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第四期：水上生活系列(二)（作者：陈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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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 光 水 影 里

　　你知道有多少种水流的声音吗？说真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问题使我想起一句俗语：所有的颜色你是数不过来的，只要能够分辨它们就成了。我最欣赏的流水是在月朗风清之夜，听闻那静美的潺潺之音，犹如一件披在尘世的袈裟，古老的幽寂从林间空地传来，令人着迷，令人心生出十分的清凉。
　　随船水上漂那应该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时光呵，但那时的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反而总似流淌着一种忧伤，那种忧伤就像流行感冒从城市的上空向我慢慢逼近，它逼近我的内心深处，使我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升学啊工作啊感情啊林林种种的压抑和心思，使我对身边美好的景色熟视无睹，对独处一隅这种宁静简单的福分无法承受。很后悔为什么自己会不快乐，那些总是快乐的人习惯于生命中的无穷乐趣，即使在漆黑的夜晚，他们也会欣慰于萤火虫和繁星闪烁的点滴光芒，而不会抱怨头顶上没有阳光。行船的水上岁月何尝不是一段自助游项目，免费游览到数不清的人间美景。欣赏过古朴典雅的江南古桥，目睹过触目惊心的悬棺，在无锡铁火车桥下面，还看见过这样一句大幅标语“苏联战士无限忠于毛主席”，流连在大河小溪流里，五光十色的水上世界气象万千，只是“日午画舫桥下渡，衣香人影太匆匆”，水上历程的悠悠时光总像是在做一个生活的旁观者，自有一些期许，也有一些惆怅。依稀在很落寞的时候，我就揣测：或许在水岸上某个街巷或是某个村庄，有一个注定与我有缘的人，有一天我会看见她，轻轻地对她说：“噢，你也在这里吗？”多少年后遇到自己心仪的女子，却无言复无言，也许这段话已经在心底里重复过很多遍，但真正要把它说出口，仍是那么艰难，那么苦涩。忘不了几天几夜独自江边守船的日子，寂寞有它自己的声音。长河落日正一点点被黛色吞噬，所有美丽的光和影，即将消融于黑夜。还是喜欢黄昏里的那抹残阳，有着伤感到任人落泪的色彩和一种让人心碎的美丽，彼时仿佛能听见心魂之莲瓣开启的声音，我想即使被繁杂世事撩拨得再浮躁的心也会得到片刻的安宁。
　　千帆过尽，这些年我奔波着忙碌着，也实现了不少童年的梦想，但是失去的也很多，许多东西在不经意间已经走远。时时凝望往昔的波光水影，可以观照到自己的内心世界.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在寻觅和惆怅中也许我能重新找到灵魂里的别开生面，达到生命中某个新的高度，这样当岁月洗尽铅华，我会了无遗憾，所有的告别注定凝聚成祝福，但愿你我大家都有一个灵魂栖歇的地方.

赤脚背纤

　　风靡华夏的流行歌曲《纤夫的爱》唱出了纤夫炙热的情感，其旋律优美脍炙人口；但是关于纤夫最真实的生活还是一幅叫《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名画，它画出了纤夫的孤苦与艰难、无奈和惆怅。打开遥远记忆的闸门，眼前就会浮现爷爷和父辈一双双赤裸的双脚，他们在漫长的纤道上延伸，双脚沾满了泥巴，显得粗糙而黝黑；有时在河水里面浸泡久了，又透出红润和健康。常是河道水浅，船身负重，纤夫只能背起“虾公纤”。背纤时人弯腰头点地，纤绳勒进肩胛里，颈动脉暴突，纤绳吃劲绷得像一把尺，船行却如蜗牛挪步。如果走在雨后泥泞的道路上，为了防止滑倒，那脚趾深深地扣进泥里，恨不得像铁锚一样紧紧地抓住泥土，才能稳住身体；走到滑溜难行或拐弯抹角的地方，赤裸的双脚在泥浆中来回倒腾，甚至半天移动不了多少，那脚趾更是用尽了力气，死命地吸附着大地，直到协调了动作或确定了方位，才又向前移动……这样的一双双赤脚也像锚一样牢牢地扎在我记忆的深处，每每想起，就会从内心里发出一声喟叹：人生艰难，进退维谷。
　　我小时候在船上，也常是赤脚的，当然不是在最寒冷的冬天。夏季亲密感受着木板的纹理，防水的桐油绽放着沁香，阳光把人晒得懒洋洋的。太酷热的天气就用吊桶打水反复地冲脚降温，听流水潺潺身心清怡。也许在船上受拘束久了，船一旦停下来就喜欢光着脚丫上岸奔跑。当脚掌有次接触雨后的大地，顿时有一种光润、清凉的感觉从脚底板传到我们心里，真是愉快极了，跑啊、跑啊，似乎有说不出的欢愉和自由自在。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看见大人背纤自己就也想试试，一般爷爷是不允许的，但是如果他心情好，加上风不大天气好他也同意我去背一会，于是一块小纤板就横到了我身上，我所做的就是弯腰跟着走，真正有多少力气作用到船上是非常的有限。我们蹚过水草，踩过岩石，迈过荆棘，越过悬崖，遭遇过蛇，也经过芦苇草丛里的鸟窝。一路跟大人学背纤号子 ，时间就好容易给打发了。过桥从桥洞扔纤板是个技术活，要从桥一边扔另一边弹跳上来，力气小了板扔不过去，力气太大人又容易掉下桥。慢慢琢磨着把握住要领，成功以后就屡试不爽，很有成就感。
　　其实赤脚背纤是接地气最直接的方法，我们在运动中把自己跟大地跟河流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现在也许“背纤”也要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了。那时生活条件有限，一般人家买不起鞋，一般都要省着穿，能赤脚的尽量赤脚。在夏天，教室里的课桌底下，都是一双双赤着的脚。上学放学路上又不怎么好好地走，总是奔跑追逐，便不免经常跌倒，我记得我的脚趾不知道多少次因踢到石块而趾甲受伤、鲜血直流，痛苦地抱着脚直龇牙，膝盖也常常是磕破了的。但疼痛稍减，我们又赤脚行走，这样的赤脚一般要到深秋或初冬，有好些贫寒人家的孩子甚至到天上飘下雪花，也要坚韧地赤着脚走路。这样的赤脚的记忆，回想起来不免让人感到有几分苦涩。光阴似箭，时代已进步，难忘我们曾经赤着脚，从困苦中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不动的船

