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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第一期:在艾青面前(作者:顾寄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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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22-4-7 16:07:33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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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年五月,看到艾青去世的报道,无限沉痛之际,便想写回忆艾青的文章,但总觉人微言轻,默默握起笔又默默放下。前几天,《文艺报》发表了有关方面准备拍摄《给我一个火把·诗人艾青》电视连续剧的消息,面对报头刊发的艾青三十年代的照片,我再也克制不住。
  我毕竟跟艾青同吃同住同参观同学习过五十多天。五十多天啊,人生能有几个五十多天呢?
  1978年9月,我受《人民日报》和中国作家协会之邀,参加了“中国作家赴大庆、鞍钢学习访问团”。在北京“石化部”招待所报到登记时,当时作协工作人员问我几级,我说“三级工”,他听成三级干部,连连向我反问:“三级?你有三级?”我忙解释说是“三级工人”,他又以为是“文艺三级”。大概在京都生活久了,根本想不到普通工人会参加这样规格的访问团。正当我满头大汗,反复解释不清准备掏笔写给他看时,在我前一个报到,正埋头翻旅行包的老人调过脸,冲我笑问道:“苏北来的?”我点点头。“乖乖龙的咚,韭菜炒大葱,对不对?小苏北!”不等我开口,他先自哈哈大笑。
  突如其来,又令人喜难自禁,在首都北京居然有人如此熟悉我方言,我呆嗬嗬地向着那位老人:广额、大脸,尽管背向前倾,但仍显得肩宽身伟。
  蓦地,一个久已崇敬的形象从记忆的蓝海中浮出。
  “艾青!”我脱口而出。
  这回轮到他奇怪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痴痴的,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我陡然发现,他的右眼完全失明了。二十多年,不堪回首,一阵凄梦急袭过我的心头。
  “劫后余生”,我自然想到当时最流行的字眼。正是三中全会前夕,小平同志业已复出,“两个凡是”在真正的真理标准面前再也顶不住阵脚,全线崩溃,我们党自己起来纠正自己的错误,“落实政策”已从上层有代表性的人物开始。
  正当艾青拉着我的手,想说什么而迟迟未说时,艾芜、碧野、徐迟、公刘、知侠、石英、苏金伞等十多位文坛巨匠前来报到,石化部招待所二楼楼梯口的报到处顿时热闹非凡。握手、拥抱,相对唏嘘。二十二年,正好两个抗日战争加两个解放战争的时间(艾芜语),老朋友天各一方,生死未卜,黑发去,白发来,终究留得命在,终于在京相逢了,这一瞬间是何等感人,又是何等辉煌。真理的回归,正义的凯旋,如果你亲历那场面,你会觉得再美的文字也是苍白无力。难怪艾青在《迎接一个迷人的春天》中放声唱道:“我们要拉响二十一门礼炮,来迎接这个岁月的元首。”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尽管新华社随团记者为我们拍下了很多照片,但就缺了这么一张。否则,作为新时期的黎明,这个后二十年的元首,该是多么有说服力的佐证。
  “绝处逢生,枯木逢春……”在当夜的全团大会上,公刘哽咽道。
  “邓小平,胡耀邦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徐迟面对不少作家对《哥德巴赫猜想》的赞誉总是毫不犹豫地说。
  艾青摸出手帕,不时擦去溢出的泪水。新生的喜悦,无边的感激。也许这时他就开始构思那首著名的短诗《伞》了。
  在这些父辈祖辈作家面前,我这个三十多岁的小苏北自然拘束起来。我这个人本就内向,几乎七八天中,我变得话不人雯,连手都不知怎么摆好,总是脸一红笑笑。暗下里,我却好奇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由于我跟公刘同一个房间,而公刘总喜欢带着我向艾青房间跑,这便给了我一个深入比较的机会。公刘不抽烟,艾青一支接一支,都是云南“红山茶”的,他还有一绝技,一包烟,两手纵向从中一撅两半,然后全部散在桌上,谁抽谁自己从桌上拿,免得一支一支从烟盒中拔。公刘轻易不开口,一发言都是层层相扣,严密的逻辑比钢铁还硬。艾青妙语如珠,幽默风趣,使你在笑声中欣然接受他的看法。公刘参加学习随时记下要点,三言两语,每天回到宾馆还要过过目。艾青大多以速写画代文字,寥寥几笑,人物、场景跃然纸上。他说他本来是在法国学画的,回国后参加左翼美术活动,被抓进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监狱,在狱中陆续写下了《芦笛》、《大堰河——我的褓姆》,从此“母鸡下蛋”,画家蒋海澄成了诗人艾青。
