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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9 16:27:39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不知从何朝何代起,马家堡豆腐便跟双圈门烧饼、孝子坊羊肉并称小镇三绝了。
其特色,不外白、嫩,不渣不倒之类。我不及某些美食家能半文不白一口气说上许多,诸如有肥肉之鲜饫而无肥肉之腻歪,有瘦肉之韧意而无瘦肉之糙丝、入口能化,下锅不烂、实乃素中之王,豆中之翘楚也。我单晓得别家豆腐八分一块,到傍晚还有拉着嗓子沿街兜售的。暑热天,甚至削价到四分三分都无人问津,只好带回家去“垮塌”倒在猪食槽里。而马家堡豆腐一角二一块,打清早晨挑着四方木框的“饼担子”上街,至迟不到十点便销售罄净,收拾收拾打道回府了。沿路上,空饼担子晃荡,京腔吼吼,着实令路人欢喜,同行羡煞——“人家马家堡,好发财哟!”
人,饿了想饱,饱了望好,绝无知足时候。小小一块四方白,居然迷倒了那么多人,未免令人难以相信,可事实偏偏如此。这些年,哪家请客桌上摆不出马家堡豆腐卜页,心里竟像打了个结,愧对诸亲好友,显出主妇之无能,老大不安逸的。于是,有些一时买不到马家堡豆腐的甚至冒充马家堡豆腐了。我就碰上好几回,但每次总有人进口便能品出,当着主家不好明言,便挤眼、淡笑,哼哼哈哈,相互间一股心照不宣,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味道。这豆腐,还有这咀——神了。
当然,也有人慨叹不如吃肉划算的。可一旦瞧见那胖颤颤、嫩嘟嘟的模样,依然忍不住嚥口馋水,弯腰朝菜篮里搬上几方。
不嚼半点胡话,这么个稀罕宝货,对我却是慧眼独青。天天吃豆腐,天天送上门。尤其当长篇小说遭毙,血压陡升至150/98以后,更是“豆”字上打滚,豆浆、卜页、豆浆皮、豆腐干,蒸、浴、煎、炒,随心所欲,甚而豆腐渣熬芝麻辣酱,一罐子一罐子馈赠远方亲友。其缘故,就在于我早年是马家堡豆腐大王江三儿的患难之交,如今又是江三豆腐坊的挂名股东和大律师顾问。(江三儿语)
这有三点需要解释。
第一、赫赫有名的“马家堡豆腐”为何姓江的称大王?
恰如王麻子刀剪属王,泥人张泥人归张,“马家堡豆腐”这块当当响的金字招牌理应马氏后裔顶着。偏偏不然,综观小镇上七十二条巷、凡卖马家堡豆腐的大都姓江——江春、江秋小兄弟俩,江老大、江老二、江老三老哥儿仨,还有江贵宝、江富寿等不少散兵游勇……蓦一望,还真似一个窑里烧出来的。虽神态各异,但四肢脸相却为江家独俱:上身长、下身短,尤显眼的是那鼻子,长而微翘,按在同样显长的黑脸上,总使人想起古代帝王陵前的石雕翁仲。一个个,假若从背相看,极难分清谁谁。
既然如此,索性叫“江家豆腐”得啦!
有那么一天,我问江三儿,江三儿倒挺爽快,劈口就是,“不作兴哇!”
话中有话,我兴致更浓,又问:“咋个不作兴呢?”
江三儿陡然警觉起来,眼珠子白多黑少,朝我上下睃了几回。这对我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多少懊悔这一问了。
江三儿倒好,见我浑身不自在,主动解围,长叹一声,敲敲划豆腐的竹刀道:“老哥,这幸亏是你先生,要是别人,伙家,我江三儿不骂他祖宗十八代才怪,这话杀头不能跟外人言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 刚才还关照我不跟外人言说,可他自己那嗓门比铜盆还响。
原来,马家堡的某代祖宗只生了个独种女儿,无后为大,便招姓江的做上门女婿——从里下河逃荒来的。那世界多得很,一根扁担两只箩筐,挑着烂棉絮破瓢碗等全部家当。至于叫什么,江三儿说:“谁晓得呢,反正姓江!”俗说,有假儿没有假孙,生的儿子理应姓马,但马家堡这代祖宗死后,做女婿的返祖归宗,又改为姓江,让马家空欢喜了一场。
“不作兴哇!”江三儿无穷感慨,长脸拉得更长,“说到天亮,这是挖人家祖坟的缺德事,说到天亮,假若当年是我,最不济得叫一个儿子顶马家香火,不过,”他不禁黯然神伤,“奶奶的,好人无后,我也只有个丫头兰儿,不提!”他摸出一支烟,猛吸了两口,忽然吼吼起来:“你说,马家招你图个什么?如今再改成江家豆腐,还有人味儿没有?老哥,人无良心要遭天雷轰的啦!”
