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第三期：水上生活系列（一）（作者：陈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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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独远航
　　一束咸咸的目光，逐随那船头荡起的刹那，鼻子酸酸地打开了思绪的引擎，满腹都是曾经的辛劳历程。
　　孤帆远影碧空尽，选择远航或者留守都是一种纠结。在家的感觉不错，就是日子太慢，日复一日任窗外雨锁雪封燕喃雁鸣；那舟船和亲们似已不再是期盼的翘首，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只能用望眼欲穿感知岁月冷暖。而远航在外，有如天地一沙鸥，孤单地飞翔在海天深处。
　　外出远航，谁都为挣钱求生活，但船户却经历不同的风雨，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有祖传就行船的、有合伙买船淘金的、有被债逼远走高飞的、有在家不听话被打跑的......印象中过去的家长子女多，有的甚至有六七个，艰难的生活使大人脾气也变得暴躁，一点也不像现在的人这样疼小孩，对子女用浣杖打屁股是经常发生的状况，光是杀咯扒的打我就目睹过好多次，劈头盖脸的体罚让同龄人感同身受，这让我们面子蒙羞很受伤，“官逼民反”，有的家伙就不上书房逃离家庭外去行船谋生了，而母亲则在旁边连连抹眼泪，我们也很难过，以后可就再难见伙伴的影踪了。也许人各有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伙伴靠出卖体力帮人家行船混碗饭吃，然后逐渐有点积蓄再举点债自己买船，以后就慢慢还完债，自己娶媳妇学会过日子了，所有这些，家里人都不知道或者装着不知道，就是行船遇见也不相认，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实际上伙伴他是自己把自己给抛弃了。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也许唱出了他们梦中的期盼，听着听着没有不流泪的。再苦再累的航程，他们愿意行，再危险的交易，难不倒他们。我曾经乘过他们的船，一般船晚上不开的，尤其是漆黑的夜晚，但是他们有的是旺盛的精力，在无边的黑暗中，默默撑篙前行，孤独的旅程只有水声陪伴，静静地他们仿佛看见自己无限美好的明天，为此他们甘愿严重透支自己的健康，燃烧自己的青春之歌。他们总想着早日出人头地，忙点名堂回来，跪倒在爹妈面前，叫声“爹、娘：原谅儿子不孝，我回来了”。

　　棒打出孝子，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们的人生踪迹让人过眼难忘，如一朵野花的姿势绽放，在你看不见的远处矗立、悄然的随意，也是一道别致的风景；爱始于芳菲春锦、壮于茂密夏盛、熟于萧疏秋苍、老于冰藏冬蕴。然而最难忘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遥望处、家成了他们心里最软的痛疼。
　　现在的人太幸福了，幸福得可以把自己变得飘起来，已经离不开家的优质生活和依赖的乳汁。
　　但还是宫崎骏说得要好：不要轻易去依赖一个人，它会成为你的习惯，当分别来临，你失去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你精神的支柱。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学会独立行走，它会让你走得更坦然些。
　　拒绝入港
　　航行过程中多的是变数，有时候春风得意，有时候步步惊心。
　　“使蓬连喝酒，仙人见了也眼红。”顺风顺水拉蓬行船有如腾云驾雾的仙人，一路饮酒，轻舟已过万重山，可惜这样的好景很难得。有时即使是顺风，却也不敢走，要防那阵风过大。一次从江南运石料回泰兴，正逢初春大风季节，那西南风怕有七八级，好多船停在江口不敢走。有两条船据说出来的时间久了，米、钱都没了。行船是切切不能马虎的，因为船覆了漏了都会出人命，即使逃得性命，满船的货物也许连船一起沉没于碧波浊浪之下。
　　船通常是满载的货物，船家一路风雨辛辛苦苦把它运抵到码头，却被码头拒绝接受，简直让人愤怒和难以承受。处于计划经济时代，拒绝入港的原因多种多样，什么延迟交货、交接单不符合、仓储困难，货来早了说仓库没有腾出来，货来晚了说仓库放不下，还有其他花样百出的理由，比如负责人不在家、搬运工农忙放假或者下雨下雪的恶劣天气，就算粮管所工作人员的心情都有可能发生这样的状况，实在令人沮丧。有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说的是末路之难，看上去很快就完成的一件事，却偏偏卡壳在那里了。就好似马拉松比赛大部分路程都跑下来了，突然歇菜结果还是零分被淘汰。
