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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14 10:08:40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1963,兔年 [龙马河] 襟江县的一条干河,横贯全县东西。外人初闻此河,往往感兴趣:呵,这名字不凡,有什么神奇传说?如果碰巧遇上住在大沙堤下的地理先生,他会据实告诉你,没有龙,没有马,没有神话,不过是个巧合。此河西起古龙窝,东至马嘶港,就像给铁路、公路命名那样,龙头、龙梢两地各拿出一个字来,咔哒一下拼上,名字就有了。
[大沙堤] 开挖龙马河的产物,并非为防洪而筑。倘若你有空听地理先生聊天,他面对的又是陌生听众,就会不厌其烦,娓娓道来:襟江县地处长江下游,江面历来比田亩低,夏雨再多,天水再猛,哗哗就流入长江里去了,河水不会漫上岸来,因此无需像黄河中下游那样,靠高高的堤坝来约束野马一样的河水。闻说龙马河开工,两岸社队的干部社员,一时间喜忧参半。本来,开河是好事,水利,农业命脉嘛,一旦龙马河开挖成功,全县范围内,地无分东西,均能种水稻,人不分南北,均能吃上大米。问题是,此地属长江三角洲,是冲积平原,也就是说,如今的风水宝地,其实是江沙堆积而成的。良土层,一般仅二十至三十公分厚。开河,无论是挖土还是堆土,都会碰到良土层。
[良土层] 出产粮食之根本,来之不易。地理先生说,三角洲是上天的恩赐,江水冲下泥沙,泥沙堆成沙洲,沙洲绵延成陆。而良土层,则是大地的德泽。你可知道白花花的沙地上,养活人命的良土层是如何而来的?地理先生启发听众。听众只好虚心求教:哪里来?“比淘金还难,不过,淘金子是减少,是筛选,是去除,而良土层是增加,是积累,是融合。”听众沉不住气,追问良土层到底是怎么来的。地理先生慢条斯理说:一开始是水的功劳,沙洲水分充足,水太多,只能长水草,正是那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水草,成就了不起的伟业。一开始,水草就像砌大石桥打地桩,把沙洲固定住,把更多江沙截留下来,于是沙洲越长越高。这期间,水草又像一张巨大的漏网,让江水溜掉,把枯枝、腐草、死鱼、死虾留下来,当成养料。有好学的孩子,忍不住插嘴:“水草就长得更凶,功劳就更大。” “一点不错。不过,”地理先生话锋一转,“光有水草,还成不了大事,堆不起良土层。慢慢地,等沙洲高出水面,涨潮也淹不掉,陆生植物就出现了。陆生植物最大的贡献是什么?是落叶。”又有人插嘴:“没错,叶落归根。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听到这话,地理先生很兴奋,你看看,知音哪,这才是知音!他又补充:“树呀草呀多了,小动物就多,粪便就多,小动物的尸骨也多。屎壳郎来了,蚯蚓也来了。等到蚯蚓来了,这项浩大工程就差不多要完工了。”有人慨叹:“这得多长时间哪,就算一尺厚吧,那要多少落叶堆积腐烂,多少小动物忙活啊!” 地理先生说:“怎么不是?都说地是宝中宝,这良土层,才是无价之宝。现如今,开河了,挖和压,都是难免的,唉,挖的压的,都是良田哪。”
[开河压废] “薄薄的良土层以下,是细如麦粉的青沙。青沙以下,就是粗如粟米的黄沙,再下面是龙马河应开挖的深度——废黄河零度这一层,多的是像小土豆那样的胶质砂砾。”地理先生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介绍。挖出的青沙、黄沙和砂砾,压在两岸良田上,各六十米宽,两条大沙堤横空出世,如同土长城。河口宽阔,达一百二十米,两岸新增的机耕路,各宽四米。一算就知道,每开三米长的河,连河带堤就要占去一亩一分地。
