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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第二期:陆连文(作者:何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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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22-4-13 16:38:11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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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工厂里有两个叫陆连文的,同名也同姓。这有点稀奇。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出现个把两个同名同姓的情况一点儿也不奇怪,像我们小的时候,班上同学中就经常同时冒出两个建国、几个健康、为民的,老师一般会以大小某某来加以区分,可谓司空见惯了;但像陆连文这样并不常见的名跟姓,何以也出现这种现象就不可理喻了。
  两个陆连文,其中一个是一车间的车间主任,另一个是机修车间的机修工,一个假如是卡车,一个就是脚踏车,完全是不同道上的两辆车;而且中国人历来以称呼对方的职务为敬,至于姓名在日常生活中倒退居其次,所以此二人一个就叫他陆主任,另一个叫陆师傅就是,因此平日里倒不容易撞车。
  咱们先来讲讲陆连文陆主任,陆主任是化工厂里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个人物,他十六岁初中刚毕业就进了化工厂,先在车间里面做徒工,后来厂里见小伙子眉目清秀,能言会道的,就调上去跟在老师傅后面跑采购。上个世纪80年代,拿手术刀的、握方向盘的、管物资的、跑采购的算是当时最实惠最吃香的四大职业。旁的跑采购的一般在邻县海门、曲塘、如皋这些地方混混也就心满意足了,胆大的最多转悠到苏北盐城、宿迁、连云港那儿就算出一趟远门了;陆连文年纪轻,心野,脚腿子勤,第一次出门就跨出了省界,一下子冲到山东地盘上去了。
  跑了几次他就不再满足于销售采购那一套,他从邻省那儿的农药厂一下子引进回来“绿麦隆”和“除草醚”两种除草剂新产品。这对于本地的化工行业来说绝对是一件具有强大冲击效应的事件,属于改朝换代般的大事情,因为在这之前,化工厂名义上虽说是一个厂子,充其量也就是人家大厂的一个加工作坊罢了,全凭人家的施舍做点最低端的东西,现在一下子拥有了自己的自主品牌产品,陆连文也成了化工厂最大的功臣,而那年他也才十八岁。
  于是化工厂建起了第一个粉剂车间(后来当然也陆续建起了很多车间,但粉剂车间作为开天辟地第一个车间,一直在厂内有着特殊的地位,化工厂的老人也更愿意亲切地叫它一车间),陆连文自然是粉剂车间主任的当然人选。毫不夸张地说,那些年,陆连文这个车间主任比厂长还要牛叉,这个意见就连厂长也在不同场合重复过多次,说我们这厂没了我这个厂长一点关系也没有,但要是没了陆主任,最起码将倒退三十年,再说得邪乎点恐怕国将不国厂将不厂,化工厂将名存实亡。厂长是个有虎势的人,平日里很少服人,但对于陆连文他是真心佩服,平日里也跟着那些工人一起“陆主任”“陆主任”的叫。
  陆连文不喜欢听厂长这么夸他,他认为这些话不说大家自然也都明白,再说就纯属画蛇添足了。平日里陆主任最喜欢的是开会,不过他不喜欢听别人给他开会,他喜欢的是给人开会。他在山东除了学到技术外,他还迷上了开会,早上是晨会,晚上是例会,一个周下来要小结,一个月下来总结,还有季度、半年、年终总结等等;陆主任的喉咙有点沙,说话声音像是美声里面常用的那种气声,于是他老怕别人听不清自己讲的话,有事没事的喜欢清清嗓子以示强调,总之那几年化工厂的各个角落都回荡着陆主任沙哑而富有威严的粗嗓门。
  陆连文走红的时候还没二十岁,虽然被大家尊称为陆主任,其实还只是一个刚冒出点胡茬的小伙子,用农村人的话讲还是一只大毛没长全的小公鸡呢;但男人立身不光是靠年龄,有了事业形象自然高大,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化工厂里面女孩子很多,时常就有很多波光粼粼的眼眸漾着他,眨呀眨的,脉脉流淌出一丝丝让人心动的意味儿来,但他从来的态度都很傲慢,头昂昂的向着天,看也不看那些欲语还羞流连顾盼的多情目光,绝对的不屑一顾。
