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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14 08:49:29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一、贺罢七十大寿
贺罢七十大寿,照了个“全家福”相,庄老敬喜极作魔了。
遵嘱,照相馆放大了三张。三张不同规格:最大一尺二的,配付紫红木翻梅花边儿的镜框,毕恭毕敬,端端正正,前倾在堂屋东板壁毛主席像正下面;中等八寸的,两片圆弧角亮玻璃一夹,插屏般嵌在黑檀木雕台座上,跟台历做伴,稳稳当当站在房内大办公桌左侧;最小四寸的,贴块硬纸板,亮玻璃纸袋子罩着,悄没声息地压在庄老敬枕头底下。
周到。这样,跟庄老敬练气功式子般,立、坐、卧俱全,高兴咋样欣赏就咋样欣赏。挺立堂屋中央,右臂一弯一撑,岩石般的大脑袋微仰,威严凝重,活脱当年庄副团长站在打仗地图前的架势。一屁股埋到办公桌前的藤圈椅中,全家包括庄老敬自己冲着庄老敬甜甜蜜蜜地笑。躺在中式大圆门绷子床上,顺手懒懒地从枕头下抽出,再“格铃”扭亮床头柜上的弯蛇皮台灯,那一团乳白色的柔光正准准地落到相片上,借助牛角柄放大镜,一格格电影片似的晃过去,乖乖的,那味儿,香、醇、甜、暖……
人到“古稀”,还指望个啥子哩?尤其象庄老敬这样的人,常人未吃过的苦,吃过;常人未享的福,享过;常人未担的风险,担过;常人未领受的欢乐,领受过。酸甜苦辣,九死九生,还指望个啥子哩!嗬嗬,哈哈,不就是这儿孙满堂全家福么?
一——二——三——,抖抖着手,颤颤着唇,哼,本人,老婆子,儿子,媳妇,大孙女,大孙女婿,二孙女,二孙女婿,独种孙子,孙子他姑爹姑妈,舅舅舅母,数一遍,再数一遍,嗬,不多不少,整整十四。十四,吉利,双数。“咚——叭”,庄家大院外面遥遥的、巧巧的炸开了一个爆竹。双响。待不得意又岂能不得意?庄老敬拍拍凌角分明的脑门,敞开风纪扣,一下摊开四肢,柔软的绷子床晃了两晃,他终于笑出声来,嗬嗬嗬嗬,哈哈哈哈……
全宅清净,老婆子上居委会开会,儿子媳妇在文教局任职,(那儿也有一套宿舍),独种孙子在国营电机厂上班。唯,三五牌老式座钟“嘀嗒、嘀嗒”,长城牌铁壳热水瓶“丝丝、丝丝”。人老了,正爱这静思默想。
究属何年了呢?刺猬似的头,过年方剃上一回,污脏的脸,晨起撸上一把,大伏天挥把锄头,一口气锄上一拢,好半天抬起头,抹把汗水。闷、热,扯不开风。展眼望不到头的庄稼地里,老远才看到个人,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苦命。偶尔,“嘎咕”一声,一只灰毛鸟“扑楞楞”窜入半宵。这是我庄老敬吗?是啊!可惜,没张照片留下来。不然,比比这张“全家福”倒挺有意思。亦不知是何年了。爹死了,妈死了,二地主张老三骗去推“牌九”。惨啰,祖传二亩七分地一夜输得精光,就此成了的的刮刮的无产阶级。大约,是私塾先生说过,(那是位倒运秀才),明皇帝朱元璋如有三亩地一头牛,也当不上皇帝了。我庄老敬虽比不上朱皇帝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亦算福大命长了。就在这叫天天不应的节骨眼上,新四军到了。有天中饭辰光,“的的打的打”,洋号一吹,新四军开饭了。热腾腾,香喷喷,馋煞人了。一位样子象班长的操着北边话邀请:“老乡,看啥?要吃,自个儿动手!”(可惜,连人家名儿都没问,下一仗这人就牺牲了)动手就动手,庄老敬一气扒了三洋磁碗,那人笑笑,又打来半脸盆。就此开始,我庄老敬一去十一年。
哈哈,张老三啊张老三,这场“牌九”你算输到嘴啃泥了。人生得意须尽欢,那年苏北解放,大军即将渡江。我,“的格笃”骑匹枣红马,带两名警卫员,一马放到乡公所,一声令下,将你叫来。你呢,那龟孙子样,“咕咚”就是三个响头。我说我是谢你来了,没有你也没有我今天庄老敬。你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说着又是磕头。我心里一舒坦,怒意全消,顺手扔给你一支“白锡包”。不提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文革?总该捋掉一层皮了。谁说的?