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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21 16:26:46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我上小学二年级这年冬天,家搬到了花园桥下。这里是孙家巷的南端,往北隔六家门面便是赵义兴饭店。
每天上学当然是顺大马路向西,径直到校。我偏要向北择走孙家巷,一定要从赵义兴饭店门前走过,然后拐进对面的小巷,经火巷,入东大街,过大石桥、布巷、尹家巷,穿过尹家大院便是学校后门。为何舍近求远?饥荒岁月的孩子馋呗!出了家门,步步走近赵义兴饭店,扑面而来的香味逗你开怀;徜徉门前的一刻,收获满嘴里一汪口水。最是放晚学路过门前,常常被赵学诗的厨艺诱惑止步驻足:看他娴熟地使刀,时而如马蹄声疾,时而似润物无声;看他优雅地掌勺,时而陶然地舞动,时而怡然地举落;看他一招一式时眉飞色舞,时而像在盛大表演,时而像是悠闲耍玩;看他一动一作时点头晃脑,时而哼唱一段京腔,时而流淌一曲小调。赵学诗明明看见我就站在他的面前,却旁若无人似的。彼此都无所顾忌,一个痴得专注,一个看得发呆。每每流连忘返,回到家被母亲盘问一句:嗯,在哪里相呆的?
没见赵义兴饭店挂过招牌,唯有大门横梁上安有一方门牌——赵场村1号。这让很多人匪夷所思:明明白白是孙家巷,为何偏要挂赵场村的门牌号呢?后生之辈,不知道孙家巷这南一段原本是赵场村的一片菜地,赵学诗的父亲开先河在这里砌屋开了饭店,于是一家看一家,店屋砌到了花园桥下,孙家巷与老龙河一交汇通了灵气,于是街市才繁华起来。赵学诗的父亲一个庄户人,废耕砌屋、弃农从商已是一种不俗的眼界胆识,撑门面那些年,抱定宗旨,只为养家糊口,没赚多少钱财,回头看看儿女们都养大了。
赵义兴饭店在黄桥街上声名鹊起,是在赵学诗掌门之后。
赵学诗这人有点别致。上私塾时先是着迷《三国》、《水浒》,敬慕英雄豪杰,精彩片断喜欢哼唱品读,铭记于心,时常张口就来一段。后又迷上唐诗宋词,常常几首几十首的脱口一秀,最崇拜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索性就将名字“赵五”改成了“赵学诗”。因他排行老五,父亲顺其自然给他取的名。粗略看去,简朴变成了华美,其实是寄托一种愿景——人生如诗。自从家里开了饭店,赵学诗喜欢黏在父亲身边,做什事偏要看个明白、问个究竟,然后一试身手。悄悄地去几家老字号饭店,明里食客,暗里偷窥,回来朝思暮想,走火入魔,讨得父亲一声“啧啧”夸赞,感受一回如诗滋味。如此这般,渐渐地学得无所不能,常常令父亲自愧不如。一种本能的年少气盛,恰让父亲看到了赵义兴的未来。那年,赵学诗腊月里完的婚,年三十全家吃团圆饭,父亲宣布:过了年,赵义兴赵家老五当家。
这让赵学诗陡然有了义无反顾的巨大压力,和人生如诗的生命冲动。正月初五一早,他给那金字招牌披上红绸,拜了财神,放了鞭炮,开始生意,元宵节一过便早市如潮了。是那一拨一拨的食客口口相传,说赵义兴的鱼浇面、鸡浇面吃出瘾来了。赵学诗几乎是算计好的,时钟敲过八响便嗓门一亮:“满了,诸位明日请早。”“满了”是吉语,卖完了的意思。他亲手做的鱼浇鸡浇我不只吃过,那制作的全场景至今刻在记忆里:鲜活鲤鱼拎上案台,刮去鳞片,剖开肚膛,横刀顺节刺劈开两半,侧刀削去刺骨,斜刀剐片,剐成二分厚薄,片片如样。一条活鱼成了鱼片,赵学诗唇边叼着的烟灰还没掉落,便将“游刃有余”演绎得淋漓尽致。鱼片盛于盆中,投下数味佐料拌匀腌制,待恰到润透,拖一层粉芡,一片一片落下滚油锅里,像一只一只的蝴蝶在油花间翩翩起舞,闹得孙家巷一条巷里香气袭人。出锅时鱼浇呈奶黄色,面层香酥,肉质柔嫩,与鱼汤面相伴食之,真会惹人吃出瘾来。鸡浇的制作方法相对简单,却也有点玄妙:用鲫鱼熬的汤,去炖一年生的母鸡,文火炖上半宿,那鸡肉尤其酥嫩,味道格外鲜美。时有食客悄悄追着赵学诗问:“哪来的这一绝呀?”他要么笑而不语,要么一句“秘方不可示人”。
始于掌门,赵学诗习惯了赶在日月星辰前头做事。跑大码头挑了鱼虾,去致富桥捉了鸡鸭,到菜场选了时蔬,回来起好炉灶,天刚敞亮;店打了烊,收了账,打理好次日早点的白案活计,已是午夜时分。春夏秋冬一个轮回,应着四时的节拍,他总是带给食客不一样的惊喜:春天里,河豚、刀鱼、鲥鱼、鮰鱼长江这四大名鱼接着登场;端午节脚下,海里的黄鱼、鲳鱼卖得火热;盛夏时候,白斩鸡、爆炒鸡、香酥鸡、清蒸鸡全是童子鸡;中秋节过了,蟹肥了,早点是蟹黄汤包,中午是蟹黄狮子头,晚市是蟹黄肉扁食;冬至过后,便有了飞禽走兽野味宴,从头到脚全羊席。最让食客开心的事,就是听赵学诗侃侃而谈,听馋了会一哄而起,一拍即合:开春的第一锅河豚,破杀、除毒、清洗、烧煮,一边解读一边演示,未曾出锅自己先尝,哼一句京腔“近水楼台先得月”;活蹦乱跳的童子鸡上手,放血、烫毛、破肚、剁块、爆炒至出锅上盆,不到十分钟完美告成;五斤十只活鲜大蟹,肥瘦各半五斤鲜肉,做成蟹黄狮子头下锅一个时辰落定……食客饱了眼福饱口福,赵学诗乐了别人乐自己,不言之中是赵义兴招牌上添了光彩。
