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生日这天,他离开了人世。
他姓甚名谁,至今我还不得而知。只记得他那时是五十大几的模样,清瘦、憔悴;兴许因为佝偻着背,镇上人都叫他“驼叔”。
驼叔是孤身生活的,很少到邻家去坐坐聊聊,当然,他住的那条小巷也较偏僻。
据说他曾有一个蛮标致的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她莫名其妙离家出走,从此便音信杳无。他也未再娶,含辛茹苦做点生意硬把孩子拉扯成人。儿子倒挺出息,居然读完了大学,到一个大城市立业成家了;却未回来探望过父亲一次,只是每月寄回十块八块。
这些,都是我从大人们闲谈中听来的。
驼叔能讲好多故事,便吸引了许多跟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到他那里去。有一天放晚学后,我独往他家。掌灯时分,故事听完我却不敢回去。
“怕?我送你!”他拉了我的手走出家门。
轻风拂动路边的树叶,沙沙沙作响;昏暗的灯光投下我俩的身影,在地面上蠕动。他大约为了消除我心中的恐惧,突然对我说:“小三子,我唱支歌,听不?”
我当然听。
星星在月婆身旁,
宝宝在我的心上;
星星呀,宝宝呀,
大眼睛一眨一眨……
唱完了,他喜滋滋地问我:“好听不?”
“好听!”我说。其实现在想来,那歌一点也不好听,差不多有腔无调老和尚念经一般。
驼叔有点沾沾自喜,说:“告诉你,这歌是驼叔自个儿编的。真的!我儿子春根——算算他现在有二十七八了,嗯,二十八。小时候他哭了,我就拍他,编歌子哄他。神!唱着唱着,咱爷儿俩就都迷迷糊糊睡着了。你不信?”
“信!”我点点头;蓦地想起大人们往日的议论,于是问:“驼叔,春根哥咋就不回家来看看你呢?”
不想我这一问如一盆凉水,浇去了他全部的热情;他顿时黯然神伤:“唉,他是忘了我唱的歌啦……”到把我送到家门口时,他也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月亮爬上屋脊,苍白的月光裹着他。我站在家门口,望着他渐小的背影,不谙世情的童心,竟油然升起一股淡淡的怜悯。
第二天,我又到他家去。远远看见一个瞎子从他屋里出来。那瞎子人都说他算命灵,谁家结婚行丧丢鸡少羊都找他。驼叔找他我是第一次看到。待我进了他家,他乐呵呵捧出一把糖果来给我吃。现在回忆起来,知道他定是吃了那瞎子的什么“安慰药”了。
“小三子,驼叔今天高兴着呢,唱支歌来听听!”我问他什么事高兴,他却绝口不道,只是笑嘻嘻的。
我摇头。
“唱不出?”他又笑起来,是一种神秘的笑。“那,驼叔教你一首带糖的!”
他稍许想了想,开始唱起来——
月婆笑哈哈笑哈哈,
星星在身旁在身旁;
风吹树在唱树在唱,
等鸟飞回家飞回家……
他一句一句地教我学唱,照样是有腔无调老和尚念经一般。唱完了,我问:“驼叔,你这歌里也没糖呀?”
他用手指点点我的鼻子,说;“怎么没糖呀,你是听不懂哦!哈……”
我确是不懂。我甚至觉得他有点怪异。
从此,我几乎每天都看到他端一张凳坐在门口,哼着那支“等鸟飞回家”的歌,痴痴地凝望着那小巷的巷口,有时到一弯新月升上天空“笑哈哈”的时候,他才回到屋里去。
转眼间,我要过生日了。来到人间我第一次过一个整十大生日,早几天大人们就做衣备菜为我忙开了,家里洋溢着一种浓郁的喜庆气氛。我也觉得自己像过年似的快活。
这天,我到驼叔家,悄悄地把我再有三天过生日的事告诉他。不想他比我还小孩似的。“好哇!小三子,要长尾巴啦!生日那天我送你件礼物。嗯,要送的!”
“当真?”我兴奋得拔腿就往外跑。
突然,小巷的尽头一阵骚乱。我站住脚在离驼叔家不远处细看,只见一条半人高的大狗发疯似的向我这边奔来,伸出长长的舌头,电珠似的大眼凶狠地盯着我。有人高声嚷着:“疯,疯狗!”
“呯”!有关门的声音传来……
听说是疯狗,我一下子吓傻了。疯狗的厉害我早就听妈妈说过,被它咬一口,九死一生。我两腿哆嗦,“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眨眼间,那狗离我已近在眉睫。它猛地一纵向我扑来。说时迟,那时快,驼叔突然出现,朝狗飞来一脚,大喝一声:“小三子,快跑。”
我被提醒,拔腿就往家跑。跑过一阵,我回头看时,驼叔正和疯狗厮打在一起……等我带着家人赶到现场拨开人群,驼叔已血肉模糊倒在地上。在他的身边躺着那只死了的狗,一块大石头压着疯狗的脑袋。
人们立即把驼叔送进医院。他昏迷着。第三天,驼叔终于醒过来,而且显得很有神采。我一点也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我那时即刻欣喜起来,拉起他的手,一阵激动。
“过生日了?”他无力地问我。
我点点头。
他显得很疲惫。“小三子,你的生日礼物,驼叔……不能……”
一旁站着的爸妈泣不成声。我也受感染失声地痛苦。妈妈抽泣着说:“别,驼叔,你给小三子的生日礼物已经……”妈妈跪下去,把头埋在驼叔的被子上,全身颤抖,终于没有再说出话来。
“瞧你们!”驼叔想起身拉妈起来,但只是抬了抬手。“今天,是小三子的……生日,大家应该高兴啊。”他转着眼珠,扫视屋里的每个人,目光最后集中在我脸上,“小三子,唱支歌吧,让大家……高兴高兴。”
我点点头,带着哭腔细声唱起来。
月婆笑哈哈笑哈哈,
星星在身旁在身旁;
风吹树在唱树在唱,
等鸟飞回家飞回家……
听着我的歌,驼叔缓缓闭上了眼睛,微笑着,一串泪珠从他的眼角滚了下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时常面对自己的儿女,或是学生,亦或别的什么孩子,自然而然的想起那个清瘦、憔悴、佝偻着背的驼叔……
1984秋于黄桥 (发表于1985年1月30日扬州市文联《春水》第十五期。) 来源:《黄钟》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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