头回闹喷气式,老子一头从台上栽了下来,直壁直挺,口吐白沫,那群乳臭未干的红卫兵初初上阵,慌了,不知老子有内功,一点不碍,竟乖乖让我住进了医院。如今虽说离休,还挂了个县工业局顾问……嗬嗬,只因我庄老敬竖在台上,方有这合家欢乐。方有这,咋说哩?就算是十四只叮当响的铁饭碗罢。当然,这话如今背时了,被文人搞臭了,天底下就数这些穷酸秀才最难玩,自己没本事,一天到晚发牢骚。我庄老敬不善耍笔杆,可这点大理我认定了。我庄家的人不捧铁饭碗,难道叫张老三之辈去捧?嘁!听讲张老三的孙子搞事业出了色,得了劳动模范奖状。县委也没好好把关。左不对,右就正确?那小子富得抖起来了,三十大几的光棍堂儿,去年竟娶了个黄花女,今年就养了个大胖小子。前些天在街上看到张老三,那熊蛋不知真没看见,还是装糊涂,眼睛长到额头上去了,连庄局长也没叫一声。人家恭维他“四世同堂”,他竟说托共产党的福,政策好。妈的皮!庄老敬要说粗话了,自己不屙泡尿照照影子,这话轮到你张老三嘴里出吗?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年不一枪毙了他,我就不信这熊蛋改造好了。庄老敬浑身燥热,“噼啪”拽开摇头风扇,三叶片越旋越快,“咝——”,那摇头摆脑得意劲,一口气等不到一口气地叫着:“丝丝丝,四世同堂,四世同堂,四世同堂……”
这会儿,独种孙子庄喜连蹑手蹑足地踅进来。这小子,跟他爷爷一样的大块头赤红脸,通身的全毛哔叽,直笔直挺。人靠衣装,不错!如今的青年人都有一两套好衣服,排到一起人人喜人。可只要一开口、一动作自有雅俗之分,高尚低下之别。庄喜连远望倒也仪表不凡,气貌堂堂,却苦于开不得口,接触不得人,你看他那番作为,东瞟瞟西瞧瞧,确信奶奶、妈妈都不家,冷不丁摊开巴掌,险乎杵到庄老敬鼻子,庄老敬微睁开眼,长叹一声,顺手从裤袋里抽出一张早准备好的拾元大币。
“咋啦?”独种孙子瞪圆了眼睛,“我的老祖宗喂,每回总想扣下两块,两级工资给拾贰块嘛!”说着,硬挤挤眼睛,泪蛋蛋,随心而出。庄老敬最怕孙子掉泪蛋蛋,忙不迭又抽出一张,伍块的,孙子眼尖,没等老祖宗反应过来,捞过就走。“回来!”庄老敬绷紧了脸。照例,他要训斥一番。“嘻……”孙子毫不在意,连笑连朝后退,“老祖宗,你老的话,我,我牢记着哩!”
每到十号,孙子厂里发工资的时间,庄老敬都要演这出戏,给孙子加两级工资。听着孙子拉院门关院门的声音,庄老敬摇头苦笑了。他的无往不胜的自信心受到了动摇,一肚子内功也帮不上忙。他颤颤地扶着床梆抬起身,“全家福”照片滑落地板上。他弯腰拾起,下意识地抹抹灰尘,早先的兴致一扫而光。他想起那一天,照相馆的同志问他,要不要题几个字,他心一动,真想挥笔来个“四世同堂”,可……只好挥挥手叫人家走了。“阴盛阳衰,阴盛阳衰,壮气都叫孙女拔光了,我在世,恐怕看不到四世同堂了,阴盛阳衰喽……”
二、阴盛阳衰
庄老敬的话是有根据的。打去年一离休,不自而然,他就专门研究《四世同堂》这一课题了。大道理么?都懂。他也曾想方设法从这没得意思的课题中摆脱出来。练气功,打太极拳。应邀到学校讲战斗故事。(以往一般是不应的)叵奈,眼巴巴地观着台下胖呼呼的小脸蛋心里一热,鼻子一酸,“四世同堂”这四个字便拐弯抹角地钻出来了。
说来,简单。庄老敬夫妻俩生一男一女。为早见孙子,小儿子十八岁就给他成了亲,那时不象现在,早婚成俗,还有十六岁当爸爸的呢。谁知儿子成亲后,媳妇不争气,一连生了两个丫头。庄老敬下了决心,第三个如不换胎,便叫儿子跟媳妇离婚。我庄家一子单传,不同别人,大不了贴女方几百元损失。也许,天老爷不忍夫妇离散,第三个就送了个孙子来,就是庄喜连,取连续生子的意思。也不知咋闹的,媳妇就此刹车,肚子再不见挺。但是大女儿迟两年出嫁,撞门见喜,这年春节结婚,下年春节不到即生下一个。跟着,两个,三个,三个均长“小麻雀雀”。人丁兴旺,直把庄老敬夫妇羡慕得眼中冒火。
此为一代。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轮到孙子孙女这一代,类似情景又出现了。大孙女庄接弟,二孙女庄领弟都上到大学毕业,虽说工农兵学员,好歹也是国家干部待遇。两个自由恋爱嫁出去,一前一后都养了大胖儿子,也即庄老敬的重外孙。偏独种孙子不争气。单小学上了八年,跟后初中五年。小事,不值一提。庄老敬只上过三年私塾,不照样签字划行,做到目前职位?庄老敬的儿子也只读到小学毕业,如今不也是教育局副局长,手下管多少大学生?嘁!
