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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7-1 10:25:15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写了这么多,差一点竟把这么一个妙处给忘掉了,着实不应该,想当年阅览室俘获了化工厂多少青年男女驿动的心啊。这儿是求知者的梦天堂、文学青年的桃花岛,以及所有书虫的欢乐谷;这儿有成套的《青年自学丛书》、《十万个为什么》、《上下五千年》,有传统评书《隋唐演义》、《杨家将演义》、《说岳全传》,还有最时髦的《大众电影》、《电影故事》。
阅览室一共三间,并非很大,花香不在多,室雅何须大。中间敞厅部分是报刊阅览处,屋子当中摆着一张铺着蓝色桌布长条桌,桌子周边散放着十几把椅子;东西两边墙壁上钉了几排钉子,杂志一角用白棉线做成扣挂在钉子上,有的棉线时间一久已发黄发黑;钉子上面布置了几块“阅读园地”,定期发表热心读者的阅读心得体会;角落里安放着几个报夹子,依次夹着《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华日报》,还有《解放军报》、《中国化工报》、《农民日报》等等几十种报纸。敞厅两面各有一间图书室,东边的一间是对外借阅处,一式顶天立地的书橱,镶着一格一格的玻璃,每格玻璃都是两半,中间留一条手指粗的缝,借阅的人挑中心仪的书后,从那缝隙中伸进手指把书捅歪,以便管理员一眼就能把书抽出来。西面是内部资料书库兼管理员的宿舍,所谓的内部资料也就是像《内部参考》、《参考消息》、《党史资料》、《红旗》杂志等发行到一定级别的报刊,或者是一些内部发行的图书,主要是文革前后发行的如斯维特兰娜《致友人的十二封信》、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伯恩施坦、考茨基著作选集》等所谓的“灰皮书”“黄皮书”。
至于众所周知的足本《金瓶梅》尽管名噪一时,事实上在内部书籍中却不值一提,记得一开始《金瓶梅》的发行范围有着很严格的限制,规定购书者需满足最低三个条件:第一是要年满45岁(为什么一定要非得年满45岁不可,估计制定政策的人想当然地认为45岁的人已经足够成熟,心力智力精力都不太容易促使其再犯那啥错误了);二是已婚(?已婚的理由很无厘头,谁说中国人不懂幽默的);三是只发行给省军级的高级干部或专家学者研究学习,每套书都要编号发行,并且对购书者的姓名、单位名称都要一一记录在册。这几个条件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在具体操作过程中,这几条都没严格执行,有人走后门一样也能搞到。内部资料书库一般不对外开放,需者要到厂里政工科开介绍信才可前来借阅。
管理员姓闾,叫闾文奇,闾姓在地方上并不多见,据说是战国吕不韦的后代,集中聚居在一个叫闾家庄的村子。闾文奇素有大志,自小手不释卷博览群书,后来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去新疆支边。57年反右运动时,他们单位要选一个右派,本来没他啥事,但闾文奇少白头,人长得老成,平时不苟言笑,看上去就具右派潜质,就光荣当选了。后来平反,但积极分子老闾同志业已淡了革命意志,心灰意冷,收拾了行囊回到闾家庄。老婆孩子都为当地土著居民,几十年生活在新疆,无论饮食、生活习惯还是社会关系都难连根拔起,老闾负气归乡,夫到天边妻不行,只得孤家寡人一个怏怏而归。
老闾回来后无业遮身,就跟人学说书。闾文奇自小看了一肚子的评话话本,上手很快。说书人在乡下比较吃香,除了相应的报酬,每晚还能享受鸡蛋茶的待遇。闾文奇的师傅喜欢生吃鸡蛋,每次说到半截都要主家准备十个生鸡蛋补一补。后来有个寡妇看上闾文奇,他到哪说书,那寡妇都会撵去,除了送上鸡蛋让他强身健体,还踊跃自荐枕席供其愉悦身心。闾文奇一时贪欢,后见那寡妇动了真情,想跟他天长地久下去,他不敢继续玩火,索性撂下醒木,托人介绍到化工厂里混个营生。厂长久慕其大名,本想委以重任,老闾历经沧桑,看透世情,说啥也不同意再沾一官半职的,后来他一眼相中这个近乎休养机构的阅览室,主动请缨来到这里。