[战备] 龙马河南岸的大沙堤,比北岸的要高出两米。这是为什么?地理先生会告诉你:“战备!战备!一心想反攻倒算的老蒋,住在哪里?在台湾!台湾在什么方向?在东南!不过依我看,不是我麻痹大意哈,就算是浑身是胆的赵子龙,借给老蒋二两苦胆汁,他也不敢打过来。光棍谈相好,十个都嫌少——嘴上痛快!他老蒋的地盘有多大?摊开地图看看,还没老鸹蛋大。他的人口有多少?不是我小瞧他,就算把我们拆成江南、江北两个省,每个省都比他人多。”
[良土盖帽] 开河规划上明确要求,大沙堤的顶部,需覆盖良土三十公分,如良土不够,最少不低于二十公分,利于今后种植。坡上,则要求覆盖二十公分,最少不低于十公分,以保持水土,免得刮风吹上天,落雨淌下河,晴天扬风沙,雨天堵河道。
[枸杞] 枸杞是何方神圣,无需赘述。不过,大沙堤刚垒成,竹林公社地段内的沙堤上,就全部栽上了网格状枸杞,用以固沙。这么多枸杞从何而来?这又不能不说到地理先生。龙马河流经八个公社,总指挥部说,“谁生的儿子谁抱走”。总指挥部下设八个指挥部,在哪家地段上,哪家就出一个公社副书记任工程指挥。其他公社的河工,按各地段工程量,公平分配至各指挥部。开河出人才,出干部,一个大型工程结束后,都有一批人才被发现,被重用,其中三分之一的指挥,不出几年就能升为公社书记。“瞎子摸摸也有数,”地理先生说,“这三分之一,只能是前三分之一。落后分子能提拔?雷公都不答应!”这样一来,工地上那热火朝天的景象可以想象。为了争先进,抢进度,良土盖帽就无法落实。不过,竹林公社的工地指挥何副书记是个老实人,一开始还想不折不扣执行规划,进度自然比不过人家。地理先生急了,找到何指挥说:“这样下去,倒数第一肯定是你。”何指挥还想解释,地理先生严肃地说:“良土盖帽,出发点是好的,但无论是实际操作,还是将来种植,都有很大困难,或者说,根本行不通。”地理先生有条不紊地分析起来:操作困难在于,要另外安排地方堆放良土,等沙堤筑成后再把帽子戴上。开河都在冬闲时节,人手多,水位低,但是,冬闲时节土地不闲,遍地冬小麦。本来,两条大沙堤压的面积就够大,再安排大田堆土,显然是笨方法。沙堤筑成后,从良土堆放地长途跋涉,一担一担把良土运过来,一步一步登上堤顶,均匀盖帽,那得耗费多少时间多少人力?最要命的是,就算不惜代价完成良土盖帽工程,最终沙堤能不能像良田那样种植?不能。两层楼高的沙堤,顶部那薄薄的良土能涵养多少雨水?良土下的河沙就像筛子,雨刚下来,刷的一下就漏光了,日头一晒,表面死板板,能长庄稼?毛都不长!还有,坡上盖点良土,就能保持水土了?简直是说梦话!我们这地方,夏天的雨该多大?这么点良土,况且又不是粘土,是沙质壤土,能挡住雨水,不被冲走?何指挥问,那该怎么办?地理先生说,挑重担最怕什么?最怕登高。干脆,你让河工把挖出的良土直接担到附近的废沟塘里,这边挖地,那边造地,既减少了损失,又免除了河工的爬坡之苦,就算多走几步,他也情愿。何指挥问,沙堤垒成后,风一吹尘土飞扬怎么办?地理先生说:“这好办,让全公社的女社员,紧急行动起来,把所有小河小沟、鱼塘渠道边的枸杞都带根挖出,放在屋后阴干……”何指挥一拍大腿:“对呀,枸杞这玩意最容易成活,就算十天下一次雨,也照长不误。”