用庄老敬的话说,独种孙子关键的关键、问题的问题乃不近女色。哪有青年小伙子不想老婆的?从二十岁观察到二十二,闹得庄老敬甚至怀疑孙子生理上有问题了。非也,有年验兵,那是独种孙子安排到电机厂的第二年,庄老敬事先通过有关渠道向医生打了招呼,假说服役,叫孙子去体格检查,实际专查这一关键。结果得出了令庄老敬满意的结论。一场虚惊,乐得庄老敬请了医生一桌,外加每人一瓶汾酒。
就第三者看来,他孙子的要害先是高不成低不就,继而是操之过急,败坏了名誉。大概,是谈了第七个或是第八个罢,做奶奶的情急智昏,事先关照了孙子一套,等人家姑娘来后,奶奶悄悄带上了房门,做孙子的也太猴急,不等对方喝上两口茶,天南海北吹上一通,兜头抱住就吻。姑娘家,几曾见过这阵仗,急呼两声无人应答,拼出了老命,一下挣开,旋又,“噼里啪啦”,足足赏了庄喜连四五个脆迸迸的大巴掌,随即拧开“司平宁”门锁,捂着脸,哭叫着逃了。一场精心导演的好戏,不到三分钟就歇了锣鼓。哪有不透风的墙呢?从此,再丑的姑娘也不敢跟庄喜连兜搭。到粉碎“四人帮”后,介绍一个人更不容易,人家姑娘眼睛眶子高了,也讲究本人的真才学真本事了,一拖拖到现在,庄喜连二十七岁了。
阴盛阳衰,的确是阴盛阳衰。前次照“全家福”,大孙女接弟,二孙女招弟都没带重外孙来。一则怕伤了老人的心;二则庄老敬一天比一天反常,易怒,别人总象欠了他的债。看到重外孙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重外孙见到他就朝妈妈背后躲。他更生气,重外孙索性不来了。
庄喜连自挨巴掌后,打滚撤泼闹了半天。从此反而定了神,他越定神,做上人的越急火。说来,也许人家不相信,他爸爸不知听谁说的,文学青年爱情书读得多,情窦开得早,结婚也早。便到县图书馆借了十来本书。《红与黑》、《俊友》、《爱是不能忘记的》,古今中外,林林总总。奈何,庄喜连翻都不翻,他见到书就头疼,更谈不到情窦大开了,气煞人了。其实,他有他的志趣。只要庄老敬细细回顾,早露端倪了。
且说那年深挖“五·一六”。庄喜连爸爸蒙军代表器重出任办公室主任。对干这,庄老敬一直不乐意。“作孽,作怨!”庄老敬硬梆梆地敲着桌子。“不,爹!”刚上任的儿子说:“上面看中你,硬推要惹祸。再说,喜连的党籍还未解决”。他尽量压低了喉咙:“我手下,你手下都有几个胳臂弯的人,人家一贯老实可靠,对老干部有感情,趁此也了却心愿!”
老字辈正斟酌。孙子冒冒失失闯进来:“老祖宗,爸!”庄喜连叫罢说道:“厂里成立小分队,我要参加!”
“好啊!”做爸爸的喜出望外:“这还不容易,我跟你们厂打个招呼,也该到阶级斗争第一线闯了,争取火线入党,老实讲,全家也就你这一白衣人士了!”
“入党?”孙子毫不客气:“下次文化革命当走资派?我才不上这个当呢!还是小分队好,外调游山逛景,回厂一拿补助费几十块。嘻嘻!天天还有三角小夜饭费,月大九块三,月小九块……”没等庄喜连讲完,爸爸浑身凉了半截,直勾勾地看着庄喜连,好似第一次相识:“这小子,弄钱超过入党,财,财迷心窍啊!”庄老敬脸紫得象猪肝,愣愣半响,嘴里“妈的”、“妈的”几十声,说不出个道道来。
可是,龙生龙,凤生凤。时隔七八年,庄喜连竟想入党了。好嘛!有这个进步愿望就好,我庄家孩子,入党天经地义。庄老敬兴致来了,正二巴经将孙子叫到房里,乐滋滋地问:“小喜喜,跟老爹不许说胡话,你小子真想入党?”“咋不真?”“好好!”爷爷兴致更高:“那,你为什么要入党呢?跟老爹说说”“为什?”想不到孙子眼睛一眨,一点不做假,泪蛋蛋真掉下来了。庄老敬心里“格登”一下,瞬间又高兴起来,孙子愿望迫切呢,自己当年,不也曾缠着排长、抹着眼泪表达过崇高的愿望。他依然笑微微地等着孙子开口,孙子说:“老祖宗,你知我们厂搞工调不?你知我们检验室两个人不?两个派一个额子,那狗养的是个党员,摆到贡献他说了,非党员不能跟党员比贡献,党都能加入,怎能不加工资?”