那年头,改名换姓的多的是,今天叫卫东彪,明天拿掉彪字叫卫东红,不稀罕。我怦然心动,半开玩笑道:“索性你改回去,叫马三儿。”
大概,这是他平生遇到的最大难题,眼睛白瞪白瞪,干重活似的不时吐出一口粗气。好半会,他苦笑笑,猛捶一下脑壳:“嗨,奶奶的,不想他了,改回去,中!”
我倒有点不自在起来。一句话,叫人家改个姓,这玩笑开过头了。
兴之所至、信口而言,倏忽几天过去,我早将这事淡忘了。
一天,江三儿冒冒失失地找住我说:“老哥,那事儿不成啊!”
“什么事?我确实记不起来。”
“你?你不是叫我改回去的吗?当天到家,我跟我家二哥商量,老二说,好倒好,就是对我江家祖宗又没法交代了。奶奶的”,他苦巴皱脸,“这祖宗的事真劈不清。再则”他突然放低了喉咙,诡秘莫测地左瞧右看,手朝天一指:“那臭婊子偏也姓江。我老二上私塾喝过几天砚墨水,学问虽比不上你老哥,也有几分心劲。我老二说,我这一改,丫头江桂兰也得改,江家门里都得改,兴事动众,玩儿命么?”
臭婊子?这不是那旗手吗?我像大九天掉进冰窟窿里,深悔言多必失。忙抖抖地问:“老,老江,除你老二,还跟谁商量了没有,你记记,记记。”
“没,真没。开国际玩笑唻!这祖宗的事好跟外人张扬么?奶奶个熊”他恨声不绝,大有南宋以后悔姓秦的味道,“这臭婊子咋偏也姓江呢,你说,咋偏也姓江呢?”
千叮万嘱,为这事害得我好几年像揣颗定时炸弹。马家堡豆腐直至现在依然姓江的顶着。也算是名牌特例罢!
第二,我是怎样成为江三儿的患难之交的?
这话得拉回头说了。
我原本是职工学校教师,街上溜溜,叫老师称先生的委实不少、挺舒泰的。全家六口,除两个小伢儿,父母和我女人都干教育工作,一月工资两百多块,在牡丹牌香烟四毛九一包,鱼肉虾鳖也只几毛钱一斤的年份,比大干部固然不足,比小百姓确实绰绰有余了。加之,四间祖传老屋,屋址虽处镇子中心,但在最后一进,闹中取静,很适宜写写划划,混几文稿费。再者买粮买菜,洗尿布接孩子,均有我那能干女人包了。故尔,无论从工作特点,地理位置,乃至生活习惯,我都不大可能成为江三儿的朋友,更不用说患难之交了。
可世上的事,白云苍狗,变幻无定。许是我混过稿费,沾过文艺黑线的光,许是我舅舅当年搞地下工作,被捕牺牲前始终没有承认共产党员身份,故据教育局某造反司令点头晃脑分析,“有党票的人竟然不承认共产党,不呼万岁,足见对党感情之薄”。或许——这多少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或者她,唾涎我那四间青砖老屋。不然,为啥我家一被赶出,各路豪杰便抢着搬进,以至打得头破血流……
一笔烂糊涂帐,反正舌头装在他们嘴里。总之,始而抄家,继则扫地出门,缸缸坛坛,连同我家这些活垃圾,一塌括子全扫到大马路北头的棚披间里。门口插一木牌,上书“反革命户”。有次小孩打仗,顺手拔去,我母亲还偷偷做了一块补上。古云,衣以蔽体,食以果腹。有个地方容身,总算不幸中之万幸,谢主隆恩了。
就这样,我天天看见江三儿了
四十多岁,蹲着,极少吭声,一付豆腐担子横在面前,紧抵着人行道边沿,难得扬起脖子——“豆腐——马家堡,卖呐——”那尾韵,一波三折,虽说不上穿云裂帛,却声震马路,使你不得不回首多瞟他几眼。
我呢,打被扫地出门,两派好像忘记了我,只顾好人打好人斗得烟雾尘天。因而,每天每天,除了读读《鲁迅全集》、《艳阳天》,乐得倚着破门白呆相。看得久了便看出门道来。路边做生意的各有各的地盘,依次,江三儿豆腐,九姑娘菜担,东林儿划长鱼桌子,张秃子水果摊子,五六儿铜匠担子,还有卖眼镜、拔牙、修补塑料凉鞋,卖鼠药的。各唱各调,鳞次栉比,逐次延伸,直至看不见的远处。通年到头。极少移过地方。北马路如此,东西南以及不少街角空地处,大致都是类似格局。尽管市管会兴之所至,不时统一下,管一回,沿路每隔不远插块铁皮箭头牌子,白底红字,什么“水产区”、“蔬菜区”,硬将同行合并,把他吆拢去,但最多不过两三天,便恢复列祖列宗成法,各就各位了。哪个顾客愿意奔丧似的,买条鱼上北,买几方豆腐再上东呢?