[刺槐] 大沙堤上满栽刺槐,这是县农业局专家的主意。竹林公社区段的大沙堤,因有枸杞网格防风固沙,涵养水分,刺槐成活率最高,长势最好。起先,总指挥部发现各公社只顾赶进度,不落实良土盖帽规划,非常恼火,马上召集会议,打算严厉问责。八名指挥据理力争,特别是何指挥,将地理先生所说内容提炼之后,一二三四表述出来,其余七个指挥马上一条声附和,态度之坚决,让总指挥吃惊。总指挥是县委常委,沉吟一番说,事关重大,他做不了主,要连夜回县里开常委会商讨。常委会上,县委书记说,大堤上种不了庄稼,就种树。我们平原地区,历来是种田积极,种树落后,绿化率太低,常常挨批。有人说,堤上干旱,不知什么树适合。书记说,那好办,交给农业局,限十天之内拿出方案,工程一结束,树苗就要到现场。当时县里没有林业局,农业局管农、林、牧、渔一揽子。农业局也不是吃干饭的,几天就拿出方案,种刺槐。刺槐又叫洋槐,喜光,对土壤要求不严,适应性很强,耐旱不耐湿,生长快,是重要的速生树种。乖乖!这宝贝刺槐,简直是为沙堤而生的。刺槐林后来作用不小,学工、学农、学兵,学兵派用场,学生们在刺槐林中野营拉练。十三年后,唐山大地震,全国各地防震抗震。襟江县许多小学改在刺槐林中上课,孩子们认识了林地多种野花、草药,还有树上多种飞鸟、小虫。地理先生说:“大好事,孔子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地理先生] 竹林公社一宝,从前是地理先生,即风水师。生于1928年,属龙,读过六年私塾。其父是竹匠,手艺很好,不愁饭食。竹匠先后生下九个儿女,仅存活一个,就是后来的地理先生。地理先生十二岁那年,其父已年过花甲,于是他自愿辍学,帮父亲打理竹器店。他嗜书如命,每晚挑灯夜读。其父则爱子如命,从不干涉他拿钱买书。又六年,他居然无师自通,当起了风水先生,并很快干出名气。解放后,新政府兴办教育,让他当老师,他就当了,当得风生水起,语文、政治、历史、地理样样拿手,后来专教地理,远近有名。按说这事有点怪,他平生只读古书典籍,现代科学一星半点都没接触,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知识广博之人。比如,看到古籍上有“腐草为萤”的说法,他会说:“瞎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腐草能生出萤火虫来?萤火虫的本事从何而来?烂了的草能传给它肚子发光的能耐?”再比如,被许多人视为大补之药的冬虫夏草,民间的说法是,这玩意本是虫子,越冬之后,经过一春变化,等到夏天就变化为草。地理先生说:“无稽之谈,荒诞不经!草就是草,虫就是虫,爬虫都能变成草,那么,老虎一定能变成通天树。要不就是虫吃了草,要不就是草吃了虫,不可能变来变去。依我看,就像豆腐毛吃空了豆腐那样,一定是什么毛吃空了小爬虫。”一个苦读圣贤书的旧式文人,居然能参透这般深奥的道理,这是多么了不起。也有同事当面问他奥秘,他回答:第一是要多读书,第二是要牢记“尽信书不如无书”。如此这般,读到一定程度,就会像五柳先生所说的那样,豁然开朗。
1988,龙年 [猪油酒] 旧时襟江县主要出产。猪油酒三字,难倒不少外地人,以及望文生义的当地后生:怪哉!猪油如何酿酒?遇上像地理先生这样的人,才会知道答案:这三字要分开读,猪、油、酒,而古籍是没有标点的。襟江县域乃江沙冲积而成,多高沙土,多种杂粮,还有山芋、胡萝卜、南瓜之类。山芋藤、萝卜缨、南瓜藤可以喂猪。高沙土适宜种花生、高粱,于是就有了花生油和高粱烧酒。油粕、酒糟又是肥猪的最爱,催肥有奇效。良性循环,成就了地方特产:猪、油、酒。
[草皮] 方言,不是草,也无关皮,其实是猪圈里垫的那层干河沙。猪的睡卧之处要干爽,才不容易得病。地理先生说,可能是古时候用过真正的草皮,此名才沿袭下来。不过,实践出真知,干河沙显然比草皮好,方便,节约,换下来就是堆肥。草皮所用的干河沙来自哪里?龙马河两岸大沙堤。