闾管理员,或者叫闾馆长异常敬业,那时候图书采购不如现在这般便捷,手指点点,京东、淘宝、亚马逊等等自会送货上门,而且还有各种折扣,可以说是要啥有啥;那年头,你手上托着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货,当时是一个书荒的时代,整个乡里唯有供销社有一个图书柜台,卖的除了毛主席语录就是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偶尔进到几本《山乡巨变》《艳阳天》《金光大道》《西沙之战》之类小说,没等上架就被熟人走后门弄走了。后来供销社改制,竟连唯一的指望也不复存在。这种情况下,闾文奇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请新疆那里的同事朋友家人帮忙采购,请厂里的供销员出差的时候注意留心,自己也隔三差五地出门到旧书摊闲逛淘书。
除了上述手段外,一旦闻知乡里哪家有啥宝贝藏着,他立马动身前往,死皮赖脸软磨硬泡,直到把书借到手才肯撤军。像脂砚斋评八十回《红楼梦》、金圣叹评《水浒传》、毛宗纲评《三国》这几本书就是他从一个老秀才的后人那里弄到手的。书一到手,闾文奇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先饱眼福,看完后顾不上头昏脑涨,马上着手誊抄。他用钢笔工工整整地抄写在十六开白纸簿上,蝇头小楷,长则半月短则一周就能完工。抄好的书都被他右开竖行顺线装订起来,装帧清雅考究,保持古典书籍的风采,厚厚的几大摞,摆在那里就是煌煌一座书山,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极大地丰富了馆藏。
阅览室不光是知识的海洋,还是爱情的港湾。
那时青年男女彼此有了好感,一般不会直接跟对方说白,他们会通过借书还书这种形式来曲线救国。彼此共同阅读一本书,一起受着同样的精神熏陶,而后互相聊聊读后感想,通过这样沟通交流,使得正谈或将要谈的恋爱既隐秘又高雅,成则进一步加深革命的友谊,直至上升为伟大而无私的阶级爱情,即使有变彼此也不会由爱转恨,大家会互道珍重彼此祝福,在学习中共同成长,一起进步。
那时候大伙儿看书的速度奇快,一本厚达几百页的大部头,快的人一晚上就能囫囵吞枣地啃完,第二天一早就有得到消息的下家等在厂门口,彼此交换,互相传阅。看书的速度增强了男女感情升温的速度,年轻男女的感情像加速的列车,满载着彼此的友谊爱情书籍知识一起奔向未来。
有段时间,粉绣灵车间的刘胜利和久效磷车间的叶桂萍总是前脚后脚地来借书还书,更巧的是,往往刘胜利刚还的书,闾文奇还没来得及放回原处,刚好叶桂萍就要借,开始闾文奇也没上心,一还一借,省得麻烦自己起身去翻寻,也是好事。一次,闾文奇也是无意地信手一翻,却见一封信叠得整整齐齐地,就夹在扉页后。
刘胜利和叶桂萍都是化工厂阅读兴趣小组的积极分子,小组组织的活动他们都会踊跃参加,俩人撰写的读书心得时不时地也会出现在阅览室黑板报的阅览园地里。但为什么刘胜利不把看好的书直接转给叶桂萍,反而要多这一道手续呢。也许是这样显得更加浪漫,也许是彼此还有点不好意思把这层窗户纸捅破,闾文奇会心一笑,并没拆穿他们的小把戏,若无其事地把图书和书信一同传来传去。
后来好多年轻人通过借书确立了恋爱关系,有的因此结为夫妻,但刘胜利叶桂萍不知怎的没能走到一起,他们都各自结了婚,叶桂萍成家后就没来厂里上班,刘胜利依然喜欢看书,也看不出他有多少失落。闾文奇好几次想叫住他,问问他当初的情形,嘴张了张,想想还是没问。
后来闾文奇出过两次名,两次出名皆因手抄本。
化工厂发展壮大后,成立了宣传科,开始有了宣传意识。一次厂里的通讯员无意中发现了闾文奇的那几摞手抄本名著,其时书籍已经敞开供应,所谓的禁书啥的市场上应有尽有,闾文奇的手抄本完成历史使命,被他堆放在自己的宿舍一角。通讯员职业敏感颇强,马上从中觅出新闻价值,他采写了一则《花甲老人痴迷四大名著,历时十年手抄四百万字》,刊登于厂里的《枫叶报》上。没过多久,这新闻被县里知道,马上派记者下来采访,在县报二版用大半个版面刊载了闾文奇的事迹。恰逢县档案馆成立,马上来人把那厚厚几摞手抄本当作文物一样收藏进去,并隆重向他颁发了捐赠证书。年过花甲,闾文奇被人披上了一件怪模怪样的文化外衣,间或也有学校单位请他去做演讲,闾文奇说书出身,上台后毫不怯场,东拉西扯旁征博引,插科打诨说学逗唱,也算是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名。