　　舟楫之美，在于流动。你看巨轮舰艇，航行起来乘风破浪气势不凡，那份雄壮如同交响乐在演奏，让人壮怀激烈热血沸腾；小船哪怕是划子，两三只在河埠头离了岸，船户头戴乌毡帽，撑起细长的竹篙，或者放开手脚划将起来，观客感官上自有美的快感，如果对面再徐徐漂来五只竹筏木排，缓缓的漫不经心，在水雾升腾中渐渐交差会档，远处有炊烟升起，船夫动作灵巧，举重若轻，此番场景美轮美奂，如是流动的船仿佛也是流动的时光，虽是简单的水上生活，足以成为让人难以忘怀的温柔水乡独特的风景。
　　不经意想起一句话：“天空，躺在地上看和漂在水上看是不同的。”船上看世界，一切都是动态的，繁华在辗转中轮回，虽不时有萧瑟的风吹拂。水上人家更关心的还是水上人家，异地的水上生活过得如何以及他们的船。经常到一个曾经去过的地方，会看见同样的船停泊在那里，就象是在迎候我们，下次去竟然还是的，有的一年两年都发现其依然如故，仿佛时间静止了似的，一点也没有改变。我内心奇怪，却百思不得其解。船是用来行的，只有行起来才有经济收入，可以养家糊口致富家业，她不动如何挣钱呢？可惜了资源的浪费，牛系在桩上也是老呢。船的故事有暴力甚至还有掠夺和欺凌，免不了那种适者生存的强存弱食，但是这些不动的船却像幽灵一样,与世无争。问其他船户，回答也各不相同，莫衷一是。有说是船首次开航不顺，没有人敢开了；有说是老板钱多不在乎，仅仅备用而已；还有人说这家人出了点事，没有人管了；还有人猜测会不会船有漏没有修好？一切都有可能，但是又有诸多疑虑，也许现实不是这样的，这种疑虑伴随了我好多年，还是没有解开，一艘船就是一个家，有许多许多的悲欢故事，值得你去探寻，有的只能成为永远的谜团。
　　那次去南通过江时遭遇惊涛骇浪，我家的船起伏得厉害，有一个大浪过来好像就埋没在水里面，把我给吓坏了，折腾许久终于看见江边停泊的那条熟悉的木船，似乎好几年不动的船，突然感觉是那么亲切，好像是看见亲人一样。此时我明白不仅仅远方才是船的归宿，船也需要温柔的港湾，我们不能排除另类的船会派上别的用场。船既可以漂泊航行的方式完成此岸与彼岸的穿越；也可以某种沉默的姿态停顿在历史和现实之中。也许那记忆中不动之船一直是在等我？往事悠悠似载不动一船的沉默，慵慵懒懒的逆顺着水流，只是我没有觉察原来她在生命中的重要。晚上我们特地泊眠在那船旁边，她轻轻地随着江水的声音一摇一晃，涛声依旧，我心依旧。
　　那些不动之船就好像停止更新的博客，偶尔会有人上去看看，长久的爱已无声。走近她就仿佛经年以后，重新走上昔日旧楼，匾额还在，木窗还在，阳光还在，回忆还在，案头略有细细的灰，也许有一天她会从沉睡中慢慢醒来。

