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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30 15:58:16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祖父有一个上锁的盒子,放在祖父房间书柜的上面,谁都不让碰。
那是一个雕花的木头盒子,大约有一本汉语大字典那么大。盒子上精美的镂空雕花和那把永远锁着的小铜锁总让人觉得里面应该放着些不一样的东西。
对孩子来说,在家里没人的时候翻箱倒柜是最大的乐趣,家是一个藏着宝藏的地方,永远不知道在哪个角落会翻出意想不到的宝贝。我曾经在阁楼里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圆形铜板,铜板的一面刻着个“囍”字,铜板的另一面是鸳鸯戏水的图画。找到那块铜板的那一刻,我欣喜若狂,我想,这也许是某个神秘组织的信物,或者是某个密室的钥匙,或许是我特殊身份的一种证明。
那个铜板我珍藏至今,当然没有什么组织来找我,也没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尊贵头衔。
我还在一堆杂物中找到过一个黑色的小瓷马,夹杂着白色的条纹,摸在手上光溜溜的。我觉得那是个古董,会有那么一天,有一个收藏家来我家坐坐的时候,惊讶地看见我的小瓷马,过了好久才勉强把嘴合拢,说:“这个东西怎么在你这儿?”我淡淡地一笑,说:“我小时候它就在这儿了。”于是,我在收藏界名声鹊起,无数人慕名而来,只为亲眼看到我的小瓷马,见到它的人都会先惊后喜,继而摇头叹息,一饱眼福之后失望而去,拥有如此国宝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和那个铜板一样,我的小瓷马至今还在我的书桌上安静地站着,除了我和我的祖父、爸爸、妈妈以及我们家偶尔到访的亲朋,它还没有见过其他人。
我的收藏还包括铁手镯、透明珠子、像玉一样的配饰、落满灰尘的砚台等等。
偶尔,我的活动范围还会从阁楼,杂物间扩展到爸爸妈妈的房间以及祖父的房间。在爸爸的床头柜里,我翻到过被妈妈称为软糖的套套,在妈妈的床头柜里,翻出过妈妈常带的假戒指。让我成就感最小的是祖父的房间。一方面,祖父有一种天生流露的威严,让我即使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对他的房间也有几分敬畏之心;另一方面,祖父是一个很严谨的人,几乎不苟言笑,在仅有的几次潜入他的房间的经历中,确实没有翻出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东西。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从未放弃过对打开祖父房里的小木盒的探索。我锲而不舍地寻找那把我从来都没有找到过的钥匙。那个盒子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糖,我长高了它就被放到更高的地方,有的时候我爬上凳子快要舔到它了,它又蹦得更高了。
我快要舔到糖的那一次,是在一个惊心动魄对的早晨。
那个早晨,爸爸妈妈照常在八点出去上班了,祖父照常在八点出去散步了,我照常在八点起床了。起床后的我去上了个厕所,然后把两扇防盗门都关好,又去厨房转了一圈,看到妈妈给我做了三明治,煎了鸡蛋,然后又看了一眼钟,八点十分,爸爸妈妈要到中午才回来,祖父至少还有五十分钟才回来,我要留十分钟准备他回家,也就是说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先去爸爸妈妈的房间里转了一圈,一切照旧,没有什么收获。我正在想,我是去祖父房里再转一圈呢还是直接打开电视看一会儿呢。就在我纠结的时候,我向祖父的房间里瞥了一眼,我没有看错吧,天哪,祖父的小木盒没有锁!言语已无法表达我的激动,我愣了一秒钟然后冲进祖父的房间里,搬起床边的椅子,我已经很接近那个困扰多年的问题的答案了,还有几步我就可以得到答案了!