于是,人生如诗的滋味在赵学诗心里一波一波荡漾开来。妻子为他生了二男一女,添了一份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店房后侧顺接砌了三间新屋,添了三张八仙大桌,每天依然座无虚席;最是想着人手嫌紧的当儿,收留了兴化逃荒来的瘸子陈广盛,主仆投缘,如兄若弟,街巷里传为佳话。
那个夏日的午后,刚过忙市,赵学诗正解围裙,门前来了个瘸子,央求道:“这位爹爹行行好吧,收下一个逃荒的废人,白天看锅门当牛用,夜里看店门当狗养,只为混口剩粥剩汤,行行好吧——”他那慈眉善目与那哀求的眼睛对视着。他点了点头:“留下吧!”瘸子双膝着了地,留下了。从此,瘸子陈广盛成了赵义兴的人,赵学诗叫他广盛弟,令儿女们叫他广盛叔,如果谁在背后叫了广盛“瘸子”,一定要罚自打嘴巴。广盛真的是看锅门,他牢牢记住赵学诗头天教的话:“菜饭烧得好,一半是火功。”不出三日就会了方法:起炉火干柴适量,掏炉底掌握适时,控火头风门适当。不出一月就得了要领:面锅的火,下面火大,养面火炆;蒸笼的火,开头火猛,中间火稳,最后火煴;发蹄筋的火,焐时火煴,发时火顶;炒菜的火硬,烧菜的火稳,炖汤的火煴……正月里修理灶台,他照会瓦匠在烟囱旁留了一方窗眼,说是以便观锅上其变,其实心里躲了个想法:便于主人叫他说事,免得一个瘸子到灶台跟前跑来跑去,不大雅观。常常是在过了忙市,他才从锅门口出来,帮着收收拾拾洗洗刷刷。见广盛这般知事达理,赵学诗疼爱他在心里,便总是在吃饭时狠狠地给他夹菜。
收留了瘸子广盛,饭店愈加旺顺,让赵学诗愈加信奉善有善报。快过年的时候,地方官上门征收苛捐杂税,他为赵场村遭天灾人祸的几户人家代捐了点钱。没有想到春节刚过,那地方官送来一纸文书,说:“你当上赵场村这一片的保长了。”这让原本真诚的一种善举,立马变味成一种沽名钓誉。说破了,保长是个上门征税募捐讨债的鸟官。他想到了拒绝。但俗话说“公凭文书,私凭约”,又拒绝不得。一不小心被那地方官耍弄,如哑巴吃了黄连,他惩罚自己自打嘴巴,臭骂自己是“做好事摘屌子吃”。于是,一次次自掏腰包全当善举。更没有想到,国民党实行新乡保甲制这年,黄桥划分为廉耻、礼义、简朴、整洁四个镇,赵学诗被推举当上了廉耻镇的镇长。
当了镇长,赵学诗一刻也没离开过赵义兴饭店。有人说他是无为而治,有人说他只会慷慨解囊,不到两年就让一何姓的人所替代。后有人举荐他做了饮食业公会会长,还兼黄桥公会副会长。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溃败,黄桥的党政要员全撤到江阴要塞准备逃离。赵学诗竟在其列,懵懵懂懂跟着去的,到了那里才恍然大悟,悄悄地找那头儿说:“我要回去,店里家人我放不下!”那头儿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回去,他们会放过你?”他头稍稍一扬:“我不怕,我当镇长他们默许的!”说这话时他底气十足,好像他与他们交情还非同一般。
果然。赵学诗回来依然开他的赵义兴饭店。肃反运动排山倒海之势,他还真的安然无恙,连黑四类的帽子也没戴。工商业改造运动轰轰烈烈来了,他顺时势响应公私合营,让妻子留在家里种田,带上瘸子广盛进了合作商店。
公私合营之后,赵义兴饭店所有权变了,招牌没了,就不复存在了。但这里的一切依然:赵学诗依然在这里当家,是门市部的主任,依然是四季的美味佳肴,依然是八方的食客盈门。赵学诗依然是那样的生活习惯——晨起一壶茶,中午一小觉,晚上一杯酒,酒后一把澡。珠巷浴室那几个跑堂修脚的,每天要等他说一段水浒小段。赵学诗依然是那样的快乐样态——只要活计上了手,要么京腔要么小调随之流淌而来。那些老脸色食客总是在忙市过后缠他唱一段抑或说一段方才罢休。说那武松杀嫂,光武松上楼就说了三个晚上,还没跑到楼上。弄惯了的每晚说一个时辰,到时候筷子当止语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赵义兴饭店的所有权变了,招牌没了,赵学诗没在乎过,常常只在酒后唱一句“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开导妻子。但他在乎赵义兴的名声,这是他心灵的皈依。曾经几回,县里的吉普车开到门前,专程接他去县二招,是当年的新四军老将军来了,点名要吃赵义兴的鱼浇。那个从香港归来的王金山老人,搁下行囊就到店里找他要吃鱼浇面,说“当年从这里吃了鱼浇面去过船港上船走的,一晃想了三十年啰!”每每遇上这等事,赵学诗就会乐得像个孩子。瘸子广盛会跟着来劲,陪他到家里对饮畅怀,喝得两人相互掏心掏肺,掏得乐乎悦乎!