还有一次也是因为书,也是手抄本。70年代爱情是违禁品,性则尤甚,大家谈性色变,就是在这样一个书籍缺乏思想禁锢的年代,却有一本名叫《少女之心》的黄色手抄本在民间广泛流传,书里直接描写了性行为和性器官,被姚文元斥之为“文革第一淫书”。
有相熟的朋友偷偷来向闾文奇打听,询问能不能搞到这个手抄本。闾文奇起初没加理会,架不住老是有人来骚扰,一时调皮,便学那抄写四大名著举动,自己也抄了一本《少女的心》。这书一经借出很快就不翼而飞,据曾经看过的人回味,说此书虽没传说中的那么黄色,但也颇动人心。闾文奇本就为应付朋友差事,没了就没了,呵呵一笑,自己也没当回事。
八十年代严打,便有有心人扒出此事。但大伙儿口耳相传,也只是听说过此书,并没人亲眼见过,派出所也没法追究下去。后来风声渐紧,县里要完成严打指标,重新把这事上升到政治高度,广大公安干警充分发扬掘地三尺的精神,终于在一个人家的床板下面搜到了这本书。也许已经太多的人翻阅,这个手抄本破烂不堪,扉页已经残烂了大半,饶是如此,还是能清晰地看出上面“少女之心”四个大字,如镌如刻,侦查员如获至宝,马上回去汇报,把闾文奇一铐子铐走。
事情有点搞笑的是,一开始风声鹤唳,后来就不了了之。据那个省里专程赶来的专家认真审查,说其中虽然也弥漫着严重的资产阶级腐化堕落思想,女主人公名字一样也叫曼娜,但跟真实版本的《少女之心》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换句话说,这个手抄本根本就是个赝品。闾文奇也如实交代,自己经不住朋友们再三催逼,只得从一本还未在国内公开发行的台湾言情小说里东拼西凑地弄了一大堆谈情论爱的文字凑数,纯属文字游戏。
后来港台图书大量涌入内地,有人终于有机会目睹到了闾文奇那个手抄本的原型,女主人公叫江雁容,作者琼瑶,书名——《窗外》。
俱乐部 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最流行的是改制承包,几乎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承包一下,那情形似乎再不改制再不承包出去,那些资产会烫得死人,于是绝大多数原本属于集体的动产不动产摇身一变就被改制为个人所有。因为是新生事物,大家都没什么经验,所以当时最时髦的一句话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这话可以操作的空间很大,归根结底就是要过河,至于过程中摸没摸着石头,用什么办法过河不管,反正到最后都是要过河的。
化工厂得风气之先,供销社改制时它的所有产权都被纳入自己名下,可谓尝到了甜头,但你甜头暂时还是公家的,化工厂性质上还是社办厂,主管单位是乡政府,这些东西理论上还应该属于集体资产。厂长头脑灵活,从政策里面嗅出改革的春风和市场经济的信息,并马上换算出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率,时不我待机不再来,于是在全乡率先推行资产经营承包责任制,与乡政府买断经营权,实行厂长负责制。
对外实行买断,对内厂长也积极推行承包,将原本供销社的门面对外出租,原先合并过来的供销社的职工可优先享有承包权,自谋职业,三年之内厂方免收租金。在这种大形势下,放映员吕解放主动提出来要承包大会堂。
大会堂是化工厂的主要建筑,见证了化工厂从无到有再到繁荣兴盛的历史,里面隔三差五地给大家放映电影,职工大会、文艺演出也在里面。大会堂不属于此次出租的范畴,但随着录像厅、台球室等各种文化娱乐兴起,收音机电视机走入寻常百姓家,大会堂也逐渐落寞,大家对看电影不再那么热衷,有时候放一场电影,观众竟只有寥寥几人;职工大会文艺演出一年也就一到两次,平日里的大会堂就空在那里无人问津,在经济术语上叫闲置资产,吕解放能够提出承包属于盘活之举。