[扛屋基] 方言,指的是垫高屋基,避免潮湿。襟江地处长江下游,虽说屁股下尽是高沙土,但地下水丰富,春夏秋地表潮湿。解决之道就是扛屋基,砌房子时用大量干河沙垫高房基。干河沙来自哪里?大沙堤。
[桑园] 大沙堤上,所多的是花生田。龙马河以及随后开掘的网格状中沟,使得全县范围内绝大部分田亩都成了稻麦两熟的良田,旱田锐减,当地特产油果花生成了稀罕物,价格上涨。油果花生是地方物种,果仁小,但异常紧实,含油率高,炒着吃香味浓郁。于是,农民见缝插针,逮着高沙土,首选种花生。花生地也是两熟,冬春长油菜,夏秋长花生。不过油菜不耐旱,出产的油菜籽有限。种油菜,主要是不让沙堤上那极薄的土层起沙。这层土同样来之不易,是在枸杞、刺槐庇护之下,靠农民每年担来堆肥,一点点养起来。二十多年前沙堤上遍布的刺槐树,如今剩下极少数。枸杞呢,除了用作地界之外,早已被斩草除根。不过,在零零星星的刺槐树下,在成片的花生田间,也有整齐漂亮的桑园。
[秀娥] 蚕姑,地理先生堂妹家的女儿,称地理先生为舅舅。地理先生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按乡间习俗,便与堂兄弟、堂姐妹亲如一家。侄、甥辈在学校上学,没少受其照顾。秀娥天生勤快,但不爱上学,初中没毕业就不念了,回家帮母亲养蚕。改革开放了,分田到户了,农家都奔命似的,起早贪黑,精心侍弄自己的土地,恨不得在田里绣花。秀娥不管责任田,专管采桑养蚕,是把好手。
[路生] 男人,高中毕业生,没考上大学,不想复读,像城里人那样,倒腾起小商品和服装。那时候T恤衫始现,渐渐流行,但中小城市和农村所能见到的都是颜色单一的,不够洋气。路生有能耐,不仅能弄来彩条的,还能弄来印有巨大英文字母的,甚至印有外国人头像的,比如切·格瓦纳的、爱因斯坦的、梦露的、赫本的。于是,路生很快发家致富。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他是竹林乡第一个买摩托车的,大功率,日本货,嘟嘟嘟,一路震撼,所到之处年轻人一律行注目礼。路生还是全乡第一个留大鬓角发型的,所到之处,老年人皆侧目而视。
[望风男] 学诗,地理先生的儿子。在竹林乡,即先前的竹林公社,银杏村,即银杏大队,第九村民小组,即第九生产队,学诗是唯一的闲人。九组大沙堤上硕果仅存的刺槐林,属于地理先生一家。分田到户分得很彻底,连大沙堤也精确到尺,细分到户。随后,乡亲们可不管什么绿化,什么达标,一哄而上,把刺槐伐了,种花生。说来也怪,分田到户后,原先的大队干部都情绪低落,都不爱管事,乡亲们不再怕他们。地理先生家的刺槐林在最西面,靠着机耕路和生产中沟河口。他家不砍树,当树长大了太繁密,才间伐,伐来的木头,干透了打家具。地理先生的两顶矮书橱,学诗的两顶高书橱,都是刺槐木的,坚固皮实。学诗平常除了埋头写诗,就是坐着看书。中午人家午睡他不睡,到自家刺槐林中傻站着,抬头看树、飞鸟,低头看草虫、枸杞。那一天,也是中午,村子里静悄悄的,学诗来到刺槐林,意外地看到一辆摩托车,靠在树林深处的一棵树上。学诗家分得的这段沙堤,从不取土垫猪圈,也不取土垫屋基,保持原貌,地势最高。而现在,摩托车居然能冲到堤顶,看来这铁家伙马力不小。学诗找到了上坡的车辙,也看到了脚印。一双大脚印,目标明确,通向表妹秀娥家的桑林。学诗的内心,把自己看成是十足的诗人,非礼勿视,决不会干鸡鸣狗盗之事。他倒是很替表妹担心,被人家看见,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啊!
