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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3 14:57:05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编者按:林任申先生生前以其高尚的人格魅力、无私的奉献精神和深厚的文化功底,树立了一个德高望重的文化老人的高大形象!作为一名德艺双馨的作家,他的《祭祖琐忆》、《难忘那年中秋节》、《部长还乡》等作品永远留在他的读者们心中;作为一名文化史学界的杰出代表,他的《丁文江传》、《黄桥名人录》等历史文化专著永远留在黄桥人民心中;作为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他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教诲永远留在他的学生们心中。林任申先生对文化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对教育的理解,都有独到的认识,这种认识推动着他演绎了自己精彩的人生;凝聚到他的写作中形成一种无形的力量,深深地影响了他的读者、他的学生,也深深地影响了黄桥的发展!今年2月26日是林任申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日,特选发林老部分作品,以为纪念。
部 长 还 乡
——作者:林任申
一、“钦差大臣”回来了
学校运动有多方面的教育意义,可以全面检阅学校运动开展情教学和训练成果,推动学校群众性体育活动的开展。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三年秋,一个消息传遍小镇黄桥,中央文化部副部长、中国喜剧大师丁西林要回来了!
他是以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来江苏视察的,上了年纪的人说,了不得,这在从前不就是钦差大臣么?于是乎,男女老少、军民人等都忙乎开了。干部们忙着开会,如何汇报,怎样接待,参观哪些地方,注意哪些问题……一一作了认真而详尽的研究。老百姓则忙着打扫。大街小巷、公共场所、机关单位都得打扫干净,以迎贵宾。衬里的衣服脏一点不关事,这可是黄桥人的大褂子呀,不清清爽爽能行吗?人们边打扫边谈天,话题不离丁家门:丁西林家的义生钱庄,丁西林和他前妻的婚姻,丁西林父亲培二爹打麻高尔夫球七天七夜不合眼……
连扫数日,地皮扫掉好几寸,丁西林终于回到阔别三十三载的故乡。大约是中秋节前的四五天,上午九点多钟到的。陪同前来的有地县领导、警卫人员、保健医生等一大帮子。大十桥口一下车,便前护后拥进了黄桥镇人民公社的大院。
揩脸。喝茶。略事休息后,公社蒋书记向首长汇报工作。一政治、二经济、三文卫……临了,照例讲了存在问题,不足之处。因部长声明在先,他这次回乡,主要是探亲访旧,不是视察,故而汇报不算太长,总共个把小时。虽说如此,蒋书记的宽额上还是沁出了一把细汗。丁部长跟平常一样,笑咪咪的,客观地作了评价,丝毫没有批评的意思。父母官们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更敬重他,丁部长这么高的地位又是名人、大知识分子,待人却这么宽厚,没有一点官架子,着实了不起!
接着进午餐,地点在小会议室。部长是民主人士,又深得毛主席的器重,周总理的信赖,招待好一点谁也不会说什么,所以尽管刚刚度过饥饿的62年,规格还是相当高的。部长不抽烟,茅台酒也只喝了两三小盅。对家乡菜如狮子头、红烧蹄膀之类却兴味颇浓,赞不绝口。安全工作也做得很好。部长进大院后,镇上指定少数干部接待他,其余的人都在办公室各自办公,且不比往常那样可以随意走动,很上规矩的。吃饭方面,专人监厨,专人上菜,快到餐室时,由贴身警卫接过去,再端上桌。整个大院里静悄悄的,给人一种安全感、肃穆感。
【林任申1972年参加扬州地区文艺创作班】
二、丁部长的手软乎乎的
饭罢,丁部长站起身,用征求意见的口气说:出去走走吧?大家说好,出去走走。
消息早已传开,围观群众很多。老部长又坚持要步行,头儿们和保卫人员的担子就重了。紧张地维持秩序,密切地注意可疑迹象,以防意外事故发生。所幸者,黄桥民风素为淳朴,人们只在街头巷脑和道路两侧默默站立,领略这位名人的风采,目光中流露出羡慕和钦敬的神色。只有少数爱看热闹者和调皮的小孩尾随其后,穿街走巷,叽叽喳喳,撵也撵不走,但总算没有出什么事。