大会堂体量很大,附属设施很多,吕解放承包后首先把“大会堂”三个字换成了“俱乐部”,字是请县文化局一个副局长大笔题写,其书法熔铸北碑南帖之神韵,入古出新,苍茫雄浑,野逸霸气,神采飞扬。装修后的大会堂除了原先放映电影、舞台演出外,还增加了歌舞厅、电子游戏室、台球室、棋牌室、照相馆,包罗万象,总之举凡那个时代能够有的娱乐项目皆一一纳入其中。吕解放是个胸有丘壑之人,少年老成,心思较之一般年轻人多了些许缜密,他承包大会堂并非心血来潮,他早就想好了承包后的方案和一揽子计划。
很快吕解放就发财了,原本一个孱弱自卑的男孩一夜之间成长为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最明显的标志是不断更换座骑,一开始骑一辆老二八“长征”,前后挡泥板都没有,车座里的海绵也掉光了,人骑在上面“咯铮铮”“咯铮铮”,像打摆子样瘆人的乱抖乱叫;后来就换成了二六“凤凰”,骑在“长征”上时,吕解放像是二万五千里长征中的红军战士,垂头丧气,革命意志不坚定;换成“凤凰”后人也涅槃,梳起了三七分,衣服领子也干净起来;再后来又换了辆山地车,山地车后鸟枪换炮,变成“大幸福250”,蛤蟆镜蝙蝠衫太子裤,外加风驰电掣的摩托车,穿越一下,套用我们当今社会的话就是,这行头绝对是那个时代最高端最大气最上档次的。
吕解放并非富二代,家里也没哪个亲戚当官,承包大会堂不是一笔小数目,加上重新装修,购买娱乐设施,有人估计没个十来万下不来,那他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启动资金呢。
吕解放平时话不多,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捧着本古籍翻阅,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书卷气十足,加上他主要工作就是放电影,肯定招惹了很多女孩喜欢他。面对女孩们的进攻,他却无心应战。二十几岁的人了,说不想女孩那是骗人,也到该成立家庭的时候了;但吕解放家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弟弟,要想风风光光地把女孩子娶进门着实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吕解放一想到这些就发愁,经常无缘无故地唉声叹气。相书上说宁生穷命莫生苦相,叹息久了脸上自然会带上悲苦之色,整个人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很多。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也到了思春的时节,有时他自己甚至想,只要不在乎自己家庭条件,哪怕对方是个寡妇、或者自己倒插门也可以啊。
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勇敢的女孩子,双乙烯酮车间的刘燕就着了魔似的喜欢他,她跟吕解放说,我不嫌弃你家穷,我不嫌弃你比我大八岁,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但刘燕嫌弃不嫌弃不管用,刘燕的妈妈看不上吕解放,这女人农闲时保媒拉纤,还捎带帮人看看手相刮刮眼虫,为人世故眼光毒辣,她说丫头,这小子左肩高右肩低,跟戏曲里的陈世美一个样,这种人可以同患难不可共享福,你嫁给他假如有好日子过我把这双眼睛抠出来当猪尿泡踩。
刘燕斩钉截铁道,不管我妈咋样,哪怕真的就像她说的那样我也不怕,我自己还有点私房钱,大不了咱们一起私奔去。刘燕还不到二十岁,她脑子里满是理想信念、爱情追求啊,可吕解放已经二十七了,他没能力也没勇气跟她一起实现共同的目标。
让吕解放时来运转的贵人是一个女人,乡工业公司王经理家有个闺女,年龄比吕解放大三岁,经理夫人来厂里看过电影,她一眼相中了在放映机前忙碌的小吕,她托媒人跟吕解放说,只要你同意这门亲事,不但让你一家过上好日子,而且保证让你说到人前站在人前。经理的那个女儿白白胖胖,眼睛大大的、水淋淋的,身上也是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凹,年龄大三岁也没啥,农村讲究女大三抱金山呢,唯一不足的她又傻又哑。
