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书 记 黄国建
一 “俊林,俊林,你把这条公路路基上的草都吃了,回家还吃不?” 起早在停工几个月、已成带状草场的新造公路上,放牛吃草的俊林听声音熟悉,回转身,笑着回道:“夏书记才吃草咧!” 夏书记将摩托车熄火,在俊林身边停下:“你们队上昨天防治稻飞虱,喷洒农药的工作都做了吧!” “前天村长坐在喇叭里捩嗓子时,有几家就已上街把药买回来了。像我们这些能做不能行,能吃不能混的农村人,一年到头挣不到个大事钱,谁家不指望着这几分田填肚子?! “喔,书记我这儿有两块钱麻烦你替我带村上去,这个月的党费还没交哩。” 无儿无女的俊林,五年前死了老伴,如今荣幸的收编在五保户的花名册里,享受农村低保。 五十多年前他随大军赴朝作战过,背了一身的伤解甲归田时,也怀揣了份党员组织关系介绍信还乡。一生没富裕过,却从来不曾欠缴过党费。 夏书记从左裤兜里掏出一包七块钱的“红杉树”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俊林,说:“看看,看看,两元钱虽少,但它充分体现了我们俊林对党、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值得我村全体党员学习!后天上午的全体党员大会上一定要表扬你!” “俊林,后天上午八点半到村办公室, 你必须参加!” “书记,开甚的会啊?党中央有甚的事晚上七点钟《新闻联播》会通知我的。” “重要哩!这是我们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关于村支部改选!” “改选?!你们书记、副书记、村长不都是支委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帽子无头的现在改选甚的怂啊?是不是上头政府又分来个副书记过渡过渡?”俊林说完拉起牛辔,牛“哞” 的一声,嗒,嗒的跟着他移蹄前走。 “俊林,这次是改选村支书!你们要本着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的精神,行使手中神圣的权利!把宝贵的一票投给真正为人民群众做实事的人!”夏书记对着俊林的背影,饱含政治热情地大声说。 “夏书记要上调了吧!” “上吊!你回家拿绳子去。” “哦,不上吊嘛,你放心!我肯定选你!” “谢谢!谢谢你对我工作的肯定和支持!”
二 九队的秋生家住在村东北的旮旯头,门前屋后没一条象样的路可走。年前村上集资铺水泥路时,他家一毛不拔事小,竟多管闲事要查村里捐资修路款项的帐。帐没查成,铺路的工程队也没买他的帐。此前,村妇女主任、村长为他家儿媳查环的事已跑了五六趟了,可就是见不着人!他儿媳生了一胎,按政策照顾了一胎,因为生的都是女孩儿,一家子不服降,非要生个带把儿的才肯罢休!秋生曾放肆的说:就凭他家门前一条东西向的老龙河,屋后有个大土丘的风水来说,他家下一代人烟,起码要出个比村长大比县长小的官! 夏书记没能从秋生家的屋山巷进去,被小名叫筛子的中年男人笑着拦住了。 为什么叫筛子,那是因为过去他妈生他时,是屙在筛子里的。从小受他父亲说话的影响,大了,娶妻生子了,口吃的毛病也没改了。“夏,夏,夏书记,夏书记,看秋,秋生狗,狗子,在跟邻,邻居,家,家的,狗,在,在屋山,屋山巷,打,打搅咧!” “你不去管管?” “这,这,这样,的事,都,都是书记,书记,主,主抓的!哈,哈哈,哈。” 夏书记没搭他话,把摩托车小脚撑起来,路边拔了个木棍儿朝秋生家走去。狗连着粘在一起,公狗见书记操着木棍向它们走来,“汪,汪”叫着,分头要跑,却没法儿跑,公狗只好强拖着母狗瘸手跛脚的一颠一颠的往河边跑。 “秋生,秋生!可在家啊!” “哪狗?” “你这个怂可有出息啊,筛子在看你笑话咧” “喔,夏书记啊!早啊,夏书记!”秋生好奇的问: “筛子他看我啥笑话?” “他说:秋生狗,狗子,在跟邻,邻居,家,家的,狗打搅咧!”夏书记随手端了张小凳在门前坐下,说:“你看,那两个惹瘟还在那连着呢!” “你管得了人可管不了狗哦!” “你这屁话说的!我既不管狗交配,哈哈,也不管你跟儿媳妇交配,但我得管你俩超生哩!看我手中的个棒儿。嘿嘿。” “你也是个书记哩,说话没个正经!”秋生边说边进房到衣橱里拿烟。 “来抽支烟。这包红南京还是上次为六队上人家抬棺材,主家发的。都没舍得抽,知道书记要来。” “抽我的吧,你留着过年!”夏书记从左裤兜儿里掏出红杉树香烟。 “别拿!打你招呼,我不抽!你把右裤袋里的玉溪烟拿出来,让我提前过年,我抽!” “看见啦?你!” “你到我们村上来年把了,又不是不曾听人说过!嗤!” “今天上午去乡里开会用咧!就这烟,我还拿不出手哩。” “干部是人,合着我们农民就不是人咋的?拍马屁!” “得,得,我拿,我拿!别屁话噜苏了!” “这就对了,这叫共享改革发展的成果!” “不起早来遇不到你们,说正经的事儿:你儿媳呢?她好几次都不曾去查环了!该照顾的,村上已让你家生了二胎,她老躲着不去查环,是不是你要替儿子生三胎啊!你可别为我们添乱!” “书记看你把这话说的,别说我们家没这个想法,没这个经济能力,就是有,儿子今年在青海打工,不到年底也不得家来呀!儿媳嘛,把小伢儿送在娘家,大伢儿留在家里,她自己上个星期去常熟打工做服装去了。” “哦。你也别怪我们,现在农村工作最头疼的事就是计划生育工作!” “晓得啦!天天破喇叭里放的个怂《计划生育歌》,我大孙女都会唱了!”秋生侧身向屋里喊道:“小娜,小娜,出来唱一段《计划生育歌》把书记大大听哈子。” 小娜跶跶的跑出来就唱说:“… … 朗朗弹琴走天下,
儿多无能下煤窑,
熊猫虽少是国宝,
老鼠一窝全喂猫, ……” 夏书记自感计划生育宣传工作做到了位,效果很好!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说:“小娜,再唱个歌把大大听听!可好?” “好!”小娜看看秋生爷爷,然后一个调儿的念书似的:“夏书记,跨轻骑,田间地头看长势,走村串户解难题,谁有困难尽管提…” “好了,好了,别唱了小娜!告诉大大,这歌儿是谁教你的?”夏书记问道。 “是小亮哥哥。” 秋生说:“小孩儿像唱共产党好似的,歌颂夏书记好哩,夏书记,你咋不让唱啦?” “呵呵,那个啥,秋生,我走了。上午八点钟还要赶到乡里去开会哩,我还要先去一下村部呢。那个啥,你儿媳妇回来后,让她去查一下环,啊!别让我们再跑了。” “好的!也没好早饭,你不好喝上碗粥再走!” “不啦。走啦,啊!”夏书记从兜里掏出钥匙,急急的向摩托车走去。跨上车,发动。“呜---呜---” 挂挡,飞了似的直奔村部而去。 他没让小娜唱下去,是因为这类同于打油诗的唱词会让他尴尬!他太记得那唱词了:“亚美肚子不争气,结婚六年无子嗣,全家急成锅上蚁,打来吵去双方疑。妇人婚前忒神气,三年刮宫六七次,老公婚前身腥气,墙上射死小皇帝。失去信心婚欲离,书记到场来救治,如何怀孕把定计,重过日子试一试。那天亚美斫菜籽,书记巡田目相遇,心领神会扽裤子,弹无虚发埋种子。” 夏书记知道早上看到狗交媾是个晦气事儿!他告诫自己今天做事说话可得小心! 出了九队他减慢了车速。其实,这糗事儿过去好几年了!那还是在他自己村里当副书记时的事儿:那个叫亚美的娘们是他的同学,嫁在他们村上,她那片地儿老公播下的种没发芽。夏书记那时主抓计划生育工作,他那时的口号就是“打击超生的,帮助不能生的。” 他从来没寻查那编打油诗的人。吃不着葡萄的人就让他喊葡萄酸去吧!