“放他娘的臭狗屁!”庄老敬一盆冷水浇到脚后跟,“还,还满有理!我,我们当年是这样吗?”他指指孙子:“打宿迁,占临沂,攻济南,哪一趟不是我们党员当敢死队,妈的……”
满门都惊动了。妈妈沾着满手面粉,从厨房奔出来,一听气不过:“小喜,你咋这样呆哩?你就不会说,我庄家一门子都是党员,不要说你老爹,就是我老太婆,党龄也比他年龄大哩!”爸爸恰巧也在家中,他先扶老人坐下,斜了泪水糊糊的庄喜连一眼,说:“这下懊恨了吧?小喜啊小喜,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深挖那阵,我叫你入党,你说那些屁话,认钱不认党,好!”他大巴掌一拍:“坏事变好事,我倒不信我家小喜送上申请,哪一级好不批!”
庄老敬越听越不入耳,抖抖差点嘴唇,咬了咬牙,气鼓鼓挤出一个字:“滚!”跟着,一屁股“咯叽”瘫倒藤椅上,五个手指叉进头发泪水唰唰地朝地板上滴。一切都凝住了,僵住了,“三五牌”大座钟仿佛也停止了走动。我们的庄老敬,在家就是个至高无上的皇帝,真发了火,谁也不敢劝他半句。好大一会,庄老敬缓过气来,斩钉截铁地下令:“谁再提小喜入党,老子剥他的皮。妈的,人家党员要争工资,我家孙子为加工资要入党,我庄老敬的人被你们丢光了!”
“对对,不提!”做奶奶爸爸的连连点头,独种孙子也吓得连气都不敢伸一口。
点头归点头,该咋做还是咋做。加工资非同小可,背着庄老敬,庄家几乎全面动员,通官通府,连干儿干女也跑得气喘吁吁。庄老敬不在气头上,亦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独种孙子啊!
也不知几回上、几回下,闹到来了,厂里承认那位组织同志说得不对,要深刻检查。但经职工代表大会讨论,工资还是他加。何以?全年出勤。而庄连喜,一年倒有半年请假。稍后,工业局为照顾老同志情绪,多拨一个机动数,谁料,又是职工代表大会通不过。
“想不到啊想不到,横职工大会竖职工大会,假若教育部门也来个教工大会,我这局长还当不当?假若掉在前几年,事情要好办得多。”庄喜连爸爸一脸哭笑不得的窘相:“都怪‘洋码子’太赘则,假借民主,存心跟老子作对!”
庄老敬听在耳里,心里也不舒服,但看一家子萎头耷耳的模样,不觉悲从中来,口气软和许多:“洋码子略嫌过分执行文件精神还有个灵活机动呢。小喜也不太不争气,加工资事小,这凡事都经职工大会,党组织还发挥不发挥作用?路线不端正啊!这样,算了,他扫了泪水糊糊的孙子一眼:”厂里不加,我给加两级,啊!甭淌猫尿了,你姐姐不费一点神,早加了阴盛……”想想当孙子面讲这点妥,忙将后两个字噎下去了。
孙子竟撸撸眼泪嘻开了嘴。敛钱,聚财。庄喜连早就核计过,只要存上一万块,纵若不工作,一月也有四十元利息进项,庄家谁也不晓,他已地老鼠扒了二千一了。钱,真功夫。
一天大事,烟消云散。生活又回到了常轨,孙子积钱,庄老敬研究“四世同堂”。大约,又过了半年光景。庄喜连爸爸托人介绍了一个刚分配来的老三届出身的中师生。姓赵名杏芬。做奶奶的悄悄去相了一下,姑娘甜气形,年龄虽大了些,三十,却是组织同志。人家提出,等庄喜连入党后再考虑婚姻问题。庄老敬反复分析,也觉顺理成章。孙子入党,确乎不够标准,可丢掉这个又找谁呢,苦煞、难煞。能否请赵杏芬让让步?不,赵杏芬不同意。有何办法?这起码的逻辑推理庄老敬是懂的,欲达“四世同堂”,必娶孙媳妇,欲娶孙媳妇,必先入党。“还是到党内再加强教育吧!”庄老敬暗自苦笑了。“可……”,庄老敬眉头跳了两跳:“洋码子?”