  “不过,人生无常,假如一直画下去,也许又是另一番样子”,艾青叹道,“人民歌手也很容易成为人民罪人的,好在我这人一向达观,摔倒了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就完了。”
  “小苏北!”艾青忽然问我,“那天报到,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了我?”看样子,这个问号一直挂在他的心中。
  “不告诉你”,我看他那眼巴巴的样子,故意卖关子。
  大概相处久了,再伟大的人物也从神坛上走了下来,在艾青面前,我这个小苏北的拘谨早成了小伢儿的调皮。他喜欢趁我不备将冰冷的大手插在我的脖子里,更喜欢跟我比赛吐烟圈,看谁吐得又多又圆。那段时光不仅艾青,一个个文坛泰斗犹若涅槃的凤凰,举手投足都洋溢着重见天日的喜悦。这种好心情也使他们的作品透出一团初生婴儿的光辉。
  “人,是作不了假的!”艾青反复对我说,“诗,也是作不了假的,我们的感觉和思想都要通向人民,我们的人民终于盼到了今天,自由的思想,自由地呼吸。”
  艾青以他的《鱼化石》为例说,很多人读他的《鱼化石》,都只读他写下来的表面文字,似乎活活泼的鱼儿,瞬间被火山爆发埋进了灰尘,惋惜鱼儿“离开了运动,就没有生命”。“殊不知”,艾青笑道,“这时期尽管我不时想到个人遭际,但总体上难以抑制的愉悦 不可能写下如此沉痛的诗句,小苏北,你懂吗!鱼儿的运动生命哪怕不遇到火山爆发也是有限的,一旦成了化石反而具备了一种永恒的美,应该说是幸中之大幸。有一天,我死了,回到南泥湾,回到故乡大堰河身边,大堰河最喜欢把我画的关云长贴在墙上了……”艾青一个劲自言自语,竟嗬嗬笑出声来,他经常这样,总使人想起深思中的泰戈尔、托尔斯泰。
  “不!”我带着哭音:“你不会死,永远不会死!”我告诉艾青,我从上小学起就是个书呆子,不管看得懂看不懂抓到就看,文革开始,我曾从学校红卫兵抄来的书堆中顺手拿过几本,从《诗论》还有其它诗集上看到过艾青的照片。至于名字,“嗬嗬——”我还是鼓足勇气说出口,“当年中国人谁不知道大右派艾青啊!”
  “臭名昭著!”他朗声大笑,“我总以为,艾青早随着艾青其人死了,想不到,想不到年迈古稀还能够回来。小苏北啊,请永远记住一位拯万民于水火的名字——邓小平!还有”,他一字顿,“耀邦、王震……”
  关于艾青的经历早为文化人所熟知了,但有些感人的细节由艾青亲口说出来,更令人倍感亲切。他告诉我,当年被遣送北大荒,在到哈尔滨的火车上,突然车厢喇叭响了,竟然是喊:“艾青,请到前面小站下来,有人在门口等你!”艾青,不就是著名的大右派吗?想不到在同一列火车上、同一节车厢里,旅客们潮动起来,争着一睹这个右派的真面目。谁呢?旅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猜测,艾青和夫人高瑛更是面面相觑。不久,喇叭又喊,一遍又一遍,反正到这一步了,抱着豁出去的念头,当慢车一停,夫妻俩从人群中挤出了车厢。出了站口,一位久已等在那儿的瘦高中年人迎了上来,啊,王震,三五九旅旅长,当年在延安到南泥湾访问时结下的老朋友。虽然夜很黑,站口灯光微弱,王震又穿着便装,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艾青欲哭无泪,紧紧握着王震将军的手,王震拍拍他的肩膀,轻道:“跟我走!”就这样,艾青乘着王震将军的小车一直到了黑龙江农垦总局,局长是王震的老部下,临走,王震关照农垦局长说:“人,我亲自交给你了,少根汗先提头来见!”据说,丁玲、陈明等不少文化人都曾得到王震的庇护。
  在北大荒某国营农场一年半,又是王震,将艾青转到了新疆石河子。虽然艾青知道新疆农垦部队大多是三五九旅的老底子,西出阳关故人多,便于照顾,但毕竟在北大荒一年多了,一切还算平安,再迁总觉不太必要。直到粉碎四人帮后问起王震方才知道,当时东北有人向康生打了小报告,说对艾青等人监管不严,王震当机立断,说“调新疆,三五九旅是毛主席肯定的部队,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右派无往不胜。”巧妙地堵住了一些人的嘴巴。以后艾青患了眼疾,据说也是王震干预,才被批准到北京治疗。
  将军肝胆,光照日月,说着说着,艾青又掏出手帕,轻轻地捂在左眼上。
  到了新疆,艾青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吃喝拉撒,看书看报,甚至写诗,都可以,都自由,就是无法发表,哪家报刊敢吗?写诗人被扼住了嗓子,活生生地,比闷死更难受”,因此总想干点什么。他听说当地大办工业,便叫夫人送五千元去,这在当时可以买好几台电动机。
  我委实不大理解,“都打成右派了,哪这么有钱?”