  陆连文左手小拇指少了半截指头,据说就是他在跑采购的时候在山东跟人家赌博,那种三张扑克牌比大小的玩法,前半夜他先输了,把随身带去的几万块销售款也输了个白娘娘斗法海——精打光,最后一咬牙自己砍掉半截指头押了上去,一下子就转过运来,到了后半夜连续赢,一路通吃,对家不敢像他这样玩命,赌到最后,只好将“绿麦隆”和“除草醚”的配方和生产工艺乖乖地给了他……也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丫头撇着嘴说,已经剩九根指头了,哥哥,九指神丐啊,还牛啥牛,切。但他就是这么牛,没办法。
  二十二岁上,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对方在乡里服装厂做制版师傅,比他还要小两岁。两人也见了面,陆连文一下子动心了,那女孩子当然很漂亮,号称服装厂一枝花,最关键的是她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布香味儿,跟她说话时,她嘴里也是一丝淡淡的薄荷的清香,凉飕飕的,好闻死了,根本不像化工厂的那些女工,走出来永远是一股难闻的农药味儿;特别是自己的粉剂车间,跑到哪儿都是一股挥散不去的药粉味儿,陆连文都讨厌死了。女孩子叫王兰英,那个年代叫兰英的特别多,她自然也有一个外号叫“小郭兰英”什么的。见面后不久,陆连文托媒人带话说,好坏就是她了,算是首肯了这门婚姻。
  下面得讲讲另一个陆连文陆师傅了。
  陆师傅是个很邋遢的年轻人,但机修工这个职业想要干净也干净不起来,成天打交道的不是铁器就是车油,有时候还得钻到那些可能从安装起来就从没动过的机器下面,灰尘足有一指那么厚,钻进钻出,灰一身汗一身的,再干净的工作服两天一穿也会变成一袭咔咔作响的铁皮盔甲;再说大家都是些大老爷们,弄那么讲究也腻人,又不是坐办公室的,所以他们就成天套着那铁壳子似的工作服,满身油腻腻地晃来晃去,干劲十足、豪气冲天。
  陆师傅手艺很好,机修工的手都很巧,除了修机,平时大都会敲敲打打,做点水舀子啊小锅盖之类的白铁用具,修修脚踏车什么的都不在话下,陆师傅他自己就动手组装了一辆脚踏车,那车一只轮子大,一只轮子小,前轮比后轮要矮好多,骑上去便不由自主地往前冲,速度很快,除了两只轮子外,主体就是大杠,连车铃和车座也一概省略掉了,显得既很怪异也很拉风,陆师傅每天就风驰电掣地骑着这辆叮哩咣啷的裸车在厂里一路招摇,感觉良好得一塌糊涂。
  陆师傅当然也没有结婚,他连女孩子的手还没拉到呢,脸上的青春痘一个个饱满动人,弄得他既陶醉又苦恼,从这一点就可以基本反映出陆师傅其实还是个很老实的人。
  那天王兰英主动买了两张电影票来厂里找陆连文看电影,陆连文请王兰英到厂里小食堂吃了毛矮子煮的糖蹄肉,饭后又带她到厂里走了走,算是正式明确了恋爱关系。俩人正要出发去电影院时,车间里有个带班长喊陆主任,说是反应釜又出现漏气的现象。陆主任很敬业,二话不说就跟着来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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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兰英自己四下里走了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更主要的是化工厂里气味很大,到处是农药味,她有点受不了,就到车间里去找陆连文。还没进去,就听到陆主任正在骂人。陆连文很喜欢骂人,做干部不骂人似乎就体现不出自己的权威来,而且粉剂车间很大很旷,声音一大会产生回音的效果,所以陆连文一般每天得骂几回人才觉得神清气爽。王兰英静静地站在车间外看陆主任骂人,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男人,盛气凌人,甚至有点面目狰狞,她心里有点发怵;而陆主任那天本来只想随便对付两句就走人的,但看王兰英在外面等他,一下子激起了他骂人的热情,滔滔不绝,居然没完没了了。
  王兰英便推起车到厂外等,推了几步,咔的一下,车链下索了。骑脚踏车遭遇下索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要想不弄脏手把车链上好绝对又属于一门技术活,王兰英蹲在那儿摸索了半天,两只手上弄得油漆墨污的,车链却依然卡得死死的。她一赌气,不管不顾地推起来就走,车链卡在齿轮上,一路咔哒咔哒地响个不停,忽然,她无由地感到一阵委屈,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这时,陆连文陆师傅刚好路过这儿,他也没废话,什么多余的话也没问,二话不说推起她的车就走,王兰英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一边抹着泪一边跟着他一直到机修车间门口。陆师傅三下五去二,把她嫌长的链条绞开一节,而后又叮叮咣咣敲上,想想,顺便用废机油把她那26凤凰擦得锃明瓦亮。