三 “咩,咩,咩咩,咩”六队上的玉祥正从屋里把羊子牵出来,拦住了路。 “玉祥,今年养的羊子不小了哇!” “嗬,夏书记啊。还不小咧,这两天惹瘟吃的花生藤也不见长膘呢!昨朝我已经打电话给兽医了,让他今朝来给几个公的骚惹瘟把卵子骟掉呢!” 玉祥踅近夏书记说:“回头,向晚点,我把骟下来的羊卵子送到你家里去,我知道你特喜欢吃!” 夏书记从右兜里掏出玉溪香烟递给玉祥,一脸的坏笑说:“我怎好从人民口中抢食!” “你是怕我晚上到你家喝酒?” “咱兄弟俩谁跟谁啊!” 玉祥突然问夏书记:“好像马上要村支书改选了?” “可不!最近有什么情况没有?” “情况倒没有。不过,这些天村长和副书记们从我家门前溜东飞西的,望上去挺忙。遇到人都是主动笑呵呵的打招呼!这几天加起来我抽了他们有一包玉溪香烟了!哈哈。没事,兄弟你放心,该我用力的地方我不省劲!” “好咧!麻烦你了哇,我上午还要去乡里开会呢,我先走啦。” “好的哩,你去吧!”说完就去将羊拴在桩上。一转身地上有包玉溪烟,“夏书记,夏书记,你的香烟掉这哈儿了!” 骑车远去的夏书记,因摩托车发动机声音大,没听见。
四 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夏书记赶到了村办公室。村委一班人基本都已到齐:村长在看报,第一副书记在扒指甲,第二副书记在泡茶,第三副书记在拔弄手机,会计在电脑上打“蝴蝶纸牌”。 “同志们好!” 都没抬头, 大家却异口同声:“夏书记好!” 他从抽屉里拿出工作日志,沙沙的很快写了几条,并作了具体布置: “村长,你上午找几个人把沿河边的行道杨树修一下枝,有的太矮了,容易刮到骑乘的路人,防止出事;另外二号大渠道上去年栽的高杆女贞倒了好几棵,顺便去扶正浇些水。” “好的,我等刻儿就去。” “第一、二、三副书记,你们去合并前的各分属自然村,查一查昨天村民防治稻飞虱的治虫情况,然后重点对稻子抽穗的情况做一下笔录:每人抽十块田,每田抽一稻穗数一下籽粒数。去吧!” “走啰,走啰。”
五 “会计,拿包中华,拿包玉溪给我,不早了,我去乡里开会哩。” “夏书记,中华烟没有,玉溪烟还有半条。” “不要缺,回头见样再买一条回来。” “上次小店就在催帐了。” “去欠,他不欠有人欠!这个怂变屌子鬼!再说了一畚桶可在乎一樏勺粪!” 说完夏书记整了整衣服,顺捋了下头发,带上笔记本,出门。 乡会议室。乡党委一班人都挤在第一排就坐,党政工青妇宣农建法武的一把手在第二排挤坐。主席台上方悬挂着红底金字 “全乡村以上支部改选工作----测评结果与投票普选动员大会” 的条幅 。乡长主持大会,然后党建负责人对前期在群众中的支部测评工作,做了逐个支部逐个人的点评,相关部门再就后天各支部推行普选的工作做了周密细致的部署与安排, 挤在前排的领导,几乎每人都讲了一句或补充了两点,书记最后做了总结性发言。12:45会议结束,散会。
六 中午,夏书记在一家定点饭店与老家村上的佟书记用餐。 一盘花生米,一盘冷切酱牛肉,一份肚肺砂锅,一份青菜;一瓶“今世缘”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俩位书记开始精神焕发,彤红的脸,眼睛都放着光芒。 花生米把嘴嚼活泛了,夏书记说:“你在你们村这次能被选上不?” 佟书记说:“屁咧!我可以肯定我俩都选不上!你不信三天以后见分效!” 夏书记说:“说句实在的,上边弄这怂事,出发点绝对好!但是,制定政策的人把下面的工作、下面的人看得太理想化了!像我,到这个村以后办多少实事啊!造桥,铺路,盖卫生室,就这些看得见的成绩尚有人说三道四,做了别人看不见的工作,背后被指指戳戳的还不知有多少哩!” “农村这死人的工作确实难弄!你干点实事,人家说你一定为贪;没干实事,人家骂你没本事。不问做甚的事,你是党的人,他不高兴了他就去找党的家长!你喝点酒了他说你腐败!恨不得党的人命该住草棚,一天到晚村前村后的端碗粯子粥,他们心里才平衡!呃,我们要真是个有权有势,为己谋私利的党的腐败分子倒也罢了!” “拿了这点怂工资,成天像老鼠蹲在风箱里,上边批啊下边骂!话说回来,这世上谁不被管谁不被骂啊!话又说回来,如今农村也没几个正经人在家,愀怂不算多,事也不算多,催粮催款的事不多。我说啊,佟书记,事实证明:人在世上,只有当官才能活出想活的人样来!让我现在还去做木匠,你还去做瓦匠,做得来不?不现实哩!村支书虽不是个官,可混到现在也不容易!你别看有人现在对你有意见,一旦他有求于你时,照样给你做点头哈腰”。 夏书记起身喊服务员:“小花,再搬一箱啤酒来!”
2010.9.19初稿 2022.3.27修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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