[绣房男] 学诗的雅号。宅男,那是二十年后才流行的说法,如果从那时算起,学诗无疑足够资深。学诗打小爱舞文弄墨,数理化一塌糊涂,高考当然没戏。到学诗这一辈,他家已是三代单传。地理先生是旧式文人,受孔夫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观念影响很深,对学诗视如至宝,从不强迫他学功课,儿子爱怎样就怎样。举世闻名的葛洲坝建成后,学诗诗情勃发,居然在省党报副刊发了组诗《一坝巍然》,占了小半版。这组诗由《通天坝》、《霸王闸》、《巨流瀑》和《舟上客》构成,分别写大坝、船闸、泄洪道和游客感受,其实学诗压根儿没到过葛洲坝,完全是闭门造车。在地理先生看来,前三首倒是平常,应时应景罢了,最后一首却有巧思。如果只写坝,不仅呆板,而且宣传品的味道太明显。他想,编辑可能是看中了第四首,才看中整组诗的。这组诗给学诗带来荣誉,也让他陷于文学深潭不能自拔。县文化馆老馆长跑到乡下来看学诗,当面允诺,只要他能在文学刊物上再发两组诗,就把他调入文化馆创作组。不管刊物是本省的还是外省的,也不管它是省级、市级还是国家级,总之,有三组诗亮相,对一个县的文坛来说,可谓重磅炸弹。馆长说,报告打上去,没有理由不批。命运弄人,此后的学诗,除了在县文联的内部小报上发点诗歌外,在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再没有发表一首。
[私定终身] 秀娥和路生,拎着好酒好烟好茶,拜访地理先生。学诗在书房里写作,一听声音,赶紧找个借口出门。秀娥和路生就像小学生,规规矩矩坐在地理先生面前:“舅舅,求你件事。”地理先生看看秀娥,看看路生的大鬓角,开口就问:“私定终身?”路生小声说:“自由恋爱。”地理先生说:“又不犯法,求我干什么?”秀娥红着脸说:“爸妈不同意。”地理先生说:“那不要紧,慢慢做工作,婚姻自由,受法律保护。”秀娥的脸更红了。地理先生说:“不能等了?”秀娥低下头去,连耳根都红了。地理先生说:“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路生站起来,不停鞠躬。小两口告辞时,地理先生故意指着烟酒茶,对路生说:“都是给我的?行,我收下。你小子带来的,一定比我家的好。”
[女大不中留] 地理先生让学诗去请姑父姑妈,也就是秀娥父母。秀娥父母不敢怠慢,很快赶来。地理先生如此这般一说,秀娥母亲倒还沉得住气,秀娥父亲却脸红脖子粗,急得跳脚:“路生?就那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不嫁!剁了喂猪都不嫁!”秀娥母亲说:“你吼什么?不听听她舅舅的意见?是你水平高还是她舅舅水平高?”秀娥父亲不吭声了。地理先生拍拍肚子说:“等不得了,赶紧嫁,女大不中留。”秀娥父亲恨得直咬牙。地理先生说:“路生也不差呀,眼界宽,头脑活,跟着他,一世不愁吃穿。这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路生头脑活络,生个孩子肯定聪明,读书不吃力,上学就跟玩儿似的,一定有出息。不像你们,自己没文化,养了个秀娥也不爱读书。”这话说中要害,秀娥父亲心虚了:“你看得出来?”秀娥母亲说:“怎么看不出来?她舅舅可是地理先生。”姑父姑母刚出门,学诗就严肃地瞪着父亲问:“地理先生,你有多神?还能算出将来孩子有多聪明?”地理先生小声说:“成人之美,成人之美!”