三、洋码子
“一二三四”,中国字,土码子;“1 2 3 4”。阿拉伯数字,外国的,洋码子。
“洋码子”,姓杨名邦志。瘦长脸,尖下巴,眼睛挺活,就是背微驼,走起路象鸭子划水。在外人听来,好像姓名叫歪了音,没啥稀奇的。殊不知,内中大有深意。在那凡洋必资、必修的年月,一声“洋码子”出口,既显示了我大老粗天生革命的优越感,又表现了对杨邦志之流的鄙视。从而,划清了界限。
杨邦志也算洋到家了。菲律宾华侨,不仅有“1 2 3 4”,更有“ABCD”。十五岁中学毕业回国参加抗日战争,先是投奔国民党,后又从国民党军队逃到了延安。庄老敬当二营营长时,他是团政治部主任,庄老敬提了副团长,他还是团政治部主任。一九五四年一道转业本县,庄老敬当工业局局长,他小了,第三副局长。虽疑而用,但不可大用、信用。洋码子么,几十年来,虽说日子不顺畅,也没犯大错误。到文化革命,反正一锅煮,中国走资派也好,外国间谍也罢,少不了你也逃不了我,劫数。只是到“结合”时,再轮不上他了。直到前几年,才任电机厂党总支书记。其实,他并不情愿。上任三个月出头,便打了离休报告,其理由:职老迈无能,欲学无门,望另择贤能,云云。
“老局长!”现任工业局王局长敬重地说:“你老毕竟洋学堂出身,光ABC抖出来,也够我们拾半天,你搞工业都难入门,谁还讲得了门呢?慢慢来,外行变内行。”
“变?哈哈,谈何容易!”杨邦志深不以为然:“年纪不绕人,毛泽东同志晚年还犯错误,何况我等?让三四十岁的去变嘛!再说,我厂内行甚多,单技术科有理论有实践的工程师便有四位,现成的内行不用,何苦叫我们来变?老王啊,我看你也不比我强多少,尊重现实,大胆提拔!”平时辰光,也喜欢读读文学刊物,但最反对文学作品神化刚落实政策的领导干部了,一上任就象长了三头六臂,三月不到便改变单位面貌。原本外行,关牛棚可以关出对“四人帮”的仇恨。关不出指挥生产的神通。实践出真知还灵不灵?别人相信,我杨邦志过来之人,不信。他有观点有实践,上面不批准离休,他干脆来个不懂的不管,生产摊子全交给付厂长和几个工程师,近数年中,又陆续吸收了十多名技术人员生产骨干入党,提拔了两名付厂长,七八个车间主任、科室干部。如此一来,电机厂居然名列全县同行业之冠,当然,也惹了不少废话。当面,有人恭维,“电机厂是第一流人才内阁”。背后却嗤之以鼻:“上面给个捧槌,洋码子倒当针(真)了,邓小平要提他到中央去了!”“当针,怎能不当针呢?”杨邦志一笑置之。“我们这些同志啊,当年紧跟再紧跟的劲头哪去啦,哈哈……”虽属老实话,该伤乎多少人啊!他又不知顾忌,当人百众高谈阔论,于是,不少人主动考虑他的离休问题了。
庄老敬人在家中坐,外面情况全知全晓,他当然也想到这一点。
这天夜里,三五牌座钟的拨簧已嘶嘶的就要敲十二点了。庄老敬卧室内谈兴正浓。庄老敬躺着。老伴坐在他左侧,媳妇居于婆婆下首,斜倚着三门橱,儿子站在右侧,手撑着庄老敬所躺藤椅椅把。
“爹!”儿子烟蒂一扔:“舍此没有别法,洋码子标准的榆木脑袋,请人跟他明说,闹不好落个话柄他手上!”
儿媳妇帮腔:“爹吔,再请王局长关心他一次,离休嘛,咋说咋有理,他不是打了报告吗?直截批下去算啦!”
“说得轻巧!”庄老敬躺着纹丝不动,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考虑问题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离休好办,谁去接他那烂摊子。你们懂得什么,现在搞调整,轻纺好办,电机行业只他厂搞得不错,一年两千万产值,谁敢保证?洋码子只顾生产不问政治,猪癞子狗瘸子都为他卖命!”
“依我!”庄奶奶爽快:“索性跟洋码子挑明,好,有诚意,请他一桌。不识相就跟他摆,我家小喜哪块不如人?不偷不扒,说到天外,总比哪些臭秀才政治上可靠。这世道,也真反过来了,昨天又请媒人去,人家姑娘一点不松口。也真是的,加工资加不到,入党入不了,工作好顶替,这入党,假如好顶替,我,我跟他妈情愿退党,两个换一个都值!”
“越说越不上路数!”庄老敬胸脯一挺坐起来,眼看又要发火了。
“爹!”儿子慌忙解劝,:“妈也是说的气话,都怨小喜,幼稚、天真,倒退个七八年,不,哪怕两三年,也比现在好办得多,深挖那阵。”
“去!”庄老敬头一侧:“又唱你那深挖经了!”
