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第七期：老琴人（作者：刘鹏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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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微信群中，那个身着大红T恤，笑得像个活佛，乐得像个玩童，自称“老琴人”的，他叫晋成。
　　我俩从小穿开档裤就是光屁股的兄弟。我家住花园桥头，隔八户人家就是晋成家。几十年消逝了，晋成依然在我花园桥下的那段记忆里鲜活着。他的水性好。夏天，花园桥下是男孩子的乐园。他潜到水里沿着桥墩摸，浮出水面时那腮帮子鼓鼓的，抠出十几只活蹦乱跳的虾来。他笛子吹得好。静静的夏夜在门前纳凉，听那悦耳的笛声真爽。他每天必吹《扬鞭催马运粮忙》，我听不厌。他要比许多男孩子手巧，会纺棉、拣猪鬃，还会缝手套。难怪，是父亲英年早逝，母亲拿23元5角养育5个儿女含辛茹苦，小小年岁的他为了家里过日子，拿女人的活计把玩成生活的常态。还不怕男孩子们笑话，入夜将纺车搬到路灯下纺，纺到灯瞎了歇手。我见过他日记本上写的打油诗“一手摇来一手牵，棉条牵成一根线，每当夜半钟声时，刚好纺完一斤棉”。
　　人的这命和运说起来有点玄乎。因为纺棉他常去棉麻厂送纱领棉，所以与之结缘。初中毕了业，所有同学全去了东海农场，偏偏他一个人进了棉麻厂工作，这是命运安排。是父亲临终前向领导提的唯一请求——长子能留在妻子身边撑这个家。他父亲建国初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在四机部当教员，因爷爷的历史问题下放到山西太原重机厂当供应处长，晋成上初中这年父亲患的肺癌。那单位的领导有人性，去镇上苦苦求助，以一火车皮的计划价钢材作的交易。晋成在心里掂量，他的这份工作有如父亲的身价性命！因为吹笛子一把才艺，他进了厂里的宣传队。那年月，棉麻厂的宣传队在黄桥街上的名声了得，春节从初一闹到十五，无论在哪里摆场子都被围得水泄不通，每年到县里去文娱会演，笃定是拿第一。进宣传队对晋成简直是一种煽情。那天听叔叔说连襟在扬州文工团吹小号，他便死缠硬磨拉上叔叔去扬州拜师；买不起那小号，他去求电机厂的姨父向厂里借，终于如愿以偿。从此，花园桥畔早早晚晚响起了号声——娃娃学语般的吞吞吐吐断断续续，渐渐地吹奏成曲，或激越或嘹亮或悠长。
　　晋成压根儿没有去想，一种青春的血脉贲张如痴如醉让他交上了好运：县里成立文工团招收学员。他看过招生简章，激动了，报名了，应试了。那招考的老师就住在十桥路的人民旅社，他看见进进出出踏破门槛的是些有名有望的人士。心绪如麻的那个早晨，他从车间带班长手上领到二角钱夜餐费的那一刻，仿佛似有仙人指路：匆匆赶去东进饭店，买了四只刚出炉的黄桥烧饼，火一般烙在手心竟然没觉得烫手，箭步赶到人民旅社，欠着身拜托当班的“请周会计替我交到楼上的万老师手上，不成敬意挺难为情的。”晋成告诉我，那万老师毕竟是解放军军乐团回来的，心眼儿正，没取自己的学生就只取了他。那万老师一定是被感动了，我从心里佩服晋成：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年岁，就能体察出世态炎凉，竟然还懂人情世故！
　　晋成这华丽一转身我俩好多年没有谋面。他在乐队，后来小号改吹大管，还被送去上海音乐学院、交响乐团进修学习，常态化不是排练就是演出。那年我调到县团委做了秘书，他已是文工团所属广播器材厂的厂长。厂在南门吊桥下，当先是乐器厂，销路不畅改行生产收音机，冠冕堂皇是提拔重用，其实是受命于危难之中。上任伊始，恰好遇上上海青鸟乐器公司经理来订购一批提琴坯料，一看厂牌心凉了，见了晋成心回暖了。他一口应允“包在我身上”，合同条文像是军令状。他去摸了打捞公司底细，找县长批下计划，一切如成竹在胸，未到交货日期他亲自上门送货，且许下诺言：从今之后，贵公司要好料我供，要好琴我做！这头笔交易他赚了个一举三得：赢利九万大钞，余下一批坯料，趁势恢复了乐器生产。从此，凭着在团里多年的音乐修炼，又有了与音乐大师、提琴制作大师的亲密接触，他着迷了，从上百道工序的精工细作，到组装调琴的听声听音，一步步探寻着不会说话的木头如何奏响天籁之音的神秘。因为着迷，凭着真诚，能与南师大音乐学院首任院长陈洪攀上忘年之交，数度书信往来切磋琴艺。因为着迷，所以执着。自从恢复乐器生产，每年冬季他必去一趟东北，从长春下火车去钻深山老林，沿线十几个林场转上个把月，挑上好的木材满载而归。一路艰辛让他体味最深的那次，盘山客车遭遇鹅毛大雪，被迫徒步前行，齐膝盖的积雪艰难跋涉，十八里山路从正午走到天黑。他说，走过这一路，从此不怕路难行。惊天险情让他刻骨铭心的那次，车行盘山路拐弯处遭遇大卡车无理抢道，客车被逼得左前轮悬于万丈深渊之上，幸好是被界碑挡住逃过一劫。他说，历经惊险安然无恙，也叫一帆风顺！