2011,兔年 [溪河] 男生,秀娥和路生的儿子,管地理先生叫舅爷爷。这孩子生来五行缺水,是地理先生起的名。溪河从小聪明好学,真被舅爷爷说准,学习就跟玩似的,一路顺利,考中东南大学,毕业后在建筑师事务所谋得职位,月薪八千。秀娥和路生欢喜之余,正盘算着让儿子早日结婚,谁料一个焦雷炸在耳边:溪河带着未婚妻回家过年,过完年居然不走了!原来,小两口揣着工作一年半的全部积蓄八万块,还有从溪河岳母家借来的三十万,回乡开发废沙堤,搞特色乡村游。这下秀娥和路生不乐意了,幸福的小曲刚刚开唱,就被人生生打断,太憋屈了!
[堪舆学] 即风水学。秀娥夫妇油盐不进,溪河没法,只好拜托舅爷爷。地理先生其时已八十三岁,但精神很好,清瘦干练,双目有神。地理先生让人到中年的儿子请来秀娥夫妇。路生比较顽固,不听劝:“人家都奔北上广,这小子倒好,往乡下跑。”学诗说:“哟呵,贩新词?那你知不知道,现在流行逃离北上广?”地理先生说:“自己当老板,没什么不好,就像路生当年……”路生说:“我是没办法,没考上嘛。”地理先生说:“不错,溪河小两口考上了,都是白领。”如今的地理先生每天看一大叠日报、晚报,知识面更宽,“但你想过没有?很多女白领,都不敢要孩子,要了孩子也不敢休产假。你想啊,等你休好长假去上班,白领岗位那么抢手,竞争那么激烈,原先的金交椅能为你留着?要不就不休假,生下就不管。孩子没有妈妈喂奶、疼爱,这叫什么事?”这张天伦牌打得好,秀娥夫妇暂时没吱声。地理先生说:“自主创业就不同了,家庭事业两不误。一个人主外,溪河就行;一个人主内,带孩子、管账目,儿媳妇就行。一家人三代同堂,天天团聚,多好的事啊。”路生说:“先要花大钱投资,要是亏了,这么多钱,扔进水里都没个响声。”地理先生说:“亏不了,旅游业能亏到哪里去?”路生怀疑:“你能看出来?”地理先生说:“那当然,我研究的是什么?堪舆学!当初我怎么评说你俩婚事?一是不愁吃穿,二是生个聪明孩子,都说中了吧?”秀娥夫妇虽说仍有些担心,但总算被说动了。两人刚走,学诗就板着脸对父亲说:“拉大旗作虎皮,还堪舆学呢!”地理先生说:“成人之美,成人之美!”
[废沙堤] 九组的大沙堤,成了不折不扣的荒地。农村的楼房越来越多,扛屋基所需的河沙也越来越多。农村的劳力却越来越少,孔雀东南飞,城里去扎堆。取沙之后,大沙堤无人耕种,大坑小坑,长满荒草。溪河之所以选中沙堤,一来是现在土地政策从严,不可能用耕地搞开发,二来是荒地租金少,第三点跟旅游多少沾点边,那就是沙堤上有些野趣,那些仅剩的刺槐树,落叶之后,每棵树都可以入画。九组的沙堤长不到一里,合四十四亩。每年每亩租金八百元,看起来不多,但农家算账很精,沙堤长花生、油菜其实很有限,一年下来,一亩田顶破天不过几百斤,油菜还得浇水,花生还得覆膜保湿,人工不算,光是出产,绝对卖不到八百元。再说了,老人在家里,能带好孩子就不错了,责任田种不好儿女都不怪,谁在乎这点废地?于是,合同签得很利索,一签十年,前三年的租金一次给付,溪河一下子花去十万块。
[窖藏良土] 当初,地理先生一家分到三个人的责任田,老婆的,女儿、儿子的。他本人是城镇户口,没田。女儿出嫁后,责任田不带走。分田时,地理先生跟干部说,他家劳力少,田不多,他要挑块离家近的。干部同意了。溪河签合同后,地理先生找到溪河,说他家那块田,当初是条沟,开龙马河时填了,填的全是良土。“现在,你派机器来,把它挖成鱼塘,黑土归你,运到沙堤上种花铺草。鱼塘呢,留给你学诗表叔养鱼,他不会种田。”