类似家庭理事会,庄家恐怕开过不下五次了。几乎每次均以儿子的埋怨,庄老敬的发火告终。老字辈焦虑,独种孙子早睡到黑龙江去了,一阵阵均匀的鼾声从吱开的门缝中悠悠地送进来。庄老敬越听越烦燥,他从枕头下抽出“全家福”照片,扫了一眼,又胡乱塞到枕头底下。他,看不下去。
入党入党,说起来容易,想起来容易,办起来却这么难。好象,一抬腿就是“此路不通”。这倒是庄老敬历史上难碰到的。棘手,异乎寻常的棘手,该打的招呼,打足;该说的话,说尽。王局、张部、小王书记、大王书记,甚至电机厂金副厂长都表了态,讲了话。或明朗、或暗示,或正面,或迂回,奈洋码子以不变应万变,慢慢培养,研究研究。这老牛皮筋,几年发展了十几名党员,吃火不怕烫喉咙,到我孙子他要慢慢培养了。欺人太盛。当真如小王书记劝自己的,现在知识吃香,形势不同了吗?当真小小一个陈爱武就叫商业部长检查了吗?这报纸文章,卖狗皮膏药,谁看?说到底,不能代替中央文件。我庄老敬不信这世界上有办不到的事。可信不信由你,洋码子,真狠!竟一将把关,万夫莫开。洋码子啊洋码子,你也太厉害了,竟登门教训起我来了。是的,这桩事庄老敬既没告诉老伴,也没告诉儿子。告诉他们有何用处,还不是白生一肚子气。大约,前天下午罢,一家就剩庄老敬一个。闲极无聊,扑克牌“闯关”消遣。从不登门的洋码子突然划着八字脚踽踽而至。按常规,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洋码子倒不怕热脸靠冷屁股。一时间,竟弄得庄老敬手足无措,大将军似的身块好象比洋码子那瘦筋螳螂矮了一截,瘦了三圈。
倒茶,敬烟。敬烟,倒茶。庄老敬愠怒的脸偏着,一直不看洋码子一眼。杨邦志也觉压抑,憋不住终于开口了:“老庄啊,情况你都清楚,找我的着实不少。我琢磨着,老战友,何必人心隔肚皮,还是明说掉好,哈哈……”
“是啊,好嘛!”庄老敬云里雾里地漫应着。
“你孙子,庄喜连!”洋码子恢复了直来直去的本色:“你老庄肯定比我了解,实在合不上党员条件啊!”
“唔!”庄老敬抬起头,横了杨邦志一眼。杨邦志完全知道这一眼的意思。他笑笑,依然那么诚挚:“这话,也许你一时接受不了,做爷爷的总觉得孙子十全十美,总想为他们安排个理想的前途。我呢,也是做爷爷的人了,此种心情人皆有之,毫不奇怪!老庄啊,中国有句古语,叫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一辈为下一辈操心是应该的,但不能过分,不能过分!”
教训人,要死!真是皇历翻倒过来了。这几十年,有谁用这样的口吻跟我讲话?别以为你洋码子当了几天一把手,我庄老敬还是工业局顾问,你洋码子的上级。孙子,不够条件,这话我说可以,咋也轮不上你啊!庄老敬想避开这一话题,索性问问他厂里的情况,拿出上级架势,变被动为主动。可苦于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只好紫涨着脸,哼哼着。
杨邦志以为自己的话收到了效果,欠欠屁股,凑近一步,话也进了一层:“老庄啊,论参加革命,我恐怕比你还早一年。可是,我们为什么参加呢?现在,这一套有人视为卖狗皮膏药,狗皮膏药能治病,该卖的卖。总不是为个人、或者一家人享福吧!我常想,我们这个党要我们这些党员干什么的?不就是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吗?这一点,现在有些新党员一宣誓就丢到脑后了,老想变后为前,我们一些老同志中,天天维护党的领导,也不想想这几个字的含意,好象谁向他提意见,谁不听他的话,谁不满足他个人的要求,谁就触犯了他这个党的领导似的。曲解,曲解,言重了,言重了!”杨邦志微微笑笑,还是自拉自唱。他,不怕做恶人,要说的都要说出:“庄喜连递上申请书,大好事,可他内心真象申请书上写的?他的行动真象申请书上写的?有句话,一般人是不会告诉你的,你知道小庄的外号叫什么——钱呆子。我找小庄谈了,还是先努力做个好工人吧!啊,老庄,你咋不开口,就我个人唱独脚戏!”