　　我离开县团委回黄桥工作那年，晋成离开了文工团的那个厂。不是工作调动而是人才引进。地方国营仪器厂与新加坡合资创办苏北最大的彩印中心，看中他去主政营销，最大的诱惑是让他从捧屁股转弯的平房里搬进三室一厅的大套住房。他踌躇满志去的，没想到项目征了地砌了围墙突然夭折，企业情景每况愈下，一个计划经济时代的泱泱大厂淹没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之中。于是，晋成与襟江商场工作的妻子几乎同时下岗，20年工龄，除了每月165元5角的最低生活保障，一切归零。那一刻，他曾感叹：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其实，晋成应该拜谢下岗，恰如古人所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刚闲着，上海那个叫石头的找上门来。此人制琴大师，辉过煌也坐过牢，业内人称之奇石，慕名而来是为寻求制琴好料。他拿出珍藏，承诺给妻子打大圆门床的料，多年前在东北林场买到手75元。石头识货，出价就给两千。他一高兴立马来了主张：“你要好料我包，你的作品五把琴给我其一，价钱多少你说了算，如何？”于是两人拉勾，喝酒，酩酊大醉。那些日子，他满城里跑，最终与新华书店攀上亲家：书店设乐器部租赁经营创收，晋成借一方宝地下海创业。开业这天，他请来省歌舞剧院几位好友、文工团一帮兄妹热闹捧场，不亦乐乎。乐器部白手起家小本经营，遇上城里幼儿园的园长们结伴来询买钢琴，他不说没得卖，满口许诺“包在我身上，笃定出厂价，歇天就到货”。果然一诺千金。他夜里搭车去，次日连夜搭车回，上海这一个来回他没合眼却吃了好果：钢琴厂坐享其成接下大买单，幼儿园心想事成办了大事情，晋成没白忙——钢琴厂在乐器部设专卖点且一批压一批付款。从此蓄势厚发，提琴钢琴成主打，吹拉弹拨系列品种上百。恰好逢时，县里文化艺术中心大楼落成，一次订购20余万元上百件乐器，他没谈钱钞就交了货，待去文化馆结账方才知晓：要钱没得，拿大楼阴面背后的商品房抵帐。这房子奇特：文化艺术中心主楼前是市民广场，主楼两侧54级台阶到顶，顶部于主楼背面是大平台，三面的二层房围合成个“回”字。所有看过这房子的人一致共识：阴面背后清冷，高高居上冷僻。唯有晋成，情人眼里看出了个西施，还娓娓道出个所以然来：傍依文化艺术中心接到文气乃近朱者赤，相邻市民广场接到人气乃闹中取静，自立门户开琴行乃酒香巷深。
　　晋成的琴行取名“晋成琴行”，十二年前的10月12日开的张，依然是提琴钢琴主打，吹拉弹拨各类兼备。他没叫乐器部、乐器店，也没往大处叫乐器城、乐器总汇，一定叫“行”他自有解读：在一行懂一行叫内行，行家里手制琴卖琴当叫琴行，返璞归真才名符其实。走进晋成琴行，陈设在这里的除了卖品，更多的是晋成的人生滋味。

　　那一把珍藏品小提琴唯一是挂在墙上的，背面朝外，上面是南师大音乐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俞之正的题词“小提大作”，不言而喻的含意——小提琴大作品。这褒奖里蕴含的是智慧和心血：他注册了自己的“晋牌”提琴商标；独有自己的制琴模式“自己备材配料——定点委托特制——亲手装配调试”。他说“我什么不管只管调琴”，圈内人便戏称他调情（琴）高手；长期保持着与数位著名制琴大师的友情合作，约定俗成的法则是五套上等好材交换一把成品琴互不结账，且冠以晋牌商标。