几乎每天清早,太阳欲出未出,江三儿挑着豆腐担子来了,来了便在我家门前搁下担子。自然而然,不移模子,拉胡琴般,不用看,手按到哪儿就是那个音。于是,呼咙便围上半圈人,七嘴八舌,你挤我推。江三儿呢,颇有以不变应万变的大将气度。神定气闲、有条不紊,收钱,划豆腐,称卜页,数浆皮子,间或打几声哈哈。约摸两三潮过去,人稀、声微,按惯例,江三儿两手咔腰,踌躇满志,从南向北扫视一遍,然后,慢慢蹲下,屁股冲着我,老和尚入定似的。于此同时,随着马路日渐沉寂,东林儿、九姑娘他们活泛起来。开心唱马调,女的说男的“打野”,草垛子陷下去多深,男的笑女的“偷汉”,不怕滚粥烫嘴。若隐若现,似真似伪。说了骂、骂了打、笑成一团,搅成一堆,顺便摸一把捏一下,引动声声喝彩。并非年龄大的原因,马路上胡子一大把参与混战的举目皆是,但江三儿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付雷不打动的架落,偶尔抬起身来,摸支烟,点着,跟后又蹲下了。
天天看,我不由佩服江三儿当初选择这地方的眼力。紧挨路边,一棵泡桐、一棵钉刺槐,约长了八九年了,枝枝丫丫,叶叶交错,撑住半角天空。夏日炎炎,不作兴晒到一丝太阳,绿荫荫的。冬天叶落了,西北风吼吼,担子稍退后两三步,恰有我家伸出去的一间屋的墙壁挡住。七八点钟向后,太阳一条带子似的晒过来,无遮无拦,暖融融的,惬意透了。
说怪也怪,夏到冬,春到秋,将近一年,我跟江三儿可算天天见面,却从没打过一次招呼,讲过一句话。甚至,盛暑暴雨,梧桐树下挨不住,江三儿退退退,退到我家屋檐下,我老婆喊他进来避避,他像脚下生了根,摇摇手,决不越门槛一步。待雨稍稀,不知不觉,他又悄悄移到梧桐树下去了。平时,我们向他买豆腐卜页,他也一是一,二是二,从不多给一星半点,这反而好,否则,凭我老婆的性子,宁可不吃,或者绕远一点向其他人去买,也不愿白沾人的。诚然,一倚门前,一蹲马路,总有视线相交的时候,往往,坦然一笑,也就罢了。
终于,有了这么一天。
真的,并非故弄玄虚,我对不起江三儿,我咋不早向他提个醒呢?我净记得七四年国庆节前几天,我有个在市管会工作的学生偷着向我透露,老师,这几天留个神,就要发动国庆政治大扫除了。蓦听见,脸倒吓得煞白,但细琢磨,我是死老虎了,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总不能逃到外国去。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江三儿。我看得出,这人天生一付死牛肉性子,从不见他对那些人物头儿,俗谓“牙齿长在外面的”表示一点孝意。听邻居讲,几十年前就望见他死鬼老子卖豆腐了,父子俩不走二式,依仗童叟无欺,货不二价硬不买帐。好几天,我倚着门框,心里头像倒了瓶硝酸水,老是欲语还休,想说又怕。“多言取祸”这浸透血泪的中国古训,不时把我的正义冲动压下去,压下去……
二十七、二十八平安无事。
二十九号听说夜里抓了人,破获了什么十八人的反革命集团,彻夜审讯,光名称就打出了二十多个,什么“人民党”、“劳动党”,还有“东林党”。
三十号大清早,我眼巴巴看见江三儿挑着饼担子,咔叽咔叽来了。我心中有鬼,看得格外仔细:前两箱盘、后两箱盘,前头箱盖上一大捆卜页,箔子布扎着。头稍偏,抽扁担,搁下,一声“豆腐——马家堡”,像是上帝的福音,……我暗自松了口气,好了,谢天谢地,只待逃过今日,明天国庆大喜总该太平点了。