老庄早气坏了,他闭着眼,仿佛睡过去了。实际上他一个字一个字紧张地听着。他想反驳,凡事说起来都轻巧,假若我孙子也象你孙子上北京大学,我也会唱高调了。道理都对,可按洋码子的办,我们党三千八百万党员,能有一半够标准吗?但这些话搬得上桌面吗?算了,跟洋码子这愚夫子没说头。愚得可怜啊,不,可怕!有何办法?孙子偏偏落在电机厂。一将把关,万夫莫开,我算相信了。当时,庄老敬打定主意,再找人做做那赵姑娘的工作,还是先结婚,后想办法入党。但,对方仍然寸步不让,昨天媒人就给了答复了。庄老敬已记不清是怎么送洋码子走的,只记得自己出了一身粘汗,衬衣都湿透了。
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有点同情起自己来,古稀之人,为不争气的孙子净净的矮人一头,真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昏闷、窝囊。又何苦呢?他想到前几天买书,又好笑又好气。听说新华书店有部《四世同堂》,自己还以为谈什么经验的,忙不迭买了来,谁知是部大故事书。姓舍的写的。这些秀才,连姓也怪。
老伴也没睡着。她推推庄老敬:“小喜他老爹,我心里老不除疑,说出来你又要动火了”。她停了停,见庄老敬竖着耳朵凝神,勇气陡增:“听街对过二奶奶嚼蛆,前几年她家请了个先生,掐指一算,煤炉底下有半片小拐磨盘,按先生说的,一找正着,随时翻了个身,家运就此旺了。插队的调上来,劳改的平反,今年孙子取了同济大学,媳妇脾气都变好了,一家和和睦睦……这些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我家小喜……”“小喜咋啦?”“我,我也想跟小喜算算”,为了加强说服力,老伴讲了一个又一个,胳肢窝认字,身上过汽车,疯婆子看病,石人点头。“都说气功,科学,报上登着。你练气功日脚也不短了,胳肢窝能认字?还有飞盘子,天外来的,我看就有点神道。”庄老敬被她说得七上八下起来。老伴见他似信非信的样子,索性和盘托出:“我跟对门二奶奶讲啦,也请一请,我出面,不信洋码子他们能把我老太婆怎样,你装不晓得就是了。”
“当真?恐怕……”庄老敬犹犹豫豫。“啊呀!反正离休,听听消消遣也好,人家离休退休的扒闷胡,搓麻将,赌钱,也没谁说个不好,散散心!”
人都叫老人为“老伢儿”、“老天真”。庄老敬老伢儿的兴趣鼓起来了。“单听听这瞎先生嚼个什?”他想。
四、请先生
先生并不是那么好请的。庄老敬他老伴传话给对门二奶奶的第二天,人家就来了回信:找了两位,一位到文教局领了执照,改行唱新书了。另一位因为实行责任制,媳妇儿子老太婆都下田,家中看门,走不出来。其实,这几年手上有活钱了,媳妇儿子怕丢脸,不情愿先生出来混了。“衣食足然后知礼仪”,然后要面子,也属人之常情。请不到就算了,庄老敬权衡利弊,考虑影响,也无所谓可。不过,对门二奶奶是位热心人,尤其对庄家的事,好象格外巴结一些。举个例子,只要庄奶奶一喊,她可以丢下炉子上烧的饭来帮庄奶奶剥蟹、剔蟹、熬蟹油。何况这样件大事,哪能不颠颠簸簸呢?她拍胸脯了,包在我二奶奶身上,打破头也要请位包算包灵的好先生。
先生也不难请。经二奶奶稍加努力,这天下午大约两点钟光景,庄老敬睡足了午觉,老伴正为庄老敬打洗脸水,院门外面响起了二奶奶激情洋溢的声音:“庄家奶奶,先生请、请来了,蓬蓬,开门,蓬蓬!”
庄老敬闻声脸色陡变,他横了老伴一眼,“谁叫她大叫大嚷的?”庄奶奶顾不上跟老伴解释,脸盆一搁,手捷眼快,忙把庄老敬推到房里。一会,院子里响起了竹子戳在青石板小径上的“笃笃”声。
“我说呗,有我二奶奶出马,咋会不给面子,哎呀!吃过中饭洗罢锅碗就下乡,三四里整整个把钟头,累的个我上气不接下气……”
老伴说:“二奶奶,喉咙放小点。”
“我懂,”二奶奶格格笑着。
其实,请先生时,人家本不肯来,她就对先生说了:“甭怕,人家一向都是大干部,出事由我二奶奶担着。”事情往往如此,当领导的横影响,竖影响,满以为滴水不漏,其实外面早飞飞扬扬了,只他一人蒙在鼓里,谁敢告诉他呢?
扶着先生坐下。先生顺手将竹子靠在腿边。
先生问:“相公多大啦?”
老伴答:“二十七”
“嗯,属羊的。”
“时辰?”
“晚上六点多钟”
“正申时!”先生斜仰着头,上下眼皮眨个不住,口中叽哩咕噜,念念有词。
这会儿,庄老敬关在房里,脸没洗、口没漱。喉咙口痒痒,不能咳,脸上粘丝丝的,无从洗。事情到了眼面前,他着着实实懊悔了。“荒唐荒唐!”他在心里说。“算倒了八百辈子霉,四人帮的牛棚没坐上,这会坐牛棚了。万一传出去,堂堂庄老敬,四十多年党龄,为孙子入党娶老婆……妈的,洋码子把我逼到这一步,那张杏芬姑娘也不是东西,硬要先入党后结婚,老婆子也不是人,妈的……”他坐下、站起,站起、坐下,恨不得一下拉开房门,立时就将什么先生、二奶奶、老伴,管他谁呢,统统赶出去。“不,不能”他捺住性子,一吵一吼,传出去,有口难辨,咋解释都被动。“妈的!为孩子自找苦吃,活该!”他慢慢沉静下来了。
“好,大富大贵、金克木、水克火、火克金……”先生的话丝丝缕缕地飘进来,庄老敬心里一动,不由将耳朵凑到门边,凝神捕捉起来。先生说,孙子是申时回窝的饱肚子羊,三世向善才得托身这户好人家,不单享父母的福,还要享老爹奶奶的福。“这几句倒不错”,庄老敬心情舒畅了些,“也亏这个什么先生七撞八碰,说准了。”
老伴问:“先生”,“这个属羊的,命中有没有儿子?”