  那天王兰英跟陆主任没能看得成电影,也不能说没看得成,只能算是看了半场,陆主任还沉浸在刚才骂人的气氛中,跟王兰英道,你往后少跟机修车间的那些人搭话,那里就没一个好东西!王兰英开始没吱声,陆主任越发张狂起来,“你跟了我,也属于干部家属吧,自己一定要注意点形象,千万不能惹人说闲话!”王兰英低着头,抠了半天指甲,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一个月后,王兰英结婚了,她没嫁给车间主任陆连文,却嫁给了机修工陆连文,这在当时简直成了我们乡最大的一个新闻,也让陆主任很是下不来台,但又无可奈何,他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陆师傅意外地跟王兰英结婚后,好长一段时间,他自己觉得像是在做梦,那天陆主任带王兰英去小食堂吃饭,他们机修车间的几个光棍探头探脑地在小食堂窗口那儿好一顿瞅,看到的人都觉得过了一回眼瘾;后来她的车刚好坏了,自己能够帮她修车已觉得菩萨开眼,让自己额外多了一次帮她做事的机会。不料最后居然能够跟她一口锅吃饭一张床睡觉,也不知自己祖上积了多少德。为了表示这不是梦,他对那辆陪嫁过来的脚踏车爱护有加,还费劲心思把前后轴承上都套了花环,买了带流苏的座垫,每天一睁眼最大的任务就是擦车,他一遍又一遍地给王兰英擦车,那辆车被他擦得几乎像是工艺品。王兰英因为陆师傅那天修好车后又顺手帮她擦了车爱上了这个表面邋遢的机修工,但结婚后她却对他一遍遍擦车的行为很是反感,堂堂的一个大男人,成天就知道擦车有啥出息,要像人家一样,最起码也得弄个车间主任当当吧。
  于是,她下定决心要让他出人头地,本来机修工都是满身油污、邋里邋遢的,她偏偏不允许他像别人那样不讲究,勒令他每天必须洗澡换衣服,偏要让他干干净净的出现在大家面前,她想尽一切办法给他打扮,甚至还给他弄了副眼镜戴上,一个机修工一下子成了个白面书生,嗐。然而化工厂就这么大,有能力有抱负的、想当干部的人比比皆是,陆师傅除了有一个跟粉剂车间主任一样的名字,别的啥优势也没有,他听她的话努力了几年,最终只混上了个带班长。但带班长算是什么官职呢,手底下只有几个小学徒,自己充当的也就是个领班师傅而已。
  王兰英很不甘心自己嫁的男人就只是带班长的命,她一咬牙,托人介绍认识了厂长。那天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了厂长经常在的厂里的宾馆,接连去了几次,厂长还算给她面子,没过几个月,陆师傅终于成了机修车间副主任,之所以没有一步到位,是因为机修车间主任是刚刚提拔的,厂长许诺再过一两年就让他解决。
  王兰英对这个结果非常不满意,她见再努力下去也不会有多大成效,索性破釜沉舟,极力鼓动陆师傅(或者是陆副主任)辞职下海。后来他耐不住唠叨,终于离开化工厂,开了一家汽车修配店,没过几年,修配店真的就做大做强了起来,成长为汽车修配厂,陆师傅也成了陆厂长。
  回过头来再说说可怜的陆主任,那年陆主任被王兰英悔婚,开始没觉得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只要点下头,有的是花啊草的姑娘投入他怀抱;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莫名其妙地就被一个小丫头回绝了,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折感。他开始留恋于一些牌桌上,本地流行一种二十三的长牌,陆主任很快就打上了瘾,打得很精。他不但打牌精,还会哼牌儿经。牌儿经是打牌人在手上牌顺、情绪好的时侯哼唱的, 纯粹属于一种自娱自乐的形式,助兴用的。一般情况下唱的声音不高,不像现在唱卡拉ok那样激情满怀, 而是随性哼唱, 显得低调又高雅,所以俗称“哼牌儿经”。根据游戏规则,打长牌出牌时一定要“报牌”,让牌友知道你出的是什么牌,但情绪渐入佳境时则以唱代说。例如出七万时出牌人唱一句“七擒孟获诸葛亮”,牌友中的任何一位就接着唱下句“马谡失守在街亭上”,还可以接下去唱:“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空城计吓跑了司马郎”。有时“看斜头”(在一旁看人打牌的人)的也跟着唱,此起彼落,相互唱和,气氛融洽热烈。那时的娱乐活动还不丰富,所以陆主任哼牌儿经的时候就时常引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在一旁听。后来一个常在一边听的女孩儿嫁给了陆连文,结婚后不久,陆连文发现新婚妻子也喜欢扒长牌,并且似乎比他的赌性还要大。于是常常夫妻二人在家各开一桌,各人打各人的,互不干涉;两人赌品都好,即使偶尔牌搭子不就数,两人凑到一桌上时也不会舞弊,夫妻二人真可谓夫唱妻和,其乐融融。