胸脯上的老茧

　　有个谜语是打一船上生活工具的：“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面黄肌瘦，勿提起闷声勿响，一提起泪如雨下。”熟悉水上生活的人一看就知道谜底是船篙。在谜中船篙被比喻成姑娘在向人们倾倒满腹苦水,船篙的滴水声，好似受气的出嫁姑娘一声声“泪如雨下”的诉说。谜语形象逼真、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极富动感和情感。在运河上，这一支支直直长长的竹篙，曾撑出了多少水上的繁华和富饶。
　　水上人家对竹篙的依赖，绝不亚于战士爱枪。好的竹篙轻便有韧劲，行船省却许多力气。爷爷对竹篙是很讲究的，去毛竹行里精选六年以上八年以下上好的毛竹，请师傅回来把竹篙用火烤直，去掉根和梢；用蔑刀把竹节打掉，在根部锯出四个角，然后用麻绳勒住根部，套上一个铜圈，最后在竹圈里砸进一铁制的篙头，用两个铆钉固定，竹篙就制作完毕。竹篙的使用有一定的技巧，爷爷把技术传给父亲，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就想传之于我，并基本教会了我。那时候，行当是代代相传的，偏偏是我，背离了祖辈的职业重托。
　　船语说：抹得鳗鱼篙，百苦吃得消。过去弄大船，顺风时扯帆行船，顺水时划浆、摇橹行船，遇着逆风、顶流时则要拉纤或撑船。弄大船最苦的就是撑船。一篙接着一篙如此反复，装满几吨多的船在一篙又一篙撑动下不停往前行驶。到了冰天冻地的隆冬，面对着冰冷的河水，寒冷的北风，父亲拉起锚，拿起那根长长的船篙，如果河里有冰则用篙大头敲敲冰，然后再把篙小头点点水，双手抹抹篙上的水，开始撑船，撑着撑着，船篙上有冰渣子，父亲胸前衣服上、袖口上都结有冰淋。夏天撑船，船篙直接和身体接触，汗水和着河水一直流，分不清彼此。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父亲胸脯上的老茧，有小钱大小，硬硬的，是艰难岁月的印记，我看见了心头一阵酸楚：父亲为我们这个水上人家付出了多少血汗和辛劳。其实不仅是父亲，打帮的其他船上的伯伯们也都有，日复一日的撑船操篙，他们早已习惯身体力行无怨无悔。  靠船下篙，是撑船的基本要领。“靠船下篙，直戳河底，用劲！”父亲就这样反复教我，慢慢地我也就掌握了这方面的技巧，可以借助船篙使力后，在船的缓慢移动中调整船的方向和位置，使船顺利进出或靠泊。后来我学汽车驾驶练习倒桩，差不多也运用了这些基本技能。靠船下篙其实应是我们认识、处理问题的基本准则，做人做事都要靠谱实在，实事求是。
　　行船迎着逆流上，撑篙偏找“顶头风”。在复杂时候的应变能够掌握了，平时行船就是毛毛雨。多少次，眼看就要撞上别人家的船，父亲猛力挥篙力撑，避开当头一击，化险为夷，那全身搏击的剪影至今深深刻在我记忆里，挥之不去；又有多少回，在陌生处境父亲用竹篙将前来抢劫的强梁打落水中，保护了自家和集体的财产。我家的船最早是一艘旧木船，船的前面是货舱，用来储存货物的。后面是一家人的安乐窝，虽不大但五脏俱全，有饭有菜有桌有铺有家的感觉特别温暖，妹妹喜欢抚摸着爸爸的老茧，跟爸爸撒娇。一家人随着船的颠簸悠悠荡着，就是做梦也分外香甜。我喜欢透过船窗看外面的世界，看那水面被划开一道圆润的口子，然后慢慢地恢复原状，只是还是有一圈圈的涟漪不在意地荡着，我的童年少年就这么悠悠地流逝，顺着河水远去……在船舱我最喜欢爬上爬下的，觉得特有趣。现在想想有点傻，那时却也是一种娱乐了。
　　随着船的前行，我们到过很多地方，只不过由于年龄小，大多都忘了。父亲现在已经退休了，他用的竹篙还在。他至今依然每天起居生活在船上乐不思蜀其乐融融，好的是身体还算硬朗，曾经的老茧也消融得差不多了。作为晚辈，在感叹庆幸的同时，也有责任好好照顾老人，并且记录下这一段平凡却值得回味的行船撑篙记忆……
　　篙起篙落，水光荡漾，情景交融中，演绎了父辈身世浮沉的风雨人生，难忘那段发自内心荡气回肠的水上悲欢之歌。

来源：《黄钟》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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