  在艾青面前,我像回到童年,想问就脱口而出。不过,时至今日,二十年过去,想到我曾问艾青这么个低俗的问题,颈脖还隐隐发烧。他说他就喜欢我这样,“小孩就是小孩,幼稚就是幼稚,不要装老成,装成熟。为人不能装,为文更不能装,最讨厌故作高深。小苏北啊,”他屡屡对我说:“真诚是艺术的灵魂,相互是艺术的品格,单纯是艺术的境界,要善于用最浅显的语言,最明豁的意象表达深刻的思想。”
  哪这么有钱呢?艾青笑道,反右不象文革,尽管同样把人当成痰孟,肆无忌惮地唾辱人类的尊严,但倒是货真价实的文斗,不跪,不挂牌,不搞喷气式,也不抄家。艾青还告诉我,他从供给制转为工资制时就定为文艺一级,但多年未领一分钱工资。
  “我历来主张作家诗人靠稿费生活”,艾青说,“人嘛,吃饱穿暖,还有烟抽,哈哈,有红山茶抽红山茶,没有红山茶废纸卷卷木合烟,甚至树叶子,在在皆好兼收并蓄。”稍顷,他忽然说:“王震将军最喜欢新疆木合烟了,”说着,他抬起头,溢满泪水的眼睛似乎洞透时空,向着遥不可测的远方,是巴黎、延安、智利、北大荒、石河子,还是大堰河……倏然,儿时便记熟的艾青《我爱这土地》中的名句飘忽而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在大庆,在哈尔滨、在鞍山、在沈阳,几乎所到之处,在与当地作家和文艺爱好者座谈联欢时都有人朗育这首诗,而且一无例外,台上台下一个个热泪盈眶,总是静场长时间后,掌声“哗地”刮起风来。
  公木说:“这是对人民对祖国爱至极处的感情喷薄,非大诗人莫办!”
  公刘说:“我们是读着这首诗从大学走向革命队伍的。”
  可艾青说,“我只不过写了几首诗”。
  不仅艾青、艾芜、徐迟、知侠等都反复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我只不过写了《南行记》,如果不是鲁迅,也许不会有读者注意。”
  “我就那么几篇报告文学,为中国知识分子讲了几句发自内心的话。”
  “《铁道游击队》是游击队员用生命写的,我只不过作了忠实记录。”
  有些事,虽小,却令人终生难忘。在北京,艾青、艾芜、公刘以及不少作家外出访友,既不肯用招待所提供的两人一辆的轿车,也不打电话叫对方放车子,那时“面的”之类的出租车几乎没有,因而都是到外面挤公共汽车。平时,洗衣、叠被、倒痰孟倒烟灰缸大多亲自动手,从来听不到他们坐在房间里吆喊“服务员”的声音。记得有天午餐过后,艾青拢到我房间坐坐,看到我晾在卫生间的衬衫,指出我领子、袖口洗得不干净,叫我把皂打好后先扪上个把小时再洗,并为我示范。在家我妈没有教我的,艾青教我了。凡此种种,有谁想到,享誉世界诗坛的大师,竟和你和我一样普通、平凡,写至此处,似乎艾青仍在手把手都我洗衣,不觉哽咽难继。
  在整个访问期间,就我所知,面对从北京到东北各地的盛情款待和热诚欢迎,几乎所有作家诗人都觉得党和人民待自己太好太好,而自己对人民的贡献太小太小。因而纷纷要求中宣部张平化部长转达中央,我们的国家和人民经过十年浩劫,刚刚从崩溃边缘缓过气来,我们住高级宾馆,参加盛大宴会问心有愧,请降低对我们的接待规格。
  有天,大约是在哈尔滨的当天夜里,党组书记兼副团长刘剑青突然召集会议,说是小平同志去朝鲜访问,途径哈尔滨,本来要看望大家的,因过于繁忙,难以如愿,小平同志知道了大家的意思,非常感动,要求转告大家:“同志受苦了,要心安理得。”
  我记得非常清楚,为“受苦了”还是“辛苦”了,大家反复推敲,都说比起同样受极左路线、十年浩劫煎熬的亿万人民我们不算受苦,可能传达有误。于是刘剑青随即向有关方面请示,证实小平同志确实说的是大家“受苦了”。
  一字之异,深谙中国语言文字的大师们抚今思昔,一个个情难自禁,感慨万端。夜很深了,不少作家依然沉浸在当年或受小平同志接见,或在小平同志领导下工作的往事中。会议室、卧室始终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不几天,在鞍山市东山宾馆,晚饭后艾青喊我出去散步,他告诉我写了一首关于《伞》的诗:
  早上,我问伞:
  “你喜欢太阳晒
  还是喜欢雨淋?”
  伞笑了,它说:
  “我考虑的不是这些!”
  我追问它:
  “你考虑些什么?”
  伞说,“我想的是——
  雨天,不让大家衣服淋湿;
  晴天,我是大家上的云。”
  我倏地明白了,伞,不就是小平、耀邦、王震等老一辈革命家包容天地宇宙的博大情怀吗?
  “是啊是啊!”艾青掏出手帕,“无论雨天、晴天,都无微不至、无所不在地庇护着我们……”
  访问团结束不几天,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发表,不久,艾青恢复党籍,彻底平凡。但直到艾青去世,我即使到北京出差也没有去打扰过他,我知道焕发了青春的艾青很忙,写诗、讲学、出国访问……
  艾青,是属于民族全人类的。
来源:《黄钟》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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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0]以坛为家III

发表于 2022-4-7 21:22:1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广西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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