大概,对敌斗争指挥部洞察一切,你越想平安越不让你平安。就在这时,依稀“豆腐——马家堡……”尚在耳边袅袅,整条马路潮轰起来。惊恐四顾,飞将军自天而降。“黄袖章”(市管人员)“红白棍”(文攻武卫战士)群鲨似的,鼓着眼球正冲人群疾窜过来。说迟那快,“呼——”一包软囊囊的东西从我头上掠过,直飞我家门内,稍一偏让,吧哒落在堂屋砖地上。都说我书呆子迟钝,这时也不知那来的矫捷身手,顺脚一踢,连滚两滚隐到了饭桌下面。
是江三儿,卜页。
再看,江三儿弯着腰,半声不吭,一个劲将豆腐成方朝四周菜篮里塞,人家给钱他也不接。散。一箱散完,又搬一箱,散不了,便扔,刹时白花花满地。正埋头苦干,一只套着黄袖章的胳臂从人缝里直插进来,死命揿住江三儿的手。跟着,跃进两个红白棍,棍头子一扬,冲江三儿手腕子直砸下去……。
前后十来分钟,总攻势大获全胜。整条马路比洪水冲过还要空荡。卖菜的、卖豆腐的、修塑料凉鞋卖老鼠药的、顽抗者如江三儿被扎成个粽子,老实的挑着担子跟着走,尽管不少人嚎叫着我是贫下中农也不放走一个。五花八门,几乎所有引车卖浆者流被一网打净,一串串被分头押进市管会和文攻武卫指挥部,以及被临时征用的文化馆、中学礼堂。
江三儿去了,没哭没喊,悄无声息,甚至也没回头看我一眼,而那包卜页却留在我的家中。吃,人家的东西;不吃,虽说中秋以后,秋老虎余威未尽。我老婆在上面闻闻,半天不到,已有丝丝酸味。没奈何,先摊开吹吹。可这么多,摊到外面,招人耳目,难不成存心跟江三儿做伴?家里,巴掌大的地方。老婆一凝神,有了。揭掉床上褥子,将卜页摊到床板上,同时,满房间横一条竖一条绷了五六条绳子。片片卜页,晾着,万国旗子似的。
老婆直埋怨,非亲非故,江三儿做事害人。
我心里直觉对不起江三儿,听她叽咕烦了,不由冷笑道:“害人害人,这世道害人还不容易?包包扎扎,给文攻武卫送去,兴许还立上一功”,“行!”老婆犟脾气上来,三四步跨到门口,却扶着门框哭了,“你这没良心的,跟了你这么多年,难道我是那种落井下石的宵小之辈么?”
不几天,卜页去了水气,幸好邻居同事怕沾腥气,一向跟我划清界限。我最怕的居委会小组长胖奶奶忙姑娘坐月子,脚影儿也不拢边。但老挂在家中总不是办法,怨不得老婆恼火的。我真为难死了,去打听江三儿的下落吧,欠妥。听说他有个女儿,又从未见过。送他家,谁知是马家堡第几生产队呢?
又是十多天过去,卜页干透,黄中泛黑,一弹梆梆响。不少同天抓去的陆续放出来了,马路边渐渐有了点活气。悄问江三儿下落,都说他是个硬头,劝他多少承认一点罪行就是不依,什么扣斤压两,偷税漏税,用豆饼冒充黄豆做豆腐,管鸟逑!糊弄糊弄狗日的算了,亏他还是老买卖,半点灵性没得,颠来倒去咬定马家堡豆腐从古到今就是货真价实,不能坏了祖宗声名。鸡巴鸟,这年头是祖宗要紧,还是自家小命宝贝?闹到末,被掀在地上揍屁股,三尺半的窄扁担落下来,哪里是打在肉上,直截跟打在石头上差不多。硬头啊,脚尖把地上蹬了两个洞还熬着一声不吭……
江三儿不在,我家门前自然有旁人占了位置。我知道摊贩们各有各的地盘,相沿成习,别人染指不得。
有天,鬼使神差,我对新来的主儿说:“这地方本来是江三儿的。”
“是啊是啊”新主儿倒不生气,调脸瞄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只是这会儿江三儿正在中学操场上跟牛鬼蛇神一齐跑步呢。横这么一圈,竖这么一圈,慢一步便没头没脸朝死里打……”。
我浑身一震,蓦然想到五十年代的《上饶集中营》了。明知这种想法大触时讳,却难以抹掉。睁眼闭眼,总见江三儿上气不接下气,黑长脸变得苍白,一圈一圈,踉踉跄跄,然后嘴角流血,一头栽倒……但忽听邻居说,看到江三儿了,一颠一簸,头上戴顶坏草帽,背个大草篮子,贼似的,在小巷子里转魂。
“恐怕,还在卖豆腐?”邻居枯嗤笑道:“人还在,心不死么!”