做决定的那晚,吕解放一夜也没睡,想了整整一宿,也叹了一宿的气。吕解放想,好歹是个黄花闺女吧,好歹没有让我倒插门吧,好歹能让弟弟们一人盖上一条棉花被了吧……
吕解放跟王小亚订婚后,他带着小亚到厂里各个车间分糖分烟,小亚虽然不会讲话,但人长得富态,见人一脸的笑,很受人怜爱。发到刘燕时,大家都有点紧张,生怕刘燕会发作。刘燕面子上看不出多少变化,只是整个人整整瘦了一圈,她笑笑,道:“解放哥,有嫂子了你也不能这么抠门吧,就请我们吃这种硬糖吗?来来,正好你来了,省得我再跑一趟,我今天也订婚了,我请你们吃大白兔奶糖。”说罢,从兜里掏出大把的奶糖四下撒开来,有一块糖落到王小亚手上,小亚欢欢喜喜地接过来,懵懂地塞进嘴里,笑眯眯地一挑大拇指,意思很甜很甜。吕解放嘴角抽搐了一下,心内如刀绞一般,脸上却没一点作色,不知怎的,他也吃了一块奶糖。大白兔奶糖真的很甜,虽然吕解放连糖纸也没剥就吃进去了,但嘴里仍然充溢着满满的甜意。
吕解放跟王小亚很快就结了婚,结婚一年后小亚生了一个女儿,女儿既漂亮又聪明伶俐,八个月不到就牙牙娇语。经理夫人想要他们再生个儿子,吕解放说生女儿时小亚已经吃了很多苦,不忍心让她再吃一遍苦,就算了吧。
俱乐部的事业蒸蒸日上,除了那些常规娱乐项目外,吕解放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到了联系演出上。那时的人们有了初步的市场经济意识,明星们下海走穴成风,吕解放邀请了很多国内明星来演出,最大的大腕是毛阿敏。毛阿敏来俱乐部演出的门票一张就是二十块钱,抵得上一般工人半个月的工资了,但还是全场爆满,一票难求。演出现场,毛阿敏跟厂长合唱了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厂长的男中音被衬得很舒服,竟然也显露出那么一点明星的范儿。后来演出的合影被厂长放大封塑挂在自己办公桌后面,每个进他办公室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他的风采,自然吕解放也从中赚得盆满钵满。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吕解放有钱后自然不乏很多女人主动投怀送抱,他都一一拒绝了。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也不是伪道学,更不是顾忌老婆娘家的感受,事实上他事业最红火的时候,工业公司已经撤并,王经理也成了一个只拿几百块钱内退工资的普通老人;丈母娘没了当初经理夫人的派头,眼见女婿越来越成功,自己反倒处处陪上小心,有一次家里只有吕解放和她俩人,言谈间甚至暗示吕解放可以再在外面找一个相好的,只要不跟女儿离婚就成。吕解放笑笑,道妈你放心吧,我会对小亚好的。
结婚十几年,吕解放对小亚一直很好,没人看到他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他们这个家庭多次被厂部、乡妇联、县妇联评为“五好家庭”,吕解放也荣膺了县、乡人大代表、县工商联理事等多种光环。
九十年代后期,俱乐部开始逐渐走下步路。
起因是录像厅被查封,录像厅老板在法庭上受到放黄色录像、打架斗殴、收留杀人犯等指控,一下子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录像厅老板叫,他的事与吕解放没有牵连,但唇亡齿寒,也间接影响了他相关的生意,俱乐部下面的歌舞厅随后也被查了几次,有几次被查出有卖淫嫖娼的现象,虽然最后罚了一大笔钱了事,但毕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打擦边球了;棋牌室因为有赌博现象,文化局稽查大队、派出所、工商部门纷纷来找麻烦,吕解放只得四下里打点,掏钱免灾。
刚刚把这些一地鸡毛收拾干净,把思路厘清,生意慢慢开始转向正轨,这时候发生了一场火灾,火是从电子游戏室那儿起来的,根子还是在于承包,由于将原来的建筑改造成门面,不可避免的出现了私拉乱接现象,许多电路蜘蛛网一般纠缠在一块,终于引发了这场火灾。这是很要命的一把火,这把火直接把吕解放的事业烧得一干二净,那火轰轰烈烈,火烧赤壁样,把一通连相邻的十几间房子都化为灰烬,这火烧毁了棋牌室、烧毁了台球室、烧毁了照相馆,把歌舞厅烧得只剩了个光秃秃的空架子,由于是电路老化失火,一般的常规手段没法用上,常人连靠近也困难,厂长当机立断弃卒保车,把化工厂的所有救火设施都集中到了大会堂一墙之隔的围墙边旁严防死守,绝不让火势蔓延过去,任由那火在这边烧得一塌糊涂。开始吕解放还求哥哥拜姐姐地张罗着请人来救,头都磕肿了,嗓子都喊破了,眼见着火势越发猖狂,心里忽然一松,索性坐到那满地狼藉里,没事人一般旁观起来。