　　风雨之中的航行最为艰苦，船舟每向前移动一厘米，都需要血肉之躯的全力拼搏。有时候为了赶航次，连续疲劳夜航不停歇，赶到码头抛下锚就差不多累倒了。女人提篮子上街买菜，男的呼呼大睡，等一觉醒来前去联系卸货事宜，粮库主任说小麦库场爆满，容纳不下了，必须转到其他粮库去，他说得轻巧，又是多少水道辛苦路啊。但也没办法，只有去给调度员说说好话，看能不能有个转机，有时候还就奏效了，终于留在码头把货卸掉了，可大多数时候没有这样的好运，无奈踏上新的旅程……卸货如果暂时排不上档，就得让出码头，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去耐心等待，等的时候有短有长，有的两三天就排到了，有的需要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等待本身没有什么，但是时间就是金钱，等待意味着损失，那份焦躁难捱的心情至今无法释怀。再长的路程也能绕过那道弯，再困难的日子也有尽头，等候中我们学会了苦中作乐，有船家用自己编织的渔网打渔，或者买吸铁石到河中捞铁卖钱。虽然不一定有多少收获，但是其中趣味总让我们乐此不疲。
　　本来港湾就是船的老家，船与码头如同亲人般相依相存，码头拒绝亲人总有它难以言说的理由。我国曾拒绝美国“小鹰号”航母入境香港，英国军舰曾被乌拉圭拒绝入港、去年韩国拒绝日舰入港参加军演等等，这些都是主权和政治考量的原因。现在码头对高风险船舶采取控制措施依然包括有拒绝入港甚至驱逐出港，对危险品船只、运输洋垃圾的以及有外来生物入侵嫌疑的船舶可一点也不能够马虎。大到国家，小到生活琐碎事，被拒绝都是人生必须直面的课题。
　　山不转水转，我们总是感叹生活太难，那是因为我们想着它难，再难我们也得去面对，既然无法回避的事，何妨坦然自若地去面对呢？不过，转港也好，等待也好，说到底，一帆风顺心想事成始终只是职场长河中的一道梦幻。被拒入港不是件美妙的事，而是一种磨难，那经历就是财富，从技术到人生，但至少我们可以重头再来，为了心中的明天。
　　
　　敬畏水神
　　作为船上人，天生是有怕惧的，就是梦中都在担心，时时祈祷妈祖娘娘保佑我们逢凶化吉，人船平安。
　　有部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影片《非洲女王号》的电影，有助于我们理解在水上生活的担惊受怕。因为战争，那艘名叫“非洲女王号”的机动船被迫行驶在危机四伏的河道上，途中他们对付了各种各样艰难险阻，而其经历的所有困境我无一幸免全部经受过。
　　在暴风骤雨中，一家人犹如落汤鸡无处容身，有堆干草也是幸福的奢望；激流巨浪里，随着汹涌波涛心提到嗓子眼忐忑起伏，险葬身鱼腹只是一瞬间事；搁浅沉重，就差人驮舟行，性急的人早离船逃生了；机器破损或者船漏了，不靠天不靠地没有外援，自己自力更生勉强修理，打石膏修补木船，涂水泥喷凝固剂堵住水泥船漏洞；另外有叫不出名字的害人虫子密密麻麻困扰，有野兽出没的山间小河道危机四伏，还有最可怕的强梁埋伏......曾经在阴森森的河谷，听见一种古怪的声音，象是地狱里放出的一群鬼怪，吵着、嚷着、哭着......令人毛骨悚然。
　　身边耳闻目睹的事故让我们恐惧，主观意识上认定水有灵性，有神主宰。危机四伏让我们自然而然敬畏那命运中苍茫的未知，并虔诚敬拜那谁也不曾见过的水中神灵。除了逢庙烧香磕头之外，逢年过节更少不了在自家船上祭拜。各家供奉的神灵不一样，有妈祖娘娘、南海观世音、水神河伯、伏波将军马援等等。据说一条船过乌蛮滩时，乌云满天，狂风大作，船只进退两难，只好拉缆而上。惊涛拍岸，礁石如刃，缆绳眼看就要被扯断，船家焦急万分。就在这紧要关头，忽然从江中窜出一条青蛇来。它用身子牢牢缠住快要断的缆绳，使船转危为安，顺利通过乌蛮滩。当晚，船家梦见伏波将军对他说：“此蛇是我派去助你的。”船家又惊又喜，忙问：“用什么答谢您哪？”伏波将军答：“喜狗。”船家梦醒后，急忙买了狗肉投入江中祭祀伏波将军。船户多希望借助神灵，克服掉遇到的困难种种，一帆顺风万事如意。我们总希望一劳永逸，总想着迈过这个槛就豁然开朗了；认为也许达到某个高度，就安枕无忧了。但这是错误的，我们这一辈子都在不断面对各种困难，只是阶段不同，困难的意义便有不同。要感谢困难，也许我们终会明白，人在安逸时是最容易被毁灭的，只有一直迎接挑战，才会得以生存。
　　现在航行有了现代化的通讯设备，原来相对脆弱的木船水泥船相继退出历史的舞台，代之以牢靠的钢质船，人力也为机器取代，船民抗争命运的主动性大多了，但是他们心目中敬畏水神依旧。
　　有信仰敬畏大自然，虽然束缚了思想，但是也有其合理的一面。老人说：现在教育孩子，也要让他们有所怕惧，不讲原则就难上规矩，一昧放纵的结果以后难免做出违法乱纪的事。
　　也许我离开船生活久了，这种恐惧慢慢的消失了，有一点轻松，同时也有一点失落。

来源：《黄钟》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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