我却笑不出来,急急地问:“咋不到马路上来?”
“这就不晓得了,许是罪行严重,上头不让。这世道,先生”他像听出了我的意思,正色道:“多桩事不如少桩事,自顾还不暇呢!”
只要人还在,就好。自此,我几乎忘了“不准乱说乱动”的训示,有事没事,常到街头巷尾转悠,偏应上中国“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俗话了,江三儿像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天天听说有人家买到江三儿豆腐,但从未让我碰上一回。
时近冬初,我家门前飞飞扬扬的败叶也失了踪影。记得是天清早,可能夜里着了凉,肚里叽哩咕噜直拱动,来不及洗脸漱口,提裤子便朝我家转角处的厕所直跑。正蹲下去,忽见进来个人,破草帽耷拉着边沿,帽箍紧紧压到眉毛下面,“哟,江三儿!”我冒叫一声。不知装聋还是真没听见,那人背对我哗哗撒尿,毫无反应。我提高了嗓门,“江三儿!”仿佛受了惊吓,浑身一抖,又僵住了。稍顷,慢慢调过脸来,费力、迟钝,原本就黑的长脸显得格外焦瘦,眼睛反显大了。
“是,是老师啊!”他认出我来。
顾不上多说,三下五除二,我赶忙系好裤带,小喉咙说:“走,到我家坐坐。”他出了厕所,背起篮子,一颠一簸地跟上来。
相对唏嘘,恍如隔世,一时悲喜交集,真不知从何说起。
我老婆插上来,“江师傅,得还你那包卜页呢!”
“卜页?”江三儿仰起脸,尽力回忆。
我提醒道:“扔在我家的一包。”
这回记起了,顿时,江三儿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两只眼珠,白多黑少,打量陌生人似的盯着我。虽说认识年把多了,跟江三儿正式接触可算头回,只听江三儿嘿嘿笑道:“究属是喝砚墨水的人,礼多唻!实话实说,我早看出你们一家是正正经经的规矩人。不扔给你,还不被那些狗日的贼吞掉,奶奶的”他愈说愈多,哗哗直倒。
我打断他的话把,恳切道:“老江,你刚出来,缺钱……”
“哈哈”江三儿朗朗大笑,好像,又是我心目中那个江三儿了,话虽少得可怜,但爽气、自信。“你愁我这个?老师,不瞒你说,那些狗日的抄翻天也只弄个零头。七八百,算个鸟?我江三儿十个七八百也不止。墙洞、锅灶、蚊帐竹子,二百五才朝那个地方塞。我江三儿明人不做暗事,大大方方包在红宝书里面,搁在石膏像肚子深处,敬在忠字台上头。咋样?老哥,缺钱用,尽管开口,三千四千用不着费难”。
好家伙,毫不夸张,初听咋闻,我似遭了雷击,焦木头般,直愣愣望着。现代青年也许嗤之以鼻,可在当时,假若碰上善罗人罪的专案高手,闹个死刑也属易事。我全然为江三儿的坦诚和对我的高度信任深深感动了。人,信任人难;被人信任,更难。有友如斯,更作何求?我看老婆,亦复泪花莹莹。人家把我当人,我不能不作人,包把卜页的确算不了个鸟,不谈。
稍稍回过神来,我问江三儿:“有这么多钱,还卖豆腐干什么?”
江三儿说:“不瞒老哥,就怕马家堡豆腐绝种,对不起天地祖宗。再说,从小跟死鬼老子卖成癖了,一天不做心里空得难过。”
我说:“你不卖,你老大老二还有那么多马家堡的人不都在卖吗?咋会绝种呢?”