[刺槐坡] 溪河开发的乡村游项目。之前,溪河想过好几个名称,都不满意。女朋友说,那就先叫槐树园。溪河说,槐树指的是国槐,刺槐是洋槐,两码事。溪河向舅爷爷请教。地理先生说,就叫刺槐冈,或是刺槐坡,不会雷同,又有野趣。溪河说,妙!武松打虎在景阳冈,晁盖智取生辰纲在黄泥冈;赵云救阿斗在长坂坡,母夜叉孙二娘卖人肉包子在十字坡。就叫刺槐坡,有野气,有霸气。
[喜窝窝] 刺槐坡特色景点,在东首,其实是树篱迷宫,妙就妙在,从高处看,绿篱迷宫是个巨大的双“喜”字,长达八十米,由小叶冬青和合欢栽成。新人结婚,这是必走的,名曰“钻喜窝窝”。这个创意来自溪河的女朋友,被地理先生赞为神来之笔。喜窝窝地势最低,仅高出地面几十公分。这地块多出的沙土,用于其他地块填坑找平,堆山垒冈。喜窝窝是最先开发的,正月动手,农历二月就完工了,游人如织,门票不贵,每人才三元,但只要是晴天,每天收入不菲。
[导喜塔] 是一株双干老柏树,高耸如塔,在喜窝窝西边高冈上。乡间一所小学合并,拆迁时地理先生看中这棵树,随即通知溪河购买。柏树双干之间,树枝捆成梯子,高处搭就一座小巧的绿皮亭子,学诗坐在里面,给迷宫里的人“导喜”,也就是指点迷津。四千多平米的喜窝窝迷宫,仅有一个入口、一个出口,要是游人在里面转悠累了出不来,只需举手示意,高处的学诗就会通过电喇叭导路。
[学诗] 骨灰级宅男。地理先生家的责任田被改造成鱼塘,黑土运上沙堤后,溪河征求舅爷爷意见,是按方计酬,还是给他股份。地理先生转身走进学诗房间,拎出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哗的一下倒出一大堆稿纸:“你看,都是你学诗表叔写的诗。”地理先生说,他老了,最不放心的就是学诗。他一不要钱,二不要股份,要让学诗到刺槐坡当差,学诗别的做不来,当个导喜员,一定称职。溪河站起身表态:“舅爷爷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饭吃,绝对不肯让学诗表叔饿着。”学诗听说有如此诱人的工种,一口答应。说来也怪,学诗爱这项工作,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下雨天没有游人,他照样坚守岗位,在老柏树上端坐,看绿树,听雨声。半年后,更奇妙的事发生了,学诗的组诗《槐花白,槐花香》在一家有名的诗刊发表,整整两页。学诗喜极而泣,捧着样刊向溪河报喜。溪河说:“表叔,你早该走出来了,只有打开生活之眼,才能打开诗歌天眼。”学诗听了,掏出纸笔,刷刷把溪河的话记下来:“溪河,你是我的老师。你如果写诗,一定是艾青、臧克家那样的人物。”溪河扑哧笑了:“表叔,这高帽子太重,我脑瓜子受不了。”
[观景台] 位于刺槐坡中部制高点。登临此处,南可观龙马河波涛,北可览沃野千顷,东可瞰双喜迷宫,西可赏元人画意。
[元人画意] 刺槐坡最西边的刺槐林。为了让刺槐林古意尽显,地理先生让溪河伐去二分之一刺槐,留下的刺槐,高低错落,疏密有致。树下空地,种几丛苍翠的苦竹,立几块峭拔的石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一幅天然图画。伐下的木材,制成本色长凳,左一道右一道反复刷上桐油,露天放着,经年不腐。