那火呼呼啦啦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火势蓬勃,像极俱乐部开业时晚上盛放的漫天烟花……
录 像 厅 吴世发算是个年轻的老革命,他跟闾文奇一样,也有少白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吴世发当初是供销社的职工,做过五金柜台小组长,后来供销社改制时,其中部分年龄大了的人可以照顾办理内退手续。档案里面,三十多岁的吴世发被无端增加了十几岁,恰好符合内退条件。既然国家让你提前享受退休待遇,自己也没理由假模式样吧,吴世发爽快地办了手续。
一开始他蛮怡然自得,提前了二十余年享受退休生活,每天饿了吃,困了睡,一觉睡到自然醒,醒了也没啥事情可做,悠闲地这边看看那边转转,间或参与到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街上死只羊西街上死了个娘之类无聊话题。供销社职工是居民户口,虽然吴世发老家在农村,但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时,已经把他们原有的责任田收归集体所有了。上班的时候反正每月开支,旱涝保收,加上供销社各自有形无形的好处,虽不能荣华富贵但应付日子绰绰有余了;现在到了靠那点死工资跟生活真刀真枪肉搏的时候,衣服袖子遮不住手腕,一下子捉襟见肘了。
吴世发从学校出来就进了供销社,不会也不屑学习啥生活技能,便厚着脸皮又来找组织。他的思维很简单,既然靠组织施舍的那点工资不能养活自己,那么组织也有责任要负责到底,所谓“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斯时供销社早已解体,那么多门面啥的也被化工厂兼并征用,原先的干部退休的退休,转行的转行,吴世发就找化工厂理论。从政工科开始找,找到厂办室,一直找到厂长,连续找了几次;厂长也是供销社的老人员了,还比较看重战友情谊,加之吴世发这个人很有点痞性,厂长看到他心烦,就批给他一间门面,让他自主择业。
计划经济训练出来的思维,吴世发压根不懂啥叫自主择业,但他识天时知进退,知道再找下去也不见得有啥好果子从天而降,弼马温吃仙桃,不是凭资历,全靠脸皮厚,只好暂时接过安置条件。
不管怎么说,那间门面也算得上一个资源,虽然形同鸡肋,但也在他手上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几个来回。起初开服装店,为了节约时间和金钱,跟着一帮人大半夜挤在大卡车后厢里去常熟服装城进货,费心经营了半年,钱应该是赚了点,但又转手投资到店里;卖衣服的特点是更新换代频繁,进的货卖不完就过时就要淘汰了,只好半卖半送,店门前老是血糊糊的打着“亏本价、跳楼价、吐血价”等等触目惊心的标语。后来看到温州小商品经济兴起,又转行卖小商品,卖小五金,甚至连钓鱼的红蚯蚓熏粮囤的蛾子药都卖过,到最后卖的是什么自己也糊涂了,小小一间门店里面却是大千世界包罗万象,啥都有啥都沾点边,店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生意却是一天不如一天,真正的门可罗雀,闲极无聊,只好跟一帮人吹吹牛,打几毛钱一局的八十分。
开店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跟社会上的一些混混接触多了,本着多条朋友多条路的原则,也时常跟他们一起吃吃喝喝,称兄道弟的,几次下来大家都成了朋友。那些朋友有男有女,吴世发在里面年龄最大。本来少年人混社会不算稀罕,那时除了待业青年有分配工作的期盼外,广大农村青年也没招工的指望,一时又不甘心在家陪着老爹老娘“锄禾日当午”,只好在社会上胡混;但像吴世发这么大年纪还混迹其中就有点莫名其妙了,三十不学艺四十不改行,吴世发三十多了,头发又白,还跟着那些人鬼混就让人瞧不大起了。旁人还没嘀咕什么,他老婆首先耐不住性子,挺身而出,时常跟他吵架,加之物价上涨,开店除了倒贴钱也不见啥产出,那点内退工资开始还正常,后来就时有时无的,根本无法保障,贫贱夫妻百事哀,俩人没有孩子,也没啥后顾之忧,就爽利地离了。