　　那一块匾额悬挂于店堂主题墙的正中央，黑色国漆底面，紫铜色刻漆“以琴会友”四个大字熠熠生辉，为书法大家所书。我对晋成说，这“以琴会友”的下文应该是“谈琴说爱”。因为这份琴爱，他与南师大音乐学院从院长到师生的交往已有近30年，或制琴修琴，或切磋琴艺，或你来我往，琴则是爱的使者。那次送货上门恰逢提琴专业考试，他情不自禁驻足观之，巧遇一考生的琴莫名地出现破声，院长抬手示意，说“请赵行长把上一脉”。他一把玩，是挂线板底部尾绳触到面板所致，于是拿小剪刀“咔嚓”了事。那学生脸上立马由阴转晴，深深一躬“谢谢赵老师”。原来，那学生用的正是晋牌琴，也认识赵行长，油然而生敬意的那一刻便叫了“赵老师”。其实，有那么多的学生选用晋牌琴，受到过他指导和帮助的也不在少数。当然，他也时常笑纳回报：苏州大学音乐学院那个女大学生，工作后拿头个月的工资专程来泰兴请他吃饭；一次次意外地收到婚礼请柬都是与琴相关。于是我明白了，怪不得南师大音乐学院教学实践基地选定“晋成”，南京艺术学院社会艺术水平考级泰兴考场选定“晋成”。
　　那主题墙匾额下方一字排开的镜框，一张张都是晋成与国际级首席提琴演奏家、著名音乐大师的合影。那天，晋成请我等几位朋友去泰州宝利大剧院看莫斯科国立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我看见入口处电子屏上打出的字幕：本场音乐会特别选用“泰兴晋成琴行”所制大提琴、贝大提琴，在此表示衷心感谢！晋成告诉我，如今国际大牌乐团异国异地演出，大型乐器都是到演出城市就地租用，剧院经过市场考察比较选择了晋牌，且有约定：首席演奏家得在琴上签名。首场演出他必去与演奏家会面，听其评琴，观其签字，邀其合影，悦乎乐乎。最是那张与以色列美女小提琴演奏家恩琳·思妮娜的合影招惹眼球，那美女金丝发大波浪半露胸，含情脉脉与晋成头靠着头亲昵着笑。八十多岁的丈母娘眼花了，那天指着照片责骂女婿“什么时候把老婆打扮得这样风骚，卖什么情（琴）啊？”误会一场也乐了一回。
　　一眨眼，晋成花甲了。那天他请友人喝寿酒。餐厅正面墙上一幅醒目的书法“晋善晋美晋成”正墨香四溢。我在心里感叹：这原本是鹏春为晋成琴行撰的广告语，泽民先生刚刚即兴而书，挂在此处作了晋成六十华诞贺词，恰好恰好！美哉美哉！那天晋成拿出珍藏的赖茅坛子酒，与友人一一互敬，开怀畅饮，真的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回到家心里一歇歇没停下来，是在想晋成席间的侃侃而谈，爆料的全是他亲历的——
　　小戏班子的戏头来挑几件乐器，讨价还价作兴的，非要做出点格式来。先说笛子不准。晋成一笑，抓起笛子吹一小段独奏曲。又说二胡音质沙哑。晋成还是一笑，拿两根弦轻一拨弄，遂拉一小段《二泉映月》。戏头瞳孔放大了问“你是老板”，晋成曰“打工的”，问，“多少钱？”曰，“一千八”。于是戏头头一扬“跟我去，每天两场200，包烟包饭包喝，螃蟹只吃黄，甲鱼只吃边，怎说？”晋成又是一笑“我不，老板娘对我好咧！”那戏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你有混账心事！”逗着这么一玩，买卖成了，各自乐了。
　　好友的父亲去世，灵堂设在殡仪馆。晋成闻讯匆匆赶去，进了门赶紧下跪磕了三个头，抬头一看——不对，灵柩前那镜框里分明是一老太太的照片，他这才恍然大悟。起了身对主家说“是我走错门了，说明我与你家这位奶奶有缘，最后来送她一送，真是缘分哪！”那主家人忍俊不禁竟笑出声来。
　　好友的儿子结婚，那天喝喜酒去。请柬上明明写的“206”，晋成记忆一模糊跑去了“306”，进门一看几乎全是熟人，寒暄一番开席了。待主人携新郎新娘前来敬酒，他这才晓得自己走错了门喝错了酒。所有的人都不知不觉，照样热闹着敬酒，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话一投机酒多了。次日好友来电话责问“昨晚怎没看见你？”他说：“不谈了，走错门跑去“306”喝的酒，也是喜酒，回来剥了兔子！”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回味，笑得泪花盈盈。抽张纸巾擦去泪花的一刻我在想，晋成这人怎么活都活得有滋味。我记起那天他悄悄告诉我，待到古稀之年，收藏50把大师制作的琴，50幅琴为主题的书法大家的作品，办琴书展。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想起有个瞎眼人，喂牲口时偏偏要点盏麻油灯，他说点灯和不点灯，自己心里可不一样，点了灯，心里感觉亮堂。晋成亦然，总是乐着，怀个愿景，心里亮堂。

来源：《黄钟》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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