  化工厂越来越上规模,车间变多了,由以前的一个粉剂车间发展到十多个车间,现在跑供销的已遍及全国各地,甚至跑到东南亚一带开分厂了;更后来,化工厂也变成集团公司,公司迁了新址,厂长也摇身一变为董事长兼总经理。但陆主任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他似乎二十岁前就把属于自己的运气全部用尽,十八九岁就当车间主任,到最后还是车间主任,他一手创办的一车间的产品由于农药残留较多,毒性大,产品老旧,面临着更新换代的命运;老总还算恋旧,迁址时将老厂辟为职工文化园地和厂史纪念馆,另外还整体保留了一车间和几个物品仓库。一车间的工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了几个老人,没文化也没技术,公司体恤他们,还发一点生活费。
  陆连文还象征性地是那个一车间的主任,他还留在那里,靠着偶尔的订单做一点零活,没活干的时候,他就跟看门的韩老头一起下棋,喝点酒,老韩肚中所学较杂,专于旁人不屑处下死功夫,他跟陆连文讲古,说凡人都有得时的时候,有人早得时有人晚得时,甘罗十二岁拜相是晚得时,姜太公八十岁遇文王却又算早得时;因为甘罗陪同秦王与王后下棋时,得罪王后被秦王嬴政处斩,被砍头时也只有十二岁;而姜太公虽然80岁才拜为太师,但他先后辅佐了六位周王,寿至139岁。你啊十八岁做主任,也应该算是晚得时,属于你的就那么一段时间,过去了就时不我待,所以啊凡事都要看得开,顺应时势。陆连文咂几口酒,拈一粒花生米放嘴里嚼嚼,回味再三,好像也有点道理。俩人对斟,谈今论古,一番唏嘘,一番感叹,颇有点三国演义开篇词里写的“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那个意境。
  陆连文生了个女儿,没长大就夭折了,她老婆从孩子没了后更加肆无忌惮地打牌,终于一天陆连文听说她把自己也押给了对家,俩人非常平和地分了手。
  王兰英跟陆师傅,不,现在已经是汽车修配公司的陆总,陆总生意做得很大,陆总现在兼了很多社会职务,名片掏出来,正反两面都印满了,市政协委员、市工商联副主席、市汽配行业研究会会长等等,居然还有一个头衔是用英文标注的,吓人得很。陆总现在可以每天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打着笔挺的领带了,他却老是穿着一套不知从哪淘来的海军陆战队的迷彩服,咋看上去就像刚从哪个工地上跑出来的民工,但有人说这就是个性,很时尚的。
  于是很时尚的陆总也应景地有了家外之家,有了二奶,王兰英开始忍了,后来又没忍住,就跟他闹了几次,陆总发狠了,“算了,咱们就都别装了,你真正爱的人是谁,你自己不清楚吗,你从来就没爱上过我,其实你爱的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名字,一个跟某人相同的名字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彼此再纠缠着就没意思了,王兰英拿着判给自己的几百万家产回了娘家。
  一天,娘家嫂子给她介绍对象,她无所谓地开车去了,途中路过化工厂,她不由自主地停了车,拐到厂里转了转,陆连文陆主任在跟门房老头喝酒聊天,见她进来,头抬都没抬。她走过去,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年轻时第一次约会的场景:她推着那辆脚踏车,车下链了,车链卡在齿轮上,一路咔哒咔哒地响个不停,她推得踉踉跄跄,泪流满面……
来源:《黄钟》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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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0]以坛为家III

发表于 2022-4-14 06:16:1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广西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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