　　当刘美兰意识到玉米是来找雨墨玩的，不是来看房子的时候，有些尴尬，刘美兰笑笑，说：“雨墨，快带玉米转转，我去拿饮料给你们喝啊。”
　　那个午后，雨墨和玉米一起窝在雨墨家的新沙发上，阳光暖暖的，玉米靠在雨墨身上，聊起了各自的生活，就像多年前一样。
　　雨墨说：“你不知道，这次买房子，我妈说，把这些年的家底都掏空了，还贷了三十万，哇塞，我还没毕业，就有这么一大笔债务等着我去还了。”
　　玉米说：“但是你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了呀，以后我再也不用努力地记你家的新地址了，记住这一个就好了。”
　　雨墨说：“是哦，其实我还蛮开心的，只是不像我妈那样过度亢奋罢了。”
　　玉米说：“嗯，我也很开心。”
　　玉米回家后和爸妈说了这件事。
　　玉米说：“雨墨她妈可高兴了呢。”
　　玉米妈颇为羡慕，“当然了，她们租了这么多年的房子，终于有自己的家了。哎，怎么这种好事我就从来没遇上过呢？八十万买了一百四十平米的房子多划算，还是装修得好好的，不用自己烦。”
　　玉米爸说：“看来这些年他们夫妻也忙了不少钱啊。”玉米妈说：“废话，他们来月城多少年啦。”
　　其实玉米很想补充一下，我们家不也是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搬到月城来的嘛，怎么说的好像自己是本地土著，雨墨成了外来务工的了。但是玉米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

四

　　这一天，玉米妈忽然神神秘秘地走到玉米房间里，进来了还把门关上。
　　玉米说：“妈，你干嘛哪？”
　　玉米妈说：“宝宝啊，我告诉你一件事情。”玉米妈顿了一下，然后说：“雨墨他们家呀，买的那个房子是危房。”
　　玉米惊了一下，“什么，怎么会呢？那小区，不是刚建没几年吗？”
　　玉米妈说：“是啊，但是房子质量不好呀。我昨天去你璇阿姨办公室才听说，你璇阿姨前两天刚接了一个案子，就是那儿的房子，鉴定下来说是危房，政府要推倒重建呢。”
　　“那这个损失谁来赔呢？”玉米问。
　　“谁知道呢？消息还没有对外公布呢？”玉米妈补充道：“不过你别跟雨墨说呀，他们家刚买了房子，正兴奋着呢。”
　　“我知道了。”玉米无力地说。
　　玉米还是像以前一样常常和雨墨一起逛街、吃饭，有时也去雨墨的新家坐坐。刘美兰依然处在亢奋之中，陈大中虽然没有刘美兰那么明显，但也每天忙前忙后的，装电视、空调，拉网线，只是玉米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开心了。
　　转眼过完年了，玉米开学，要走了，去和雨墨道别。
　　那一天，不，应该说这一天，玉米刚走进雨墨家，就看见刘美兰仰面瘫在沙发上，带着哭腔喃喃说：“我半辈子就忙了这一套房子呀，好好的，怎么会是危房呢，怎么……”

来源：《黄钟》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