庄老敬格外凝神。
“有啊!”先生的结论毫不含糊,“命中该有两子。”
“现在可有得啊!”老伴显然想试试准不准。
“没得!”依然斩钉截铁。
“哪什么时候有啊?”
先生笑了,“照命上看么,得子晚,三十岁前一子后一子。”
“可能早个年把?”
“这就要看你心诚不诚了?”
“诚!”
“诚则灵,再测个字看看”
“哗哩哗啦”,听声音,老伴是在摸了,庄老敬的心也被她摸得提到了嗓子口。
终于摸出一个,先生说了:“甲乙木,木属东,日出东方红通通,从西向东直隆咚,直隆咚,有个洞,一头栽到河当中,啊呦呦!凶、险!”
“不好!”庄老敬不知老伴此时的心理,他是一听到心里便猛一沉的。
“河,乃水!”先生不动声色:“水边有草,草中有,有”
“有什?”老伴急乎乎地问。
先生还是纹丝不动:“奶奶,我是照命上推算,说出来切莫怪我多嘴多舌!”
“不怪不怪!”庄奶奶的胃口被吊足了,说啥都依。
“草中有地龙!”
“地龙?”
只听二奶奶跟老伴咬了一下耳朵:地龙——蛇!
“地龙乃财气,本属吉兆,应在你家,今年该有地龙出现。可惜,被这个属羊的一棒打死。
不要说庄奶奶庄老敬一听也吓得跳起来。太准了,简直准得没处再准。今夏一天半夜,孙子起床小便,果然看到一条蛇,等庄老敬听到孙子的叫声爬起来,已被孙子用砖头砸死了,先生说一棒打死,不是棒,是砖头。不过,毕竟被他算准了。
“先生,有办法解不?”
“办法倒有,不知……”先生还是老话:“诚不诚?”
“诚,诚诚!”庄奶奶百依百顺。
跟着,遵照先生吩咐,买了两张裱芯纸,迅即扎了个牌位,上书“上中下三界祖神灵位”,面前一碗五谷米,清香三柱,满室芬馨,同时用麦草扎了一条草蛇,三跪九叩后烧掉……
庄老敬关在房内,闻到着缕缕香气,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只听先生临走时说:“这下好了,我带去送掉,要官得官,要财有财,万事顺遂”,听着“笃笃笃笃”远去的声音,他象大病初愈浑身抖抖的,喜、悲、酸、愁,反正说不清的滋味。
又是一月多过去,算命先生的话好象应验了。喜讯!路障扫除,洋码子批准离休。不过临走他推荐金副厂长担任他的职务。有人劝杨邦志:“反正离休的人了,何必再操这份心?”杨邦志说:“离休不等于离党,一辈子都该为党操心!”人家心里怪他不识时务,嘴上只好称对。“老金可以!”庄老敬也到工业局去说。可是,老金上任不到半月,庄老敬又觉得看错人了。“当然,这话不能告诉庄老,他这宝贝孙子在厂里是个万人嫌,一天到晚钻在钱眼里过日子,我有点办法,还能不帮忙?”老金对说客诉苦:“他庄老敬资格老,纪律检查委员会不会找他,可要找我。前几年不着忙,这会难哪,还是慢慢来吧!”说客不敢答复庄老敬,庄家的人一天去几趟,没奈何,只好原原本本学说一通。这边还没气过来,那边又报,庄喜连的对象张杏芬早有人了,未婚夫是个大学生,插队时的朋友。媒人责怪张杏芬“太不道德”。张杏芬解释:“他爸爸是副局长,我一口回绝,谁知他会把我分配到什么穷乡僻壤,你问问庄副局长,人家刚分配,可作兴派人一天纠缠几趟,他这做法就道德?还是对庄喜连说,比我张杏芬好的多的是,要靠自己有本事,现在电视大学、刊办大学都招生,可以考嘛,光靠好爸爸不成!”
无话可说,无言可答。庄老敬气糊涂了,他冒冒失失地问儿子:“哪张杏芬跟张老三家是什关系?”儿子苦着脸答:“爹,人家是外地人。”“我看,姓张的都不是好东西!我看,现在这政策,右了右得不能再右了,妈的!”
庄喜连还是那老样子,他不管什么“四世同堂”“五世同堂”。这几个月下来,大概,存折上该有二千二了罢!
来源:《黄钟》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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