“不瞒老哥”江三儿摇头叹息,“做法一样,心地不同,我那哥儿兄弟赚钱黑了心。正宗的马家堡豆腐么?乖乖!打从老祖宗传下来就有整套规矩:黄豆,要粒粒拣过,豆浆磨下来顶少要在箔子布上过上五遍。他们呢,淘上两淘,霉的烂的全在里面,磨好最多过上三遍就算了事了。唉,劝不醒。老哥,还有不少诀窍,说了你也不懂。你说,我好歹活在世上,能眼睁睁看着马家堡豆腐这块招牌被自家人踩在脚板底下么?只是,”他戚然道:“偷偷摸摸,卖完一草篮再回马家堡去拿,一天有这么三四篮子。”
我倏然灵机一动,悄声道:“喂,老江,不若夜里都运到我这儿,从我家拿,省得跑那么远。”
“那再好没得,不过,老哥”,江三儿吞吞吐吐:“就凭你这句话,老,老哥,我江三儿吃屎不喊臭。只是不怕你见气,你家这反革命的日子恐怕不见得比我好多少,奶奶的”他满腔悲愤,“你教书,我卖豆腐,我们害谁了?挖了谁的祖坟了?唉——哪天你能安安稳稳教书,我江三儿能定心定意卖豆腐就好了……”。
风尘知己,愈谈愈投。我老婆悄悄摆上冷盘、白酒。没有虚文,没有客套,吃菜自搛,喝酒自斟。从此,我跟江三儿固然成了一个,两家也好像成了一家。他女儿桂兰叫我叔叔,我儿子晓风叫他“大大(伯伯)”,他叫桂兰送来豆腐卜页,我叫儿子送去好烟好酒,他家建房我去贺喜,我家落实政策迁回旧居他来道贺,难怪人们常说,兄弟不如亲戚,亲戚不如朋友。当然,世易时移,如今的江三儿早成了名副其实的豆腐大王,县里有名,府里有榜。买卖也一日旺似一日,推磨换电磨,零售加批发,宾馆招待所、各单位食堂几乎全由他负责供应。倒不是自吹自擂,他兴旺我也发达,从业余到专业,从老师到作家,当然,论水平,凭影响,帮江三儿出点子,拉关系,乃至在省刊省报鸣锣开道,确也为江三儿减少了许多障碍。久而久之,不少人当面说我是江三儿的常务秘书,背后骂我是御用文人。管他呢,见仁见智,辩解都觉多余。士为知己者用么?人心换人心,也只有江三儿,举个小例子,不知多长时间内,只要见我的名字上书登报便手舞足蹈,仿佛变成了小孩子,大老远就听到他哈哈哈一路笑来,有时捧本杂志,就差满街敲锣了。自然见多了也就淡漠下来,加上又晓得吭哧吭哧万把字方弄头两百块,困惑之余竟骂我作魔,发鸟神经,恨不得把我的稿纸撕了。
他不止一次翻来复去劝我道:“老哥,太多,兄弟一时转不灵。缺五千一万只要开声尊口,别他妈勾腰驼背呕血了。乖乖,万把字大几十张纸只抵我一天纯利。”
我往往苦笑说:“不写,又能干什么?再说人各有志,我从小就想这个。”
“这倒是”,江三儿信服。“只是你太苦了,兄弟看了伤心。送你你又不收,这样吧,当我的股东,不要你出一分钱,参与分红。”
我沉吟道:“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听我说到这类话,他总是光起火来,“马家堡上上下下一大半是我股东。县长都夸我扶贫有功,你不也写了报道?”
我婉言解释:“政策不许干部入股,再说传出去……”
“别假正经了!”他越说越难听,“依我看,你们这种人,都是他妈的死要面子活受穷!”
恨之深,爱之切。细想这倒也一针见血,恐怕,我们这种人都有这种通病,眼巴巴望着人家买商品房、彩电、冰箱朝家里运,还要飘飘然弄句“身外之物”,俨然一付世人皆浊我独清的超脱样子。老婆背地不知怨了我多少次,江三儿钱多得用不掉,这儿捐献,那儿资助,人家诚心诚意给你,你就松个口吧。我偏嘴硬,“人不可有傲气,但要有傲骨。”
“傲骨傲骨,活像真的”老婆冷笑“大作家,别人不晓得我清楚,穷不失志啦,人品学问啦,两袖清风啦,你晓得肉多少钱一斤,虾几毛一两?有种的不娶老婆不养儿子才高尚唻!”
老婆挤,江三儿压,有时我险些就答应了,但总是话出了口就变了样子。眼巴巴看到手的票子飞了。于是,又盼江三儿再劝我一回。
还亏江三儿想得出,一天,兴头梆梆径直奔我的书房,“老哥老哥,”江三儿手舞足蹈,“顾问,咋样?大律师顾问,嗬,这政策,我懂!不碍。”跟着,不容我开口谦让,大巴掌一挥,“就这样,定了。今夜青云楼,准到!”