而就在我搬起椅子走了几步之后,我听到了祖父的脚步声(长期的地下工作让我对家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非常熟悉),这个脚步声出现的时间点非常诡异,这个点,祖父应该已经走到公园门口了,即使是忘带什么也没有必要回来拿,公园里的厕所连纸都有,祖父在这个点回来是最近一两年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所以这个脚步声应该不是祖父的,但在我仔细辨认了几秒钟之后,又认为这确实是祖父的脚步声,就在我搬走凳子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听到了钥匙插进第一扇防盗门的声音。我抱着凳子愣了一秒,然后飞快地退回去,把凳子放回原处,床边第二块地面砖和第四块地面砖之间,然后跑到卫生间关门上厕所,全过程做到快准稳。
就在我坐上马桶的那一刻,“砰”一下,祖父走进家然后把门关上了。我坐在马桶上努力地调整情绪,就在我终于平静下来,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我又听见门响了,是祖父把第二扇门也关上了还是祖父又走了。我刚刚调整好的情绪又不好了,我决定坐在马桶上再调整一会儿。过了好久,外面再没有动静,估计刚刚那下门响是祖父又走了。我走出厕所。
我走到客厅里,先叫了祖父几声:“老爹,老爹。”果然如我所料,祖父又走了。然而,当我再次走到祖父的房间里的时候,刚刚还开着的锁又一次锁上了。
只差那么几分钟,如果我早起几分钟,如果我不去厨房了转悠,如果我不在爸爸妈妈房里乱翻,我就有足够的时间打开那个盒子。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从那之后,我每天早上家里没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祖父的盒子锁上了没有,但是祖父再也没有犯过那种错误。
也是那次的经历,让我对祖父的盒子更感兴趣了。祖父的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这是我十几年来一直思考的问题。我一直不觉得什么数学家、物理学家有多么伟大,我觉得如果我这十几年思考的是哥德巴赫猜想,说不定我也能取得突破,所谓的什么什么家,只不过是选择了和我思考不同的问题而已。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会想,除了找到钥匙或者祖父自己忘记锁这两种情况外,我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把盒子打开,比如说用螺丝刀把锁孔拧开,再比如说装成不小心把盒子摔坏。可是前一种方式技术条件不允许,后一种方式我没有胆量尝试。
祖父在家很少说话,却像山一样存在。祖母去的早,只留下爸爸一个孩子,祖父多年了既当爸又当妈,好不容易把爸爸拉扯大,有了不错的工作,又娶了孝顺媳妇,把他从乡下接到城里来过日子。听说祖母走的时候,祖父还年轻,有人到门上来提亲,女方条件还不错,但是祖父就是不同意,为这事还和我的太奶奶也就是祖父的妈妈吵过架。还听说祖父年轻的时候在村里当村干部,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有人有求于祖父,给钱送礼,祖父不收,送女人逛窑子,祖父看都不看一眼。
当然,这些都是我偷听爸爸妈妈谈话偷听来的。
撇开这些通过不正当途径弄来的情报,就我所见所闻,祖父是个很正经的人。这种正经有点像《白鹿原》中黑娃对白嘉轩的描述:这人的背太挺太直了。多年后,当我读起《白鹿原》,当我津津有味地品味白嘉轩这个男人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和我的祖父有相通之处。
祖父这些年在家里,虽然极少管事,但是如果爸爸妈妈吵架了,只要祖父出面,孰是孰非便会一清二白,如果乡间有什么纠纷,打电话给祖父,也能得到公正而又让人信服的解决。虽然多数是不起眼的事,但还是让我对祖父有那么一点点的佩服。祖父在祖母死后不近女色,在当村干部时两袖清风,年老后安心养老,甩手不管,这在农村看来简直就是为人的典范。
白天爸爸妈妈去上班,有时候只有我和祖父在家,祖父除了一小部分时间出去散散步,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看看书,写写毛笔字。祖父不会说我什么,但只要他在家,我就不会看电视超过一个小时,也不敢带异性的朋友到家里玩,祖父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神气。
祖父本身也为他的那个盒子增加了一分神秘感。
我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学习越来越紧张,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少,也就自然很少再想起祖父的盒子。到我出门上大学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忘记祖父那个神秘的盒子了。
大四那一年,我原本是打算考研的,但是意外以几分之差失利了,为了准备考研又错过了找工作。就在我忙着投简历,忙着各种招聘会,忙着毕业答辩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让我赶紧回家一趟,我正在电话里解释我最近是如何如何忙的时候,爸爸朝我吼了一声:“你爷都不在了,你他妈给我赶紧滚回来!”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听见爸爸爆粗口。
什么,祖父怎么了,过年回家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我连滚带爬地滚回家了。
回家参加祖父的葬礼,我披麻戴孝,游走在各种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之间,听着熟悉不熟悉的人对我用各种腔调说,节哀顺变。听说祖父走的时候很安详,但是把我们活着的人给累坏了。
所有的事情都办完,我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走进了祖父的房间。习惯性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祖父的盒子,然后习惯性地看向别的地方,然后又吃惊地再次看向盒子,时隔十几年,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这个盒子上的锁开着。
现在我不再需要凳子,只需要踮起脚尖就可以够到这个盒子。我屏住呼吸,慢慢地接近盒子,小心地把它拿下来,一如年少时对待我的小铜板,小瓷马那般小心翼翼。
我慢慢地把盒子打开,所有的想象都将终结于我打开它的那一刻,这些年的探索终将有一个答案,我慢慢地打开盒子。我似乎能听见多年前祖父上楼梯的脚步声,祖父开门钥匙发出的声音,我似乎还像多年前那般紧张。
我最终打开了盒子,看了一眼之后又把盒子关上,并且永远地锁上,放回原位,那是祖父一生坚守的秘密。
我不会告诉你,赫然出现于我眼前的,是一个无比娇艳的女人。
来源:《黄钟》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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