吴世发虽然少白头,但他面孔长得不算老气,有一股清新的文艺范儿,特别是能吹得一手的好口哨,还是蛮受女孩子的欢迎。一来二去,就跟那帮人里的一个不足二十岁的丫头搭上了。那丫头作风不好,据说来者不拒,绰号公共汽车,好多男孩都上过车,还打过几次胎。吴世发离婚后缺了女人的滋润,有点饥不择食,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明知对方底细也管不了自己。那丫头爱喝橘子水,一段时间吴世发店里进了很多箱橘子水,供其随意取用,于是那丫头浑身洋溢着橘子特有的香味和年轻女孩子的青春气息,好闻得要命,让吴世发为之着魔不已。
那丫头自从跟了老吴后,居然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开始修身养性起来,像重新换了一个人。那些坏小子不死心,老是来撩拨她。她也不一下子就假装正经起来,依然跟他们闹,也适当给点小便宜他们沾沾,但到了关键的时刻,却是说啥也不会继续了。混社会的人原本讲究一个“义”字,既然人家铁心从良,他们也不好意思再勾搭,一时都收了觊觎之心,规规矩矩叫起嫂子来。
那丫头看上去大大咧咧,一旦收心却是一个极好的贤内助,她有个表哥在江南从商,头脑灵光,眼光超准,立潮流之前,领风气之先,出主意让他们把货盘掉,利用门面开设录像厅,就开了。化工厂里有大会堂,里面经常免费放映电影,但录像厅是个新生事物,其中热闹非大会堂可比,选择这个业务可谓商机无限。开录像厅最大的难题是经常会碰到有小痞子来捣乱,好好的生意不知何时就被搅黄了。这一点吴世发倒不担心,如今他在社会上已有一点名号,道上的兄弟还是肯卖点面子的。
上个世纪80年代,香港电影以录像带的方式传入内地,一时之间录像厅在全国各地遍地开花,港产片带来的生活方式的视觉冲击和感官刺激吸引了大批年轻人频繁光顾。录像厅门口、窗户全用厚重死沉的黑布帘遮挡着,门前立一块花里胡哨的小黑板,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当天的电影预告,不对号不限时循环放映,里面充斥着厕所的骚味、地面上没有掐灭的烟蒂、青年男女散发的汗臭、以及未名体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风月片、言情片、鬼片、武打片、枪战片、神话片,在那个文化匮乏的年代里,录像厅提供的影像,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当时所有人有关电影的憧憬和向往。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的青春基本都是在泡录像厅中度过的,那时看录像还有一种功能,《纵横四海》、《赌神》、《英雄本色》、《方世玉》、《黄飞鸿》、《东邪西毒》、《古惑仔》、《新龙门客栈》、《新上海滩》、《精武英雄》、《喋血街头》、《红番区》、《笑傲江湖》,这些打打杀杀爱恨情仇的电影全是青年人的江湖教科书,对于他们而言,看录像就是一种速成的体验江湖快意恩仇的方式。
那些让人热血喷张的古惑仔电影看多了,自然会产生偌多的模仿和追随者,当时乡里冒出很多帮派,十三太保、斧头帮、铁血团、飞虎队等等,许多青年人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其中,录像看多了,意气风发,热血上涌,经常做的事就是打群架。
当时最厉害的人是一个从新疆回乡借读的小胖子,他在家就经常跟生产兵团旁监狱里的犯人打,一次失手把一个犯人的眼睛打瞎了一只,小胖子的父亲是一个很有权势的官儿,赶紧想办法把他送回老家避风。借读期间住在亲戚家,一对老夫妻年龄大了,不敢也不能管教,他像脱笼的鸟漏网的鱼,每天从一睁眼就溜达到录像厅,一直赖到关门才依依不舍地起身。逢到打群架的时候,他也不管是不是与自己有关,看到落了下风的一方抡起拳头就捶,小胖子皮厚肉糙,一身横练功夫登峰造极,锤遍全乡无敌手。