毕竟财大气粗,六桌,江三儿跟我咬耳朵说“六六大顺”掸眼望去,镇长科长,主任所长,各路鱼、菜、瓜果、薰烧大王,全是头面人物。
酒过三巡,菜上数道,当人百众,江三儿手一扬,马家堡村村长端上托盘,正中,赫然烫金红皮面聘请书。跟着,江三儿拿过,毕恭毕敬,双手捧上,我也只好站起,双手接过。这鬼,玩这势要,竟煞有介事,正二八经,我暗处窃笑。稍停,他又从椅把拿过公文包。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意识到什么,瞬时,偌大饭厅,俨若无人,一个个睁大眼睛,屏息凝神,像看江三儿变戏法似的。他倒不动声色,慢慢拉开拉链,又慢慢抽出一只大信封,硬铮铮沉甸甸的朝我面前一扔,轻漾漾地说:“这点小意思权作顾问活动基金,正常经费以后再定。”
像水里扔下一块大石,腾地激起波澜,而我却窘迫、尴尬,又不能发作。
僵持时,只见江三儿低首凑着我耳朵喝道:“收下,怕个鸟,”随即,环视全厅,待各桌肃静,咳咳两声道:“大家都在这地方,我江三儿明人不做暗事,我这老哥比我兄弟还亲,别说这几百张票子,再多,我江三儿也心甘情愿,人无良心一世穷嘛!镇长、主任,这总不能说我这位老兄弟以权谋私吧!哈,都说我江三儿不懂政策,胡搞!屁,这违背哪条哪款呢?人家大人物干得我兄弟也不见得干不得。再说,就是老哥一分钱不拿,担了我的大律师顾问,外人还不照样红口白道说他拿我了多少多少,这些年来,我听得多了,总不能叫我兄弟白白背包……哈哈哈哈,来,我江三儿就跟大家学会这么几句,归总一句,为了诸位领导扶持,为了马家堡豆腐能有今日,干他娘的一杯!”
如此谈吐,如此见解,如此气魄,粗、俗,而又可敬可爱。尽管,我三天两头跟江三儿遇面,但确实想不到他还有这种谈笑自若,应付裕如的才干。大约心里舒畅,贪了几杯地道汾酒,不觉神思恍惚,飘然欲仙,白莲花般的吊灯下,银蝶子似的,依稀江三儿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时尔像是蹲在马路边,间或一声“豆腐——马家堡,卖呐——”时尔又像在“个协”大会主席台上,一忽儿一个,一忽儿两个三个,裂变,重叠,似梦似幻,我竭力支撑,乍也理不出头绪。移时,莫知身在何处……
大律师顾问,收入既丰,地位亦隆。领导赞我跟农民企业家交朋友,大力反映改革,路子正,生活底子扎实;同行羡我先行一步,谋求第二职业。纵若个把讲我向钱看的,也只好背后嘀咕,吐吐酸气。可是半年不到,我这顾问就像卡在喉咙口的鱼刺:吞,吞不进;吐,吐不出。别说外人,连我自己也像做了场梦。倒头梦啊!