丁西林中等个子,身着米色中山装。虽说七十高龄,满头银发,但脸色红润,用“鹤发童颜”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分。走路十分利索,拐杖成了装饰,记性也极佳,又健谈,边走边对近旁人说,哦,这是裕泰和,我小时候常到他家买茶叶;这是仁源生,东半县最大的中药店,临近几个县都到他家批发药材;这是老宝成烟店,最好的广丰烟丝,黄爽爽的。走到双圈门,他想了想,说,这里原来有一座高台,叫遇仙台吧?路过文化站,他说记得记得,这里原来是何家的祠堂每年何氏家族的人都要来这里祭祖,好热闹哟。何家出了好多人,明、清两朝,进士、举人就有十多个……。遇上跟他年纪相仿的,他还主动上前打打招呼,拉拉呱。工商联的张家七老儿事后逢人便告:丁西林还跟我握了手呢,他的手软乎乎的,不象年纪大的人的手。
【林任申1980年摄于黄桥家中】
三、谒见恩师
两个小时光景,丁西林走了十几条街巷,其间特地去看了他的母校——黄桥小学。
丁西林是1905年黄桥小学(当时叫黄桥崇实小学)毕业的,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所学校新建、翻修了不少校舍,但总体格局未变。他边走边回忆着当年他坐过的教室、他的同桌、老师们的名字以及讲课时的习惯动作,其声朗朗,其情拳拳,令年轻的老师们感叹不已。
在当年的老师中,丁西林印象最深的要算何卓甫先生了。何卓甫是光绪年间秀才,在地方上颇有名望。他先在丁西林家教家学,后到崇实小学教书、做校长,一直是丁西林的国文教员。此人不只写得一手隽秀的蝇头小楷,文章也做得极好。曾有言情小说在《东方》杂志连载,与小说家郁达夫鸿雁往来,关系甚密。这样一位老师,对丁西林以后的创作大概不无影响吧。解放后,这位老秀才一直赋闲在家,靠变卖家产,帮几个学生补习古文换几枚铜板度日,山羊胡子上常粘满米见子粥。1957年春,正当一所师范学校以每月七十五元的高薪外加几十只鸡蛋的营养补贴聘请他任教时,他却因病溘然长逝,留下后妻杨氏和三个儿女。
当年,丁西林取得英国伯明翰大学理科硕士学位,曾寄赠卓甫先生一帧硕士照,以谢师恩。但风风雨雨数十载,一直未能谋面。此次返乡,丁西林早就盘算着要拜见这位恩师,谁料卓甫先生已作古,实在是一件憾事。
丁西林去看望了卓甫先生的家属。会面在何家临街的三间空屋内进行。家徒四壁,凳子也没一张,主人站着,客人也站着。丁西林虽未跟杨氏见面,但依然客气地尊称这位比他年轻好多岁的普通妇女为师母。他详细地询问卓老何时过世,所患何病,过世时多大年纪等等,杨氏一一作答。问到眼下的家境,杨氏说,生活蛮好,多亏政府照顾啊!丁西林是何等眼力,看看她母子的穿着,听听说话时的语气,心里还不有数?临走,丁西林免不了要安慰鼓励一番,其他没有也不便再说什么。在场一位干部后来回忆说,丁西林与杨氏说话时,声音不大,眼圈红红的。
丁西林走后的第三天,尽管他没跟公社的头儿们开口,公社还是通知卓甫先生的小儿子到一家工厂去当工人。只是体检时视力不合要求,又被退了回来。第二年,只好下乡插队,当了社员。
【林任申1990年摄于黄桥家中】
四、东寺庙,失之交臂
有一处丁西林很熟悉,大概也很想一见的地方,丁西林却与它擦肩而过了,这就是东寺庙。
昔日黄桥,庙宇林立,现在叫得出名字的尚有三十多个,但是到六十年代初,仅剩下了一个东寺庙。
东寺庙殿堂楼阁,鳞次栉比,建筑宏伟。佛像之高大,造型之精美,游览过许多名刹的人都说未尝见过。四十年代初,中国的保尔——吴运铎曾借用部分庙房在这里办过枪械修造所。后来,他在《把一切献给党》一书中,对东寺庙亦曾作过生动的描述,赞叹大雄宝殿的雄伟壮观。小时候,丁西林常随母亲去庙里焚香磕头,求卜问卦,或和小朋友们一起骑在石狮上玩,在院子里、大殿上捉迷藏玩,帮小和尚用粗木敲那比他还高的大钟,领略那嗡嗡巨响的神韵。秋天,殿前的银杏成熟了,用砖块去击落枝头金黄的银杏,回去炸了吃或做成银杏哨,东寺庙成了他儿时的乐土。遗憾的是,这座始建于北宋的古寺就在丁西林回乡的前不久,又被拆除殆尽了!笑容可掬的大肚弥勒,英俊威武的护法神韦陀,神态迥异、栩栩如生的十八罗汉、二十四天尊,高大伟岸、盘膝端坐的三尊大佛,统统粉身碎骨,去了西天佛国!估摸是那些拆庙者谁都想有个儿子好续香烟的缘故吧,只有那尊高达丈许、慈眉善眼的观音幸免于难,拆下后还完整地保存着,被请在山门殿的一间空屋内。
听说丁西林要回黄桥,有人跃跃欲试,想借助部长之力,出口怨气。丁西林是文化部部长,管文化的,这庙大概也属文化一类,他该管一管,但看部长怎么说!