瘸子广盛跟着赵学诗几十年,锅上锅下的搭档,往往只在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悄然间便心领神会配合默契了。广盛只是腿瘸,心里明白着呢,从不说“报答”二字,只在乎好人好报,无论赵学诗快乐与否,他都跟着分享。“文革”闹人斗人那阵子,造反派说赵学诗当过国民党的镇长,给他挂牌示众。广盛一气一急,一拐一瘸地跑过去卸下牌子一掼,再踏上几脚,嚷嚷着:“是他们叫当的,肃反时他们还在的,而今哪都死掉啦?”没有人与一个只字不识的瘸子斗。次日,那马粪纸的牌子换成了木板的。广盛从灶台的窗眼里远远地瞧见,惊得瞠目结舌,两只巴掌像落冰雹似的直打脸,打得泪如泉涌,怕哭出声来又紧紧捂住嘴脸,泪水便从指缝间顺流而下。一个泪人,泣不成声,只有灶神默默地看着。
赵学诗挂牌示众那几天,广盛像惹了鬼丢了魂似的,不是肉烧倒了就是包子蒸塌了。赵学诗回到店里便一切如常,依然哼他的京腔,不过改样板戏了。不久来了“一打三反”运动,赵学诗头一批进了封闭式的学习班,在那个森严的地方,他不经意间哼唱了老人家的词句“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工宣队员指控他有抵触情绪,写了检查不行,别人按每天白吃一只肉包计赔,而他罪加一倍。他回去将祖传的雕花床卖了退的赔,怕人笑话床卖给了季家市人,卖了七十五元钱,让瘸子广盛后半夜去卸的床,买主装好车从孙家巷出了花园桥天还没亮。卸床的那刻,妻子与广盛白眼对着白眼,泪水瞬间便夺眶而下。赵学诗脸色一沉:“嗯——财去人安乐,不作兴哭的!”这声音是从心底里挤压出来的,像天边炸开的闷雷,说着自己眼睛已红了。他想想这有点残忍:什么不好卖,非得要卖掉与妻子同枕共眠的一张床呢?随便请个不相关的人来卸床一样的完事,非得让广盛来分享这份难过呢?
赵学诗奉送了一座赵义兴饭店,没往心里去,卖掉了一张雕花大床,心头掠过了一丝阴云。但他不会搁在心里,回到店里依然是精神抖擞的忙人,曲不离口的神仙。即使是过了退休的年龄,他依然一刻也没离开这里,做不动了就坐在店堂里谈笑风生指指点点。其实,赵学诗如此这般不过是一种心灵守望,早没有了功利目的,但他已徘徊在痛快与痛苦的边缘。公元一九七九年,先是广盛一拐一瘸地走了,赵学诗按习俗为他办了后事,安葬在赵场村那坟地里。秋天的时候,老龙河拓宽改造,花园桥拆了,孙家巷成了死胡同,赵义兴饭店终归关门大吉。
虽说赵学诗没有了牵挂,但刚回到家里时只好暗自郁郁寡欢。很快就常有人为吃鱼浇慕名找上门来,不外乎是些回乡探亲的游子,告老还乡的老人,登门求教的后生……让他乐此不疲。八十二岁那年他悄然走了。
今年清明节前赵学诗的家人为他买了一方新墓地。他那开琴行的大孙子请春哥为老人撰了碑文:吟诗人生如梦令,传世厨艺花鱼浇。由此我有了记下这段历史的冲动。真是世事难料,小时候我看着老人把玩百味佳肴,看得痴痴呆呆;而今我品咂老人的百味人生,品得苦苦涩涩。
来源:《黄钟》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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