录像厅最吸引人的是深夜场,午夜十二点一到,吴世发就会进来清场,把那些未成年的小孩子赶走,让继续看的人再加钱买票,而后出去把门锁起来,在里面大放香港三级片,《聊斋艳谭》、《卿本佳人》、《情不自禁》、《我为卿狂》、《玉蒲团之偷情宝鉴》,叶玉卿叶子楣邱淑贞几个波涛汹涌的艳星几乎是所有年轻人梦中的情人。
放三级片的时候一要防止有人看了后会控制不住做坏事,最起码不能在录像厅里做,吴世发会握着手电筒,不时在里面来回巡查,看到有男女过分亲热,会大声友情提醒,并时刻注意大家的反应,掌握火候,一旦觉得里面荷尔蒙指数过高,会及时插一部文艺片或鬼片降温熄火;另外就是提防警察来查夜,虽说派出所那边已经打点好,但不排除有人心血来潮过来捣乱一下,小丫头挺着大肚子蜷在门口睡椅上,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发出暗号,录像厅里的人会从旁边一个不显眼的边门依次撤退。
常在河边走,自然免不了湿湿鞋甚至失足跌下去,终于有一次,派出所配合上级部门扫黄打非,把吴世发和那些看录像的瓮中捉鳖都逮了去。本来只是例行公事,罚点款,教育一下了事,也有吓唬要拘留要劳教的时候,但雷声大雨点小,托人求求情送点礼也就罢了;但那次吴世发运气不好,在例行询问过程中,那些人里面竟然藏了一个杀人潜逃犯,再问,居然这几天吃住全在吴世发这儿。
吴世发也记不清这人来历,依稀记得是一个朋友拜托他照应几天,出于江湖义气,管了那人几顿饭。那人也看不出端倪,吃住也不讲究,有饭吃饭,有酒也喝一点,晚上就在录像厅椅子上随便对付一下。
事情麻烦大了,人倒霉石落井,新账老账一起算,不仅是放黄色录像、打架斗殴,还窝藏杀人犯,吴世发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杀人犯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枪决,吴世发作为窝藏犯、包庇犯、流氓犯数罪并罚,从重从快,判刑十年。
吴世发服刑时,那丫头才二十一岁,家里都劝她把肚里的孩子打掉,离开这是非之地,另外找个人嫁了,俩人一直只是同居,又没领证。丫头却很坚决,说当初开录像厅是我的主意,现在他因这个惹了祸,我再离开他真的不算义气人了。
历史在此再一次显示出了其吊诡之处,化工厂最可歌可泣的一段爱情故事居然发生到一个放黄色录像的流氓犯、窝藏犯,以及一个曾经那么不堪的女子身上,让人一时唏嘘不已,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吴世发服刑期间,围着录像厅混的那帮兄弟走的走散的散,也有人心里敬重丫头的坚守,不定时地来看看她,眼睛里再没往日的轻慢,只是小心地陪着她说些闲话。
化工厂里的墙上被厂工会的乔木写了好多大字宣传标语,“计划生育,利民利国”,“安全生产,人人有责”,“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等等,录像厅外的墙上是“奔向2000年”,当时乔木说这标语的正确读法是“奔向二零零零年”,而不是“奔向两千年”,因为大家印象里都不清楚两千年是啥意思,只好虚拟地想象为二零零零年,那么多的零,代表着遥远的遥远的未来,代表着也许不一定能实现的共产主义。
一次,一个小兄弟忽然道,吴哥最后被判了十年,刑期从1990年开始算起,那么,算下来等他刑满释放的时候正好是2000年哎。
是呀,正好是2000年啊!
2000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呢?!
大家一时都噤了声,眼睛里迷茫不已……
何雨生,男,1972年生,江苏省作协会员,泰兴市作协副主席,曾在<<检察文学>>、<<雨花>>、<<北方文学>>、<<青春>>、<<星火·中短篇小说>>、<<文学港>>、<<飞天>>、<<青年作家>>、<<当代小说>>等发表作品五十余万字,著有小说集《木头伸腰》等。
来源:《黄钟》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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