部长怎么说呢?部长没怎么说。按理,拆庙既是民意,又经主管部门同意,根本没什么要隐瞒的,然而,主张拆庙者,却极不愿让丁部长知道此事,可丁部长的家离东寺庙近在咫尺,瞒不过呀,真伤脑筋呐!不知是哪位智多星出了个绝点子:赶在丁西林回来之前,将东寺庙山门殿的大门用砖头砌好封口,并嘱有关人员谁也不要在部长面前提什么神不神、庙不庙的话。丁西林经过东寺庙时,靠庙门的那边凑巧有些人挡着,丁西林竟真的未想起这座他小时候常去玩的庙来。那些指望部长去为东寺庙说句公道话的人,大概又都是些胆小鬼,没有谁敢去做“拦轿告状”的事,只好望破庙而兴叹了。可直到如今,黄桥不少人还在念叨:要是东寺庙不拆的话,黄桥不多个很好的旅游景点么?黄桥人不知要沾泥菩萨多少光呢!
【林任申1995年摄于北京家中】
五、这就是我有衣胞之地吗?
黄桥人谈得最多的,要算丁西林看他的家了。
丁西林在黄桥有两处住宅,旧宅在东大街,十间左右的屋,是他家的老祖产。新宅在珠巷东首,附近的人都管它叫“丁家大门堂”,是他父亲开办义生钱庄时新建,前前后后八、九进,二十多间屋,比旧宅要气派得多,讲究得多,可一般的人只晓得这里是丁西林的老家,不晓得东大街还有个更老的家。
丁西林要看他的老家,公社是事先得到消息的。早就布置居委会,要住在丁家大门堂的各家各户打扫卫生,并交代了必要的纪律。谁料快到大门堂了,丁部长停住脚步,不悦地说,这儿没什么看的,我想看看东大街的旧宅。头儿们这才知道丁部长说的老家是指东大街的旧宅。他们既尴尬又庆幸,尴尬的是准备了这么久,都不知部长的老家在哪儿;庆幸的是,他们委实也不愿部长到大门堂去。这里住着一位烈属老太太,听说丁西林要回老家,拐杖敲得应天响,说,不好了,地主回来复辟了!这话马上汇报上去,头儿们紧张起来,倘若老太太当着部长的面说出这样放肆的话来,部长的面子往哪儿搁?我们又怎么向上头交代?幸亏有人出了个好点子,打了两张电影票送上门;老太,今天下午的电影好看呢,我们请你的客。哎哟哟,难得你们这样孝顺,好,我领你们的情。这才把这位招惹不起的老太太支开了。但头儿们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万一老太太中途不看了,闯了回来,来场“遭遇战”岂不糟糕?现在好了,部长不去新宅了,这不省了一桩大心事?也顾不上东大街旧宅没有事先通知打扫,硬起头皮将部长往东大街领。
原来,东大街是丁西林的衣胞地(诞生地),也是他的原配夫人韩丽英和他的抱养女儿丁碧如的栖身之所。
丁西林和韩丽英是指腹为婚的夫妻。丽英的祖父曾在贵州做过几任知县,韩家在黄桥也算是名门望族,丁、韩联姻可谓门当户对。怎奈丽英相貌丑陋,说话时不住往下流口水,且自幼娇惯,不好好念书,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家中为他们成亲时,丁西林已是堂堂北京大学物理学教授。两相比较天悬地隔,委实不般配。于是,洞房花烛之夜,丁西林越窗而出……。
丁西林1923年发表的以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为主题的,在全国剧坛产生轰动效应的独幕喜剧《一只马蜂》,该是有感于此而作的吧!
韩丽英遭此不幸,日夜啼哭。祖父是个老古板,声色俱厉地教训她:哭什么!你们拜过堂,你生是丁家人,死是丁家鬼,丁家有田有屋有钱庄,还养活不了你?