假若当年我住在马路边,假若江三儿不在我家门前卖豆腐,假若江三儿不撂那包卜页,假若我不那么书生气非要还他不可,假若我不请他喝酒,那样意气相投,假若两家不好成一家,假若一切都由我出面,不叫我儿子晓风给他家送烟送酒,假若我家晓风是个姑娘或者他家桂兰是个小伙,假若没有这场倒楣的文化革命,没有马家堡豆腐,假若我迁回老屋后从此不相往来,假若不当这倒楣的大律师顾问。啊,假若假若,百二十个假若也代替不了揪心揪肺揪肠的现状。纸包不住火,明说了吧,我儿子,晓风,不谈城镇居民户口,就凭名牌大学毕业生也高上不知多少码子。他姑娘,桂兰,当然是马家堡农民,外相还可,但初中毕业。大约江三儿遗传,说句话也风风火火,侉腔侉调的。少年时,两人打打闹闹,同来同往,要耍点小性子,我和晓风他妈从未介意。也因为我家是男孩子,如若是个丫头,或许倒要旁敲侧击,不时教育两句,算啾,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懊悔不得的。总之,仿佛象醒了梦似的,两人一天之间长大了,虽说不上如胶似漆,但眉来眼去,躲在房里叽哩咕噜,甚至寒暑假结束桂兰为我儿子送行,等等。晓风妈叫我留心,我嘴上不说心里好笑,差距太大,绝无可能。跟孩子说多了,万一传到江三儿耳中反面难堪。就这样,大意失荆州,晓风大学毕业后两年不到突然从上海写信提出,要跟桂兰结婚了,结婚?他妈向向我,我向向他妈。假如是写小说,什么猝不及防,平地惊雷,张口结舌,倒是信手拈来。可落到自家头上,这全成了他妈的废话,套话。反正,亏我当机立断,泰山崩于前色不变,都没等到第二天,四处求告,慌说一位老朋友在医院来了急电,挖空心思,从人家厂里借了辆“面包”,一路拍尽了司机马屁,终于当夜赶到了上海。也无什么高招,不外苦口婆心,哄吓诈骗,乃至抱头痛哭,但这一切又有何用。木已成舟,回天乏术。长话短说,这小子铁石心肠。先是装糊涂,说还以为我们早默认了。跟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连声反问,你能当顾问我不能当女婿?你写了那么多为江三儿捧场的文章难道全是假话空话,全是欺世惑众?农民有哪点不好?卖豆腐有何不光彩?你不也是卖文为生?学历算个狗屁?甚至,妈当年跟你不也是自己谈起来的,妈出身工人家庭为啥要嫁你个地主成份?你听听,成何体统?平素,我不止一次说过,写过:世上唯一不可选择的是自己的父母,唯一没办法的是自己的子女。这真不幸言中了。百般无奈,他妈玩起缓兵之计,其实还是哀求,“晓风,总得准备一下,房子啊,家俱啊,再说,我们就你一个儿子,你无所谓,我们做上人的也得像个样子。”儿子依然不为所动,淡然笑道,“桂兰来信,她家一切现成。”“现成不错,我们总该表示表示意思”,“可以!”稍思片刻,这小子像大首长表态。“不过”晓风面子上放缓了口气,骨子里转守为攻,“有些话我早该说了,爸、妈,你们都是有水平,讲求生活民主化的人,有一点不知想过没有,迄今为止,中国的婚姻都是什么?啊,什么?”他耸耸肩,敞开西装,顿时口若悬河:“条件。以条件为前提,门第、职业、学历、政治、经济,因而,基本上属条件婚姻,而不是感情婚姻。可离了感情,你们想想,婚姻充其量只不过是生儿育女延续所谓香火的工具罢了。再者,你,作家,乃至许许多多的上层人士,可以跟个体户交朋友、成知己,自以为平等待人,可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玩弄,利用,居高临下,自以为优越……我,真不懂,做父母的,要为子女操这份心干什么?谁结婚?我,还是……”唇枪舌剑,像宣读博士论文。平生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心慌、气促,走投无路。难道,辛辛苦苦送儿子上大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跟娘老子较量么?
不错,众所周知,我跟江三儿患难之交非同一般,我也一向标榜追求真理。再说,子女婚姻不容干涉,亲上加亲,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可在感情上我总隐隐抱憾,仿佛冥冥之中确实有个主宰,老压得人透不过气翻不得身来。
从上海回来,数月过去,晓风与桂兰尚未结婚。我伤透了心,不闻不问。他妈不肯罢休自己横封竖封写信不算,几乎动员了家族中所有可以借用的力量,只差跪下向儿子叩头了。无后为大,你总不能断绝父子母子关系吧!几月中,桂兰固然从不见面,大约做稳了媳妇。江三儿形若无事,还是三天两头找我一次。这回来说,苏州、安庆的卤汁豆腐干虽说鲜美,但过于单一,他想试试五味干子;下次又讲,马家堡豆腐卜页不便长期保存,因此局限本地销售,能不能想个法子,打到县里省去,还有,烟酒药电视机电风扇都做电视广告,就是从来没见豆腐卜页,奶奶的,再过两月,就是我死鬼老子九十诞辰(他读延),请和尚放焰口不能玩,迷信。能不能想个法,不管花多少,也让我做回电视,扬扬马家堡的声名,让死鬼在阴曹地府也开开洋荤。仿佛存心折腾我似的,天南海北,中外古今,一坐就是个把小时,耍足了农民企业家的气派。我嘴上嗯嗯嗯嗯,心里头却直泛苦水。要想硬起头皮问江三儿知不知道晓风与桂兰的事情,晓风他妈也曾天天催我直道其详。要说的话早背熟了,可当着江三儿的面,就是开不了口,总觉舌头短了一截,身子也矮了一截。
来源:《黄钟》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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