[滑沙道] 刺槐坡仅次于喜窝窝的诱人景点,在观景台以西,元人画意以东。借助观景台西坡,辟有四条滑沙道,各宽五米,中间及四周全部以绿树分隔围拢,防风固沙。这个景点耗资很大,采用最先进的滴灌设备,保证了荆条、冬青、枸橘、金合欢篱墙的苍郁繁茂。暑假中期,滑沙道建成,游人如潮。收费同样低廉,租块滑沙板仅需十元,不限时。村里孩子自带塑料澡盆来滑沙,溪河指定一条免费沙道给他们,随他们疯玩。这一来,溪河在村里就很受尊敬,他家办旅游公司,无人嫉妒。老人们都说,这孩子不光聪明,还仁义,就像他舅爷爷地理先生。
[收支] 地理先生找到溪河,悄悄问他收支如何。溪河照实说,投资太大,树苗、花木、草皮、建材、设备,什么都贵,租挖掘机更贵,最贵的还是人工。溪河还说,岳母一家连房子都押给了银行,贷款百万,也用得差不多了。地理先生说:“坚持一下,我查了资料,问了学生,等深秋刺槐叶子落尽,给你申请个大项目。”溪河问什么项目,地理先生反问:“知道什么是压废吗?”
[压废] “土地压废有很多种,你这块地,可以叫排土场,也可以叫废弃的水利工程。不管叫什么,我问过镇上的学生,确实是块荒地,分田到户时根本没登记,不算耕地。国家有政策,废弃地需要复垦。”
[占一补一] 深秋的一天,省、市、镇有关领导,饶有兴致参观刺槐坡。站在观景台上,萧索如元明古画的刺槐林,苍郁齐整的绿树,绿油油的草坪,洁白的滑沙道,尽收眼底。这群官员尽管都人到中年,还是兴致勃勃钻了一趟喜窝窝。临行前,省里一个官员说:“符合,完全符合。奖励,应该奖励。”镇上的副书记马上答复:“当然要奖励,一次性给付,每亩五万。”另一个官员跟着也说:“市里也有,每亩三万。”溪河惊喜过度,当即血压飙升,两眼发黑,差点晕过去。客人走后,地理先生告诉溪河,这叫占一补一。溪河忍不住问他,怎么知道这些。地理先生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每天看书看报就行了。“江星减速机厂,你知道吧?”溪河当然知道,那是减速机龙头企业,厂址就在竹林镇镇区。竹林镇,即当年的竹林乡。地理先生说:“那厂越来越红火,需要扩建车间,还要建专家楼和职工小区,无奈镇上没有空闲地,那些撤并的小学和旧厂,地块早就被盘活,租出去了;也太小,人家看不上。人家看中了旁边的三十亩地,双方谈妥,每亩两百万,作价六千万,镇上很乐意。但那是耕地,国土局不批,说镇上的土地指标早已用完,除非占一补一。也就是说,占多少,垦多少。我们这地方人口多,土地政策最严,国土局说了,你垦多少,我才批多少,多一分一厘都不可能。那个又高又白的干部,是省国土厅的副厅长,他说合格,肯定合格。再说了,刺槐坡除了沙道,没有一寸地是露脸跑沙的,凭什么不合格?你想啊,镇上能一下子拿到四十四亩土地指标,那得卖多少钱?给你五万一亩,还算多?”溪河感激之余,忍不住重提给舅爷爷股份的旧话。地理先生摆手说:“不了,你的劳动所得,别人怎好分享?这样吧,我家那鱼塘,作为游客垂钓基地,你把客人介绍来,赢利归学诗。”溪河说:“不用那么麻烦,我把鱼塘包下,一年十万,行不?”地理先生说:“你这孩子,又犯傻,我是要让学诗动起来,脑子、身子都动,不当书呆子……”溪河一拍脑门:“懂了,我不但不一次给他,还跟他斤斤计较,精确到一两鱼,一毛钱!行了吧?”地理先生笑着说:“君子协定,照此执行。”
来源:《黄钟》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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