丽英不哭了,苦守着,指望丈夫有回头之日。后来得知丁西林在外已娶妻生子,便慢慢死了心。为图日后有靠,征得公婆同意,她抱养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她的内侄女),按丁家同辈姐妹的排字,取名丁碧如。母女俩一直在丁家生活。抗战快胜利时,丁西林之父仲培、二弟燮坤、三弟燮和全家居住南京,她带着女儿住在燮坤家中。后来燮坤、丁父相继去世,燮和应邀去上海同济大家任教,丁西林又要去北京走马上任,这个大家算是散了,丽英母女才在丁西林、丁燮和的安排下,于南京解放后不久回黄桥居住。
韩丽英回黄桥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体谅丈夫的难处。别的她不大懂,有一点她是明白的;共产党的官儿不作兴同时占有两个女人。于是当着三弟与蔡锷的老部下成谷采将军的面,做了不成文的离婚手续。口头议定二条,算是对韩丽英的交卸:一、丁西林名下的在黄桥的房产归韩丽英所有,变卖、租赁均由韩丽英作主;二、每月由燮和寄40元作为韩丽英母女的生活费。临分手时,丁西林还将刻有丁燮林(丁西林的原名)三字的金印交给韩丽英,说是以后家族中对房产若有异议,或遇有其他大事,你凭我的金印说话。
丽英母女回到黄桥时,琛巷新宅早已住满外姓。母女俩无可奈何,只好去东大街的三间旧宅栖身。为生活计,不久,丁碧如即去距黄桥十多里的一间乡村小学教书。52年与同乡李文田结为夫妇。次年冬,韩丽英下乡随女儿、女婿生活。
一会儿功夫,东大街到了。数十年未归,前两进屋拆除的拆除,改建的改建,早已面目全非。幸好有丁玉如带路,不然,老部长真会不识旧巢呢。
丁玉如是丁西林的门房侄女,在黄桥小学任教。听说丁西林来了,连忙放下作业本,上前叫大大(伯父)。她是丁西林回乡见到的第一个亲人,久别重逢,心里怎能不高兴呢?丁西林紧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要她陪自己一起走走,做做向导。
丁玉如把大引到三间旧宅前。丁西林举目看去,还是那个老样子,并排三间,两暗一明,暗间各有一个小窗,只是显得更矮小,更陈旧了些。他走进明间,明间的后上方是家祖,家祖上立满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包括生他养他的母亲的牌位。因年代久远,上面的字已难辨认。丁西林凝神注目,深情地看了一眼,随后将目光转向两边的房间。嫡堂弟媳卢季英告诉他,这三间屋已赁出一间半,西边的房间是丽英大嫂住,她人在乡下碧如那里,房门的钥匙也在他们身边。丁西林“唔唔”连声,随后移步上前,轻轻将房门推开了一条缝,只见房中一只小橱,一付小棚架床,一张中有圆洞的老式梳妆台,地板上杂乱地堆放着几大捆麦草堆,全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后围墙大概困年久失修的缘故,挂了一条条泥水画成的“龙”。
这,就是我的家吗?这,就是我的衣胞之地吗?
他缓缓转过身来,没说一句话。陪同的人也没说一句话,空气几乎凝固了。后来,不知是谁不知趣地问了句:丁部长,要不要派人到乡下拿钥匙?丁西林摇摇头,说,不必了,不必了!
就这样,丁西林默默离开了三十年未归的家。
弟媳卢季英、侄女丁玉如送他上车。路上丁玉如没跟伯父说什么。有人早就跟她上了课,现在讲阶级斗争,说话都要掂掂分量啊!卢季英也没跟大哥说什么,小脚奶奶的情况她大概也不会不知道。小脚奶奶是丁西林的堂侄媳,听说丁西林要回来,当着许多人的面说,等大老爹(指丁西林)回来,我要好好跟他谈谈,这些年大奶奶(指韩丽英)和小姑姑(指丁碧如)受了他们多少气,吃了多少苦!这些不该说的话很快传到上头,丁西林回来的那天,小脚奶奶被圈在隔壁邻居家,一步不让她出门。街上那么多人见到了丁西林偏偏她没见到!卢季英饱经世故,她会说什么呢?她们就这样默默跟着。
四时许,丁西林跨进停在大十桥口的轿车,西去县城。从此就再没回来过,直到他一九七四年四月四日逝世。
【林任申首幅全家福,七十年代摄于横垛】
(本文发表于《扬州文学》总第30期)
往期回顾:林任申先生逝世10周年纪念特